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我们应该折返回去,让猪人开路,最不济,命令他们画个地图。认不得大陆字,涂鸦总会吧?说到底这究竟是什么破地方,真是活见鬼。

艾莉西娅扭头张望,毫无疑问,她所见到的,只有色如血块的沉默岩层。拜这几天的豪雨所赐,地洞又湿又冷,参差的岩洞顶部挂满了水珠,四面八方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惹人心烦。这该死的地下比鲸鱼的肚子还大,九个人能找出什么来,瞎子点灯——白费蜡。艾莉西娅在腹中大骂。她早就饿过头了,只随便吃了几口掉渣的干面包。她很渴,但绝大多数鹿皮袋子里装的都是酒。酒虽然是好东西,但是喝多了,反而更渴。水变得宝贵,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一条干净的河。艾莉西娅决定把水袋留给心爱的绯娜。

也许干渴和无聊会叫她改变主意。艾莉西娅舔着干裂的嘴皮祈祷。厄文没能撑下来。其余人在岩洞里转过一圈,又回到厄文的尸体旁。那些山羊肠子一样的小隧道简直就是一个迷宫,地震搞得到处都是塌方,没人知道前面是不是死胡同。绯娜偏偏铁了心,非要他们找出一条路来不可。艾莉西娅知道莫尼是迫不得已,他不敢反对他的统帅,只好领她到眼下的洞穴——他们发现厄文的地方。

这地方没什么特别,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艾莉西娅对自己的调查结果充满信心。要是连皇家骑士艾莉西娅都发现不了蛛丝马迹,那就只有克莉斯那样的怪物还能有一丝胜算了,她在追踪和感知上很有一套。想起黑发的瘦削朋友,艾莉西娅的胸腔里涌起酸痛。她再也忍耐不住,迈开大步走到绯娜身边。她想拍她的肩膀,手举起来,又放了回去,乖乖贴着被露水沾湿的裤管。

“殿下。”她用敬重的语调突出称谓,“要不,我们沿路返回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们掉下去都快半天了。”或许还不止。艾莉西娅捏起拳头。绯娜腰背挺直,目不斜视,似乎没有注意到艾莉西娅的存在。艾莉西娅暗暗气馁,她不愿就这样放弃,又给自己鼓劲儿。她说过“你可以的”,就在今天,不仅之前。艾莉西娅又舔了舔嘴唇,轻微的咸味传到口腔里。不适反倒叫她专注起来,她打起精神,凑近了些。

“尽快找到她们,也许还有希望。我愿意回去,派我一个人回去就足够了。我去找学士,我的马快,午夜之前一定能赶到他们的驻地。学士们会有办法的,拉里萨大学士说不定还有地下的图纸。”艾莉西娅深怕说服不了绯娜,不等她回应,忙着给自己的方案加上新的砝码。“我在克莉斯家里见过很多那样的东西,你知道,画地图,挖东西,学士们专爱干这些。”

“然后呢?”绯娜仍然眺望远方,仿佛前面有什么怡人的风景。实际上,前面除却一片黑乎乎的阴影,什么也没有。她们所处的洞穴大若广场,洞顶有一座石塔那么高。弧形的洞顶周围,砂岩的红色深浅不一,仿佛一圈又一圈深绯或粉红的巨大涟漪,在洞穴的穹顶上漾开。帝国的公主对这些奇妙的纹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的表现让艾莉西娅觉得,它们比自己更年轻,更貌美,更加忠诚可靠。

“让我猜猜会发生什么。”绯娜听上去懒散又不耐。她抖了抖脚,掸去烦人的无目蝼蚁。“拉里萨大学士必定大惊失色,指责你将殿下独自抛下。她会兴师动众,召集整个工地的警卫,挑出所有拿得出手的,会舞两下子剑的家伙,一股脑都派过来。然后你猜怎么着?假如她真有个什么地图的话,她会立刻把我弄出去,亲自护送回夏宫。至于你亲爱的朋友克莉斯,我的艾莉西娅,我们只好眼睁睁看她长眠在地下啰。侵犯皇陵,致特使身死可是重罪,你猜他们会把罪名扣到谁头上?”绯娜拂了拂她美丽的红发,嫣然一笑。“我的脖子倒是硬得很,可是小鸟儿你……搞不好,对你的独眼老爹来说,绞刑还算个名誉的死法儿。”

