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无奇嘛。”绯娜的声音在地下传出很远,伊莎贝拉听到她尾音的回声,像是鬼怪窸窣的脚步。她摸上胸口,隔着衣料抚摸母亲的吊坠,金属的外壳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我不会再害怕了,伊莎贝拉暗想。周围有许多人陪伴,包括帝国最精锐的银狮军团,比武大会步战冠军,还有英勇无畏,武技超群的帝国尉长。
伊莎贝拉微微侧头,偷看跟在后面的克莉斯。她鲜有表情的脸此刻格外凝重,唇线绷得比以往更直,火把的光点在她金色的眼底跳动,让她的眼神看上去闪烁不安。是什么东西让她避讳,她又为什么要为马奇——私藏武器的柏莱人——挺身而出,她是在害怕吗?不不,那可是克莉斯,她怎么可能会害怕。伊莎贝拉甩走可笑的念头,放慢脚步,与克莉斯并肩而行。
“似曾相识,不是吗。”伊莎贝拉跟克莉斯搭话。她指的是地下隧道,沉闷寂寥的空气,萤火一般忽明忽暗的火把,还有全副武装的同伴。上一次走在这样的队伍中时,她拉着克莉斯的手。伊莎贝拉仰望克莉斯紧绷的脸,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缺乏勇气。克莉斯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的目光越过凯的肩膀,落在绯娜身上。
绯娜真是个美好的人,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只有一个被火光照得泛橙的背影,她依然能够让所有形容美丽的辞藻黯然失色。伊莎贝拉发现自己跟随克莉斯的目光盯着绯娜的时候,那些琐碎又莫名其妙的不快已然无法收拾。她试图改变现状,和克莉斯再说些什么,克莉斯却斜穿过她的面前,追到绯娜身后。
“前面向左,殿下。”
“哦。”伊莎贝拉遥望绯娜被染橙的红发,想象得出她轻挑眉峰的样子。冷笑划过帝国公主的嘴角,她没有一丝犹豫,径直转向右边岔路。
“殿下。”克莉斯迈开腿超过她的殿下,转身堵住路口。那是个窄仄的洞口,仿佛恶龙竖立的狭窄瞳孔。克莉斯伸出右手,拦住公主御驾。
“闪开。”绯娜握住腰侧剑柄,镀金的狮头从虎口里探出来,明亮得惊人。伊莎贝拉暗叫不妙,凭借这段时间相处的经验,她毫不怀疑下一刻帝国残酷的公主就要拔出长剑,刺破克莉斯的皮甲。伊莎贝拉迈开步子,她看到艾莉西娅转了过来,脸上的浅笑与勾住绯娜臂弯的手被同时击落。
“收起你们的把戏,你跟她。”绯娜的语气让伊莎贝拉停下脚步,她不敢搭腔。绯娜在生气,伊莎贝拉忆起遇刺的暴雨之夜,那一天绯娜大发雷霆。眼前这个美艳绝伦的年轻女人发起脾气来就像故乡的暴风雪,突如其来,狂暴残酷,毫不留情地摧毁沿途的村落与森林,人力万难与之对抗。然而艾莉西娅似乎并不害怕。她上前半步,拦住绯娜的肩膀。
“宝贝儿,你该听她的。”
绯娜没有回答。她侧过身,露出冷淡的侧脸,而后抡起手臂,甩出一记有力的巴掌。耳光很响,而且很重。艾莉西娅的脸被揍得偏转过去,被火染黄的脸皮上显出三道暗红的指印。伊莎贝拉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觉得一定很疼。
“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敢挡在我的前面。”绯娜一个人的声音在低矮的地下坑道中回荡,她碧绿的眼底泛出一片冷漠的光。“给我让开,否则就给我滚出洛德赛。”
太重了,这样的惩罚。她们不是相爱的吗?伊莎贝拉惊疑交加。艾莉西娅垂下头,她黄金色的长发滑落,遮住她的面容。艾莉西娅没有说话,她欠了欠身,低头走过来,站到伊莎贝拉身后。克莉斯仍然拦在洞口与绯娜中间,与之前一般无二。
“至于你……”
“我知道我是谁,作为皇家骑士,我的使命是向您效忠,包括保护您的安全。”克莉斯打断绯娜的话,她像一截插入岩体的黑色长矛,她的语气跟她本人一样坚实如铁。“我痛恨谎言。”克莉斯眼皮微颤,“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绯娜嗤笑,抬起手撩过长发。她可真美,伊莎贝拉心道,美丽又危险,是一柄涂了剧毒的帝国匕首。匕首逼向克莉斯,伊莎贝拉的心跟着颤抖起来。绯娜的脚步看上去漫不经心,然而其中蕴含着怎样的风暴,无人能够知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你说谎了?”她漫不经心地踱上前,克莉斯铁板样的神情开始松动。“克莉斯爵士。”绯娜径直走向克莉斯,几乎要撞上克莉斯的下巴。克莉斯倏地单膝下,她按住膝盖,紧盯着地面,挡在洞口前,没有挪开的意思。
