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伊莎贝拉对红死谷一点好感也没有。听听这名字,透着一股令人发毛的阴森气息。绯娜却说死谷是个神圣的地方,什么威尔的铁鞋,战神的马刺洞穿了山谷,说到底,不就是跟她家有那么点儿若有似无的联系吗?

你不该跟她生气,她这几天待你不错,让你随行,给你喝她鹿皮袋子里的酸葡萄酒。更重要的是,克莉斯就在那个名字阴森的山谷附近。伊莎贝拉跨坐马背,边骑边想。她掩住嘴悄悄打个嗝,唇齿间都是烤鹿肉的味道。帝国的香料似乎是野苹果树上结出来的,用起来毫不吝啬,烤肉的时候尤其偏爱孜然。吃了两天烤野味,她嘴唇干得发疼,却没水可喝。银狮们只带了酒,她渐渐适应了葡萄酒液的酸味,却始终告诫自己,不要贪杯。

父亲不许他的子女沉溺杯中物,克莉斯也说,“酒使人昏沉”。当然,更重要的是,伊莎贝拉担心自己会醉得歪倒在马背上,就像昨晚的艾莉西娅那样。她披散一头长发,像棵摇摇欲坠的枯树,东倒西歪,边说边笑,简直是个神经病,毫无骑士风度,更没法称作一位像样的贵族小姐!怎么能醉成那样,还是在她心爱的人面前。

可是绯娜没生气。她骑到旁边,手搁在艾莉西娅大腿根上,后来发生了什么,伊莎贝拉没法再看。太过分了,在奥维利亚,哪怕是在妓……伊莎贝拉的脸皮绯红,就算是在脑子里,她也说不出那个词儿。事实上,关于那类事情,她连只言片语都没听闻过,她可是奥维利亚未出阁的公主!

话说回来,身着猎装长靴,跨坐战马,还就着皮囊喝葡萄酒,又算是哪门子的奥维利亚小姐呢?奥维利亚建国数百年,只怕没出过一位她这样的公主。想到这里,伊莎贝拉并不忐忑,反倒自豪起来,又在马上挺直了脊背。她的角弓背在身后,箭壶蹭着高筒靴,这些可是从前梦中的打扮呀。好梦正在成真,她告诉自己,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真的外出狩猎,而不是借着狩猎的名头,溜出双月之城去看什么工地。

绯娜一定会兑现她的承诺,对她那样的人来说,打猎本就是她的业余爱好。伊莎贝拉受邀去过蓝宫——夏宫里属于绯娜的宫殿——蓝宫的墙壁上,钉了不少野兽的头颅,它们都是绯娜的战利品。会客室火炉壁上的犀牛头颅大过茶几,无法想象她一个女孩子是怎么制服它的。这话可不能说出来,伊莎贝拉端详绯娜骑行的背影,这种话一定会被她认作不恭敬。

绯娜的笑声传过来,艾莉西娅很有办法,总能让她开心,反之,自己则完全不得要领。这不是技巧问题,她们之间是有感情在的,如果克莉斯说起笑话……一想到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伊莎贝拉就抑制不住笑意。她按上胸口,母亲的吊坠挂在那里。第一次骑马出游,母亲的遗物贴近心口,让她觉得心安。诸神作证,除了母亲,她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分享心事的人了。父亲和安妮不用提,安德鲁太小,不可能理解这些。难不成,她还真要跟帝国人成为知心朋友吗?

“你在后面磨蹭什么,不来看看死谷奇景?我也不能担保你这辈子还有第二次机会。”绯娜呼唤,伊莎贝拉连忙踢马赶过去,在她右手处勒住马。绯娜不喜欢看别人的马屁股,她记得这点。

“不可思议的绝景,对吧。”细雨为绯娜绝美的脸挂上一层细白的水珠,即便如此,她还是荣光焕发,狮子般骄傲。

“生平仅见。”伊莎贝拉点头,她的回应不全是恭维。出了洛德赛,沿途所见都是绿油油的小丘陵。与故乡不同,这里的野地缺乏直抵地平线的辽阔视野。黑松林是舒爽干脆的森林,不像这里,杂草和野花贴着地皮长起来,上面是稍高一些小灌木,再往上又有更高的大树。树影恨不能塞满每一处空隙,道路两侧仿佛生有两道绿墙。

伊莎贝拉不是安德鲁,但若不把绿墙当做风景去看,只会更加寂寞。她辨认出悬铃木,它们的枝头挂着毛茸茸的小圆果实,叶片像巴掌一样;张开紫红花瓣的是桃金娘,她还看到过一大片槭树林。帝国的郊野也跟他们的城市一样,拥挤喧嚣,然而此刻,呈现在伊莎贝拉眼前的,却是一片空旷辽阔的山谷。