父亲严酷的面容一闪而过,令艾莉西娅反胃。他的假眼珠子似乎正瞪着自己。用不着他开口,艾莉西娅记得很清楚,他的语气总是若有所失,他木然的浅褐眼珠里永远盛满鄙夷。

“艾莉西娅才不怕独眼龙!”她生起气来,捏住刀柄甩开大步,甚至越过绯娜的时候都没有瞄她一眼。“艾莉西娅也是个了不起的骑士,她是全国武士的魁首!”艾莉西娅睁大眼睛望进浓黑的洞窟深处。前路大部分都是乌黑的。探路小队在洞穴遥远的尽头,他们的火炬光芒变得薄弱,昏黄的光点像是什么东西吐出的雾气,随着它的呼吸时隐时现。深邃的地下潜伏着巨大的怪兽,它像巨人一般庞大,轻而易举便能掀翻一辆投石车。

艾莉西娅,你是被烂俗的幻想歌手传染了,大陆上哪有什么巨人,更别提能威胁到巨人生命的怪物。艾莉西娅吸吸鼻子,暗暗自嘲。就算真的有,他们也早就死绝了,唯一留下的证据只有破破烂烂的石板。艾莉西娅在克莉斯家中见过几块,巨人们扛着小山般的巨石,佝偻着壮硕的身躯,在晨雾里沉默前行,神情如同战斗前肃穆的战士。

石板上雕的不见得就是真的,开什么玩笑,夏宫的喷泉座子上还刻着龙哩!

艾莉西娅才不会被故事里的怪物吓倒。她狠狠迈出一步,踏在砂岩上。地面的岩层不如想象中坚实。艾莉西娅踩到一脚软沙。她下脚太狠,身子跟着歪斜。绯娜的轻笑从背后传来,艾莉西娅大骂自己不走运,绯娜跟上来,食指戳她腰眼。“一个小沙坑,就绊倒你了。还没上场,先曲膝跪下,这算哪国魁首的礼仪?”艾莉西娅想瞪她,又根本舍不得,只得撇了撇嘴,大步朝洞窟深处走去。

艾莉西娅决心独辟蹊径。她是有些本领的,跟那些正规受训,只懂得骑士招数的银狮不一样,艾莉西娅从克莉斯那里学到许多学士的办法。比如凭借洞穴中的微风判断前方是不是通路。“真正重要的东西光凭眼睛是看不到的。”每次教她这类办法,克莉斯总要板起脸说教一番。一想到今后可能再也听不到她的大道理,艾莉西娅又是一阵落寞。

她在一处岩壁裂缝前停下来。艾莉西娅摸出火镰,擦出一小团火花,撕下披风一角将布团点着。豆粒大的淡黄光点在黑暗的威慑下歪倒。艾莉西娅很满意,丢下布团一脚踩灭,皮靴的回响四处都是。

“你真打算挤过去?”绯娜难以置信。艾莉西娅已经挤了半个身子进去,她的脸被迫紧贴石壁,冰凉的地下积水滴到她鼻梁上。她没法回头,一说话,露水就渗进嘴巴里。跟山泉的味道不一样,有些腥涩。艾莉西娅觉得是土腥味,赤河里那些红土的味道。她呸了两口,边挤边说:“既然猪人都能找到通路,堂堂帝国人,还会困死不成?你要相信艾莉西娅,她可比你那些呆头护卫有办法多了。”

“呆头护卫。”绯娜笑了。“我很好奇,凯听到会做出什么表情。”

“哈,他就首当其冲。‘时刻为您效劳,我的殿下。’”艾莉西娅压低嗓音,装出凯的腔调,但她太过做作,让凯听起来像个木讷的老农民。“可惜他挥剑的样子像头肥鹅。”说完,她把嘴唇舔出声响。“他倒是想要献上他的肥屁股——要是他的殿下是个男人——你就擦亮眼睛瞧着罢。可惜他注定没法投其所好啰!”