“你这样跪在这里,倒显得我是个一意孤行的昏庸领袖了。我……”
绯娜的陈词尚未结束,伊莎贝拉敢肯定。所有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每张面孔都惴惴不安。但她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坑道的右侧,谁也没有提及的岔路口,有个声音,透过浓雾一般的黑暗,声声呼唤着她。
“贝拉——”那嗓音雌雄莫辨,传得极远,让她想起远在北国的父亲与她过世的母亲。
真怪。这就是克莉斯所谓的,地下的幻觉吗?听上去跟真的一样。
“殿下,她并无二心。您可以派出两只小队先行探路。”伊莎贝拉明白不能理会幻觉。她为克莉斯站出来,无数道目光骤然聚集到她身上,火把下面狮卫的眼睛灼灼发光,仿佛黑夜里觊觎的野兽。怎么,我很奇怪吗?连克莉斯也抬起头来望向她,脸上带着罕见的惊讶神色。
“我所言都是实情。”伊莎贝拉向前走出一步,幻想中的呼唤犹如涂满毒汁的弩矢,它冲破广袤无边的黑暗,噗地一声正中伊莎贝拉后背,扎进她的心窝里。
“贝拉——看看我——我在这里——”
“谁在哪儿?”她惊觉般地扭过头,艾莉西娅爵士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须臾之后转过头。跳动的焰火让她的脸明暗不定,被打的伤痕变得又黑又长,简直不像是人手留下的创伤。
“你神经了?”
“不必在意她。她只是个愚昧庸俗的可怜人,跟地面上千千万万的可怜虫一样。他们蠢笨的话语比灶膛里荆棘的破裂声还要微不足道。来,到我这里来,我的孩子,让我看看你,看看你长成的模样。”
那声音渐渐明晰,从一个沧桑的老人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成熟而温柔,在隧道深处声声呼唤着她。
“我的贝拉。”她这样说道。
“我应该去看看。”伊莎贝拉自言自语。她本不该说出来的,但她克制不住。她几乎不再担心自己是否又在犯蠢。管帝国的公主怎么看我呢,反正无论如何,我在她眼中都是个十足的傻瓜罢。
她迈开步子朝呼唤她的声音走过去,有人捉住了她的手。那个人的手生满茧子,伊莎贝拉回头瞥了一眼。不是克莉斯。她将它甩开,毫不犹豫。
“你傻啦?我能理解你想帮她的心情,奉劝你一句,装疯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艾莉西娅爵士再次来捞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心中的厌恶忽然间无法掩饰。她打掉艾莉西娅的手,逃也似的向岔路口奔去。
我只是瞧瞧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好像我疯了一样。我没事,一点儿没疯。既然没事,为什么我要跑呢?
伊莎贝拉惊觉。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黑暗的陪衬下,火把虚弱火苗围成的光团不可思议地辉煌。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明媚但飘摇的光束拉扯,变得扭曲细长,像是融化的长矛,刺进无边的漆黑幕布里。他们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回声叠着回声,嗡嗡地响。伊莎贝拉什么也听不清。从她站立的隧道望过去,每个人的脸都被自己五官浓重的阴影遮盖,伊莎贝拉一个人也不认得。
我跟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她忽然醒悟,对于我,一个奥维利亚的姑娘,他们既谈不上忠诚,也没多少良善可言,更不屑低下高贵的帝国脑袋,认识我这样的家伙。
伊莎贝拉朝隧道里退去。一个瘦长的黑影飞一般地穿过那片光明,欺近她所在的黑幕。
“你病了。”克莉斯握住伊莎贝拉的手肘,语气不容质疑。一片昏暗之中,她金色的双眼灼灼地发着光,几乎不像是一个人了。
“我没有。我只是去看看,就一眼。”她掰开克莉斯的手,她的手掌比印象中潮湿。“那后面——”她只开了个头,克莉斯的身体陡然向她倾斜过来,她的脸撞上她胸口的皮背心。皮甲很硬,克莉斯的气味从皮甲的缝隙中溢出来,将她包裹。伊莎贝拉低呼,下意识挣脱。
“别乱跑。地……”
隆隆的声响将克莉斯的声音完全盖住。克莉斯,洞壁,落脚的硬石地面,包括伊莎贝拉自己,全部疯狂晃动起来。砂土,碎石与岩石刺耳的撕裂声倾泻而下,将人群的惊呼掩埋。到处都是灰尘,几个呼吸之间可称辉煌的探险队光团刹那间被打碎,扑灭。伊莎贝拉几乎无法站立,慌乱之中,她捞到克莉斯的护腕,硬皮甲上过油,难以抓牢。她一屁股坐倒,支撑她的地面同样摇摇欲坠。坚实的暗红砂岩像被卷入绞肉机里的骨头,它们弯曲,翘起,变形,碎裂成渣滓与粉末,轰隆隆坠向深渊。
不——
一片混乱的摇晃之中,伊莎贝拉拼尽全力站了起来。她手脚并用,试图爬出下坠的通道。然而松弛的砂岩根本不容她落脚,稍一用力,便整片垮塌下去。她重重地摔落,胸口撞上岩石。偏巧这块石头硬得吓人,剧烈的疼痛将她穿透,她疼得叫不出来,满脑子都是绝望的想法。
死定了。
一次剧烈的晃动之后,隧道地面被一刀切开,周遭所有的地面全部垮塌,黑暗张开巨口,将她迎面痛击。
“抓住我。”
绝望之中,她看到克莉斯向自己扑过来。她的上半身跃过断口,手臂前伸,抓向伊莎贝拉。她碰到了她,但还是太迟。她握住她的四根手指,汗液不叫人如愿,克莉斯生满茧子的手头一回这么不牢靠。伊莎贝拉的希望随着她的身体猛地一坠,克莉斯握着的地方更少了,几乎只有两个指节。
“你这样不行!扣住我的手!扣住我的手指!把指头蜷起来!”
不知何时,地面的晃动变得微弱。石块皲裂的可怖声响仍在地下回荡,但已不像先前爆发时那般震耳欲聋。克莉斯的吼叫很清晰,压住背后呼喊殿下的嘈杂人声。
“我……我在努力……”
从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奥维利亚小姐的生活是为刺绣,账本,精致的下午茶时光量身定做的。伊莎贝拉试着勾住克莉斯的指节,可她该死的爪子既僵硬又无力。更多的汗水涌出来,她刚刚勾起的小指与无名指立刻脱出控制,只剩中指和食指勉强挂在克莉斯勾起的手指上。汗液继续推挤她仅存的希望,要将她挤下无光的深渊。
“不……”她几乎哭了出来。克莉斯的身体随她一寸寸下滑,她已经瞥见了她的皮带,她的手在腰侧摸索,眉头越皱越紧。“再坚持一下……”
又一次地震摇碎她的话语。最后那点可怜的指望被一掌扇飞。伊莎贝拉的身体失去控制,她大叫着伸长手臂,却什么也抓不到。克莉斯露在断崖外面的上半身迅速缩成一个灰黑的小点,也许她呼喊着她的名字,她一定这么做了,只是无情的厄运吞食了一切。
好后悔。
黑岩堡耸入云端的青白城墙,父亲衰败但和蔼的微笑,油灯旁边,弟弟捧着牛皮封面的厚书专注的神情几乎同时涌现出来。我深爱着他们,却连一件像样的事都没能帮他们做到。我的国家贫弱,战士们挥舞着三十年前的武器,叫嚣要与搭载秘法师的帝国铁甲船对抗;父亲身染重疾,恐怕来日无多,我却违背他的心意,逃避克莱蒙德的婚约,毁了他与佛多家的联盟。至于安德鲁……伊莎贝拉甚至无法想象,父亲故去之后,莉莉安娜和亚瑟将怎样折磨他。没有我的帮助,他能戴上大公的戒指吗?
伊莎贝拉闭上眼睛。绝望的潮水拍打她的后背,凌厉的风啪地抽动她面前的空气,她的心脏猛地颤动,睁开眼睛的时候,绿黄的光芒卷过她的头顶,闪电般地缩回黑暗里。她尚未反应过来,携带希望的发光绳索便再次卷向她。她高声尖叫,伸手去抓,然而终究太迟。她的指尖被绳索抽中,火燎一样地疼。那绳子仿佛是个活物,碰到她立即蜷起来,试图卷住她的手,无奈她下坠得实在太快。
是克莉斯……
泪花涌出来,漂浮在她眼前。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有无数的心思想要告诉她,却连自己也分辨不清。只能肯定一件事。还想再见到她,想听她的声音,想要躲开异样的眼光,越过猜忌与抗拒,握住她的手。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伊莎贝拉的世界无可挽回地,一头栽向寂寥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