臃肿的森林在山谷边缘戛然而止,幸存的长草也不敢触碰山崖底下的红谷,它们驻足峭壁边,迎着细雨摇晃绿脑袋。岩壁陡直,赤河飞身坠落,给远处的暗红岩壁挂上一条毛绒的银白壁毯。谷中蜿蜒的河流变得浑浊,翻出深深浅浅的红沫。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死谷里并无湖泊。一道裂隙打通山体,将河床延伸到谷外丘陵的低洼处。伊莎贝拉没有亲眼见到那条被称作马刺峡的裂隙,眼前的景象已经够让她惊讶的了。红死谷既深又长,看不到它的尽头,它似乎是无垠的。一块无垠的不毛之地。

“信鸢才也得绕道飞行,驮马踏进河谷,身上的跳蚤都会掉下来死掉。这里的河水不能喝,它会让人的肠子里生出一层红色的膜,渐渐吃不进东西,最后死于营养不良。学士们管这种病叫做‘死谷石肠病’。”

艾莉西娅的介绍让伊莎贝拉喉咙发紧,无法掩饰震惊。艾莉西娅扑哧一笑,眼里的正经土崩瓦解。她挤挤眼,“骗你的,小白兔。”

伊莎贝拉的矜持垮了一地。“这不好笑,艾莉西娅爵士。”

艾莉西娅呵呵地乐,合不拢嘴。“哎哟,生气了?听听,‘艾莉西娅爵士’。等一下,我怎么觉得这场景好熟悉。”艾莉西娅食指点着下巴,翻起她那双大眼睛往天上看。老实说,她现在这样子一点儿贵族骑士气质都没有,活脱一个恶劣的小男生。没错,就跟亚瑟那群小跟班一样,眼珠子一转,净是坏主意。

“哦,想起来了!”艾莉西娅捶击手掌,瞧她的得意劲儿,指定没好事。艾莉西娅换上暧昧的笑容,双手撑住马鞍,偏头窥视伊莎贝拉。“瞧瞧咱们的公主,小脸儿绷的,简直跟我那个冰块朋友打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对了,对了,你听过吗,我们帝国有个说法。就说人呐,如果对谁朝思暮想又求之不得的话,就会慢慢变成那个人的样子。”

伊莎贝拉咬住嘴唇,面红似火。她别过脸不想理会,艾莉西娅偏要招惹她。她骑到旁边,在伊莎贝拉耳畔吹气。

“我那朋友只是会端架子罢了,其实就是个木偶人,不扯她,就不会动的。你要主动一点儿,第一次自己把腰带解开,第二次,她就抢着上啦!”

“你!闭嘴!”

伊莎贝拉气得捏拳打她,被她侧身躲开。那家伙还不懂适可而止,趁机捏了伊莎贝拉腰侧的软肉一把。她怎么敢!伊莎贝拉怒目而视,艾莉西娅哈哈大笑,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策马跑向断崖。

这个流氓!败类!一定要让她亲口道歉!还得对苏伊斯发誓不会再犯!伊莎贝拉怒气直冲脑门,连踢马刺,紧追而去。

艾莉西娅是个恶劣的混蛋,她的马也快得叫人想要破口大骂。悬崖边原来不是绝壁,钉有一座栈道。伊莎贝拉在栈道旁勒住马。这玩意儿不知有多少年头了,木料被晒得发灰。艾莉西娅的灰马跟她一样不知轻重,全然不觉栈道脆弱,扬起铁蹄一顿践踏。木板吱呀声响,围栏晃动,伊莎贝拉似乎能看到铁钉松动,铁锈坠落的样子。她倒吸一口凉气,回头望去,绯娜率领银狮翩然而来,看来栈道是唯一的通路。

可恶的艾莉西娅还在下面挑衅。“来追我啊!追到我就带你去克莉斯家,保准你送到卧房。你就在那里安心等她吧,哈哈哈。”

伊莎贝拉气得口舌生烟,对方言语里的暗示叫她羞得不敢去想,那个大嗓门儿偏还一个劲儿地说。这下可好了,不但绯娜早就知道,连赶过来的凯,也挂着副诡异的笑容。非得让她住口不可!伊莎贝拉忘记害怕,跟在艾莉西娅后面骑下栈道。

红死谷里的感觉,和在上面看到的截然不同。刚才竟然觉得它有故乡的味道,真是匪夷所思。如果要伊莎贝拉列出大陆上她最不想要呆的地方,第一是蜜泉镇的溶洞,第二就是这儿,颤抖沼泽还得靠后站。触目所及全是暗红的砂岩,没有一棵树,一株草,就连一片苔藓也是没有的。赤河是这里唯一的动静,但它看起来像是峭壁吐出的鲜血,汹涌不息。风里都是死寂的味道,雨变得很冷。伊莎贝拉搓搓手臂,心里很不舒服。

“很冷清,哦?”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在死谷里,即便艾莉西娅的声音都变得亲切起来。她满不在乎,咧嘴一笑,“我们来的时候兜了个圈子,现在死谷的北面。马刺峡那边人多,要早知道你怕冷清,我就劝绯娜改改主意。反正都没差,迟早得被发现。”

“谢谢你的‘美意’。”

“唷,不相信我?真生气啦?别说你是克莉斯看上的女人,就冲你的脸蛋儿,我也会照顾你的。”艾莉西娅在马背上扭身看过来,刀鞘打在马鞍上,一声闷响。“你对我是不是有敌意?莫名其妙……放聪明点儿,与艾莉西娅为敌,对你没好处。喂,你去哪儿啊!”

