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开那堆瓦砾的时候,克莉斯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碎石,普通的焦黑,普通的破败不堪。它们是从洞壁上剥落下来的,断面整齐光滑,反射出灰绿的光芒。也许只是某种伴生矿,比起石料的突兀,纯粹的晶石洞穴才更加罕见。克莉斯迫使自己相信这些解释。她横抱伊莎贝拉,远远绕开瓦砾,向洞穴深处进发。
恐慌像是脚步声,紧撵着她,但她无法枯坐原地,目睹女孩在她怀中渐渐死去。不过两场梦而已,坐以待毙才会真的害人送命。她抬起胳膊,将女孩抱得更高,好让她的头能够舒服地倚住自己的肩膀。
皮靴践踏坚硬而锐利的细小晶石,快速前行。眼前蜿蜒展开的晶石走廊,那些似曾相识的弯道,晶石墙壁上排布出涟漪模样的诡异图形,都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紧扼住克莉斯的喉咙。她曾低头查看落脚处,也曾回望来路,真是值得庆幸,离奇的梦总算没有完整重现。可怖的景象,化身伊莎贝拉的妖魔,桃红的妖术,令人难堪的幻象与结局,终究没有显现的迹象。
晶石隧道的尽头没有卧床,狭长的石造建筑取而代之。漆黑如夜的石块将空间与温度一齐压扁。天花矮得触手可及,凉意透过石块,充斥低矮的空间。克莉斯呵气成雾,她抱着伊莎贝拉,无法举高灯具,让灯光照到更远处。朦胧的淡绿光团尽头,轮廓模糊的石椅仿佛两只巨大的癞蛤蟆,相对而坐。克莉斯感觉很不妙,不论什么年代,都无法想象谁会深入地下,跑到冻死人的石室中促膝对谈。
说不定是个陷阱。克莉斯回望来路,路口既无不知何时会猛然合拢的闸门,也找不到暗箭躲藏的小孔,但克莉斯的发现比这些加起来还要不妙。靴底刮去浮土,将沉眠地底的石刻暴露出来。刀斧凿出的粗犷纹章似乎对秘法灯光起了反应,绿黄的光芒伸向裂隙深处,反复试探,仿如魔物生满苔藓的细小触手。
诸神保佑,别再一次。克莉斯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忘却,至少假装得很好,可怕的改变被她掩藏起来,没人知道它曾发生过。
拜托,别再一次。无光的漆黑地底,陈旧的空气,陌生的诡异纹章,巨大的石头人,突然袭击,昏迷,危险又陌生的武器,身体惊人的变化。其中的每一样,克莉斯都不愿再承受。她升起无谓的希望。也许有其他出路,只要能够找到入口,爬回去也未尝不可。
克莉斯将伊莎贝拉扛上肩膀,冲出狭室。晶洞过于短浅,眨眼之间她便奔回起点,衣物燃烧的灰烬余温尚存,火星渐渐熄灭,光明不敌黑暗,被一点点蚕食。她抬头仰望,找不到裂隙,也没有坍塌的痕迹。