绯娜笑骂一句,探进石缝要掐艾莉西娅的屁股。石缝本来已经够窄,她用上蛮力,硬将手臂塞进来,艾莉西娅有意配合,拼命往外一挤,硬生生挤过了石壁。

墙壁的另一端比她想象的更湿滑。她踩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一不留神坐倒在地。艾莉西娅破口大骂,绯娜清脆的笑声打断她。有东西被她俩吓了一跳,或许是蝙蝠。艾莉西娅听到细沙簌簌掉落的声响。

“坐好,小姑娘,乖乖等你的殿下去救你。”绯娜扔了一个火把过来。粗重的脚步声靠拢过来,是绯娜的银狮护卫们。艾莉西娅够到火把,火光燎过,洞穴坑洼的地面上一片惨白映入眼帘,她愣了一瞬,低头去看害自己滑倒的东西。

那是一截腿骨,完整的大腿骨,还很新鲜。进食的家伙显然没有节约食物的习惯,留下好几条筋肉挂在骨头上。这是人的骨头。艾莉西娅弯腰把它捡起来,放在身前比划。长骨凸出的股骨头碰到艾莉西娅的大腿。这截骨头不仅远长过艾莉西娅的,而且粗得吓人,艾莉西娅握着腿骨,手指无法相触,拇指与中指之间留下好一段空白。这人生前一定是一个健壮的小巨人。

“看看,咱们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绯娜也钻了过来。有火把的帮助,她头一眼就瞅到洞穴角落散了一地的骨架。都是人的骸骨——被啃吃过的新鲜人骨。绯娜拔剑在手,环顾四周,郑重靠近那堆骨头。

她伸手探进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里,将头骨勾到眼前端详。这只头颅太大了,跟它比起来,绯娜简直是个小女孩。她掂了掂骨头。

“好沉。瞧瞧这些个牙印,啃它的东西该是头缺了牙齿的老野猪罢。”她把头骨的后脑勺调过来朝向艾莉西娅,“你觉得是什么弄的?”

“刀刃,或者短斧都可以做得到。”艾莉西娅走过去,将火把递给绯娜,接过她手中的头骨。骨头比想象中更重,艾莉西娅准备不足,手腕被它生生压低。她调整力道,将它举起来查看。头骨后面有一道齐整的破口,有人从这里将头颅破开,取食内容物。切口边缘干净,是一次做成的,凶手没给巨大头颅的主人一点机会。艾莉西娅缓缓转动头骨,一改往日的轻巧语气。

“就算我来做,也不容易。这个倒霉鬼生前一定很高大……”

“然而刀口却是由上而下砍出的。”绯娜接过她的话。她举高火把,扫视高处的石壁。砂岩构成的墙壁很高,仿佛一座倾倒的锥形尖塔。塔尖太高,站在塔底无法望见它的尽头。火把的光亮渺小得可怜,黑暗成了一张被浸透的巨大黑色羊毛毯,扑灭光亮。更多的牺牲者还在一个接一个,费力挤进充满死亡气息的修长天井。

进来的银狮带着火把。凯命令他们散开查探,也许他指望找出更多的骸骨。洞穴里各种各样的响动多起来,艾莉西娅走到石壁旁,伸手触摸岩壁。砂岩挂了一层薄至透明的细密水珠,它们粗糙又冰凉,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丝裂缝。

“只有壁虎可以在这地方健步如飞,换作是人,多装两条腿也不顶事儿。”艾莉西娅评价道。

“灾变纪有一种木甲兵,从小接受木族的攀爬训练,可以徒手爬上城墙。”

“洛德赛那种城墙?”艾莉西娅忍不住笑了。无稽之谈。多半是已故王储奥罗拉讲过的故事。艾莉西娅可是正经从皇家骑士学院毕业的荣誉骑士,什么木甲兵,根本连听都没听过。听听这词儿,木族,艾莉西娅敢打赌,尊敬的王储连它怎么拼写都搞不清楚。

不,不该这么想她。我的绯娜可不是光会做梦的傻丫头,艾莉西娅昂着脖子想,有一天她会坐在统帅的金顶军帐里,率领帝国武士,开疆拓土。她会乘着铁甲船南下,旗舰的风帆将会专门为她绘上巨大的披甲战狮。而自己,则会站在她的身边,最荣耀的右手的位置,到那时候……艾莉西娅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洞穴里布满海风的咸湿气味似的。她向上眺望,黑暗好似一层又一层密织的蛛网,挡住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瞧不见,耳畔都是银狮们皮甲摩擦,剑鞘拍打裤腿的声音。

艾莉西娅以快刀闻名,她的眼力放在帝国骑士里也属于顶尖的那一拨,然而事情发生得太快,就连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先是有人倒下,艾莉西娅记得他叫鲁本。他有个剃得光溜溜的锃亮脑袋,一副惊人的大嗓门儿,一路上都在跟艾莉西娅抢酒喝。他被一样坠落的重物砸倒,咒骂不已。艾莉西娅转过去的时候,他正要爬起来。他的火把就躺在手边几寸远的地方,贴着暗红的地面燃烧。火光将他背上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具干枯的尸骸。艾莉西娅回忆起它掉下来的动静,呼地一下从天而降,结结实实砸在鲁本壮硕的后背上。骑士壮得像头牛犊,干尸反倒被砸断了左手,右腿也毁了,连着几片土色的干瘪皮肤,在空中晃悠。

“鲁本,你的新相好太生猛了,把你操得走不了道儿。”

几个跟他要好的战友转过来嘲笑他。更多的人举起火把,查看半空。艾莉西娅也在观察。太古怪了,就连最不着调的流浪歌手也编不出这样的故事。天降干尸!这里可是死谷,连只死耗子都不可能有!

惨叫在艾莉西娅抬头的同时响起。惊愕之中,她瞥见鲁本周围的骑士纷纷举起武器。鲁本在嚎叫,那个东西,那个原本死气沉沉趴在他背上,断手断脚的干尸扭过了头。那东西脸朝背后,它焦黄干枯的皮肤被它拧出一大片刀刻般的深刻褶皱。倘若是活人照这个法子扭头,必定会拧断自己的脖子。但它没有死,不,艾莉西娅无法确定它现在算不算活着。这个生物生龙活虎,抠紧鲁本的硬皮护肩,攀附在他背上,脑袋猛啄,一口撕烂了他的后颈。鲜血从活人的身体里喷涌出来,浇红干尸的头脸。

鲁本愤怒咆哮,右手后抄,单手扣住干尸头颅,硬生生将它拎起。那东西沾了满脸鲜血,赫赫怪叫,模样甚为恐怖。艾莉西娅注意到它的牙齿,根根尖细,状如食人鱼——生了满口尖牙的巨型食人鱼。这玩意儿,生前也不见得就是人!

它被鲁本制住,还不认输,挣扎着要扑上去再咬。同行的骑士哪肯给它机会。休当仁不让,一记挥击,干净利落地切断了干尸头颅与身体的连接。它干瘪的脑袋顿时被鲁本拽走,断裂的脖子像截干枯的树桩,没有一滴汁液流出来,而它瘦长的身子竟然没有倒下,反倒从鲁本的钳制中挣脱开,趁势扑在他身上。干尸被鲁本捉在手里的头颅似乎觉得胜利在望,满脸凶相,一个劲儿往鲁本耳边凑,尖锐的牙齿几乎够到他耳郭。

休刺出一剑。银剑冲入干尸胸腔,听起来好像插进一截中空的树干里。剑尖从干尸背后捅出来,失去头颅的身体不知疼痛,单手握住剑身,挥动另一只胳膊反击。只可惜它缺少头眼,完全打错了方向。它乱抓的枯爪对骑士没有任何威胁,绯娜噗地笑了,不知是在嘲笑干尸愚蠢,还是取笑鲁本的狼狈。鲁本被她刺激,大喝一声,用尽全力将干尸的头颅掼到地上。它的侧脸撞上地面岩层,咔嚓一声摔折了颧骨,却仍然猛咬空气,四面八方都是它牙齿相击的咔哒声引发的回响,着实瘆人。

“滚回老家咬你奶奶的嘴儿去吧!”鲁本怒吼,皮靴狠狠跺在干尸侧额上,一脚将它的脑壳踩碎。他嫌不解气,又用力碾了几脚。艾莉西娅听到朽木断裂的声音,这东西的骨骼想来很脆,不是武士的敌手。

头颅彻底破碎之后,与休纠缠的身体也消停下来。它死去了——或者说又死了一回。干尸精瘦的双臂垂落,耷拉在身侧,毫无生气。休抽出干尸身体里的长剑,它失去支撑,木头一般直挺挺地扑倒。休补上两脚,干尸的身体发出干燥木材的声响。

鲁本仍在咒骂。绯娜走上去要查看古怪的干尸,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更多的黑影从墨色的高空中扑了下来。它们像一群褐黄的巨型飞蛾,干尸身体上积攒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粉尘与它们一道簌簌坠落。尘土犹如飞蝇,在火把昏黄的光团中乱舞。骑士们咳嗽起来。不知无畏的狮卫有没有开始害怕,但眼下除了奋勇作战,已经别无他法。艾莉西娅铮地抽出双刀,她看到那群家伙在空中扭转身体,将自己当做武器,朝绯娜砸过去。艾莉西娅连声咒骂,迈开大步,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这些该死的怪物显然认定她的绯娜是他们这群人的首领,不惜自断手脚,也要将她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