伊莎贝拉不想听她废话,双腿夹紧马肚,把她甩到身后。马蹄翻起红雨,说不定溅了她一身泥点子,那样才好呢!伊莎贝拉握着缰绳,这样的心思让她有些惭愧,报复的快感却又同样真实。可惜她的快乐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她听到一声轻响,还没反应过来,右手边的石壁忽然喷出一大片青烟。岩石的墙壁在烟雾中张开了嘴,伊莎贝拉目瞪口呆。她盯着石壁,直到钢刀出鞘的声音将她惊醒。艾莉西娅的背影出现在视野里,她持单刀挡在前面。伊莎贝拉急忙把弓取下来握在手里,刚摸到箭壶,巨大的黑影便从岩石后面现出轮廓。

那不像是一个人,倒像一座铁塔。他握着一把长柄石锤,看到艾莉西娅,一言不发,抡起膀子就是狠狠一锤。巨大的石锤声势骇人,一锤之威足以敲碎石碑。伊莎贝拉惊呼出声,艾莉西娅却在笑。伊莎贝拉没能看清她是如何跃下马背的,石锤击中了艾莉西娅的战马,正中马鞍。巨大的力量当即将雕花的熟牛皮马鞍砸得塌陷,继而是战马的肌肉与骨骼。石锤下的灰马仿佛一捆脆弱的稻草,被一锤砸散了架,卧倒在地。

艾莉西娅在扑起的尘土和马匹倒地的轰隆声中袭向敌人,刀光似乎自行从她腰侧的皮鞘里飞出来,伊莎贝拉来不及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刀锋成网,教人眼花缭乱。尔后她听见了柏莱人痛苦的闷哼,铁山似的小巨人单膝跪地,血线自他手腕垂落,膝弯后的血液小溪一般地流淌,漫过粗布长裤肮脏的破口,滴入暗红的沙土里,化作一片暗色痕迹。

柏莱人根本不是艾莉西娅的对手,然而帝国的冠军对待落败者显然缺乏起码的同情。她嘴角的笑容与破晓的锋刃一样冰冷,长刀扬起,对准柏莱人粗壮的后颈,毫不留情地劈落。无情的杀戮让伊莎贝拉瞪大了眼睛,理智占据上风之前,她听到自己的呼喊。

“住手!”

利刃刺入她话语的间隙,一道银光飞旋而来,叮地打在破晓狭长的刀身上。匕首虽小,力道却大得出奇,撞偏艾莉西娅的快刀。艾莉西娅啧了一声,调转刀尖,指向青烟缭绕的岩壁。

还有敌人!伊莎贝拉清醒过来,她拉紧弓,牛筋绞制的弓弦与她的神经一起绷到了极处。一个瘦长又怪异的轮廓显现在烟雾里,伊莎贝拉吞口唾沫,竭力让自己听上去镇定老练。“放下武器,否则我要放箭了!”艾莉西娅又在笑!伊莎贝拉发现她肩膀在抖。该死的混蛋,大敌当前,还有心思嘲笑我!真想踢她一脚提醒她现在的局势!

“弓箭手的注意力不该从目标身上移开。”有人在雾霭里说话。她听上去很平静,伊莎贝拉的心却不由自主狂跳起来。她的心脏奋力搏动,胸口墨绿的布料似乎跟着震动。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讷讷松开弓弦。她看见了克莉斯金色的双眼,她的目光在克莉斯视线的触碰下顷刻间散乱不堪。别无他法,伊莎贝拉只好望向趴伏在克莉斯背上的诺拉学士。她受了伤,额头缠着白花花的绷带,亚麻色的发丛间血块凝结,耷拉下来遮住她显眼的大脑门。

“怎么回事?你被他们挟持?还是你挟持了他们?”艾莉西娅问克莉斯。裂风架在柏莱人肩膀上,刀刃切进他的皮肤里。

克莉斯没有说话,越来越多的黑影从她背后涌出来,有他们的衬托,克莉斯成了一个普通身高的女人。从山体里钻出来的都是柏莱人,肩宽背阔,面色阴沉如铁。伊莎贝拉认出了马奇,那个跟她一起从蜜泉溶洞里逃出来的佣兵。事情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畴,伊莎贝拉一阵惊愕,视线在克莉斯与马奇之间扫来扫去。

克莉斯自然是惯常的冷脸,那个沉默可靠的柏莱佣兵同样面色不善。在帝国,柏莱人持械是重罪。伊莎贝拉记起帝国法令的时候,嘈杂的马蹄声在背后荒芜的谷地里响起来。飞扬的褐红尘土中,银狮们纯白的坐骑连成一条寒光闪烁的长鞭,朝钻出山体的柏莱人猛地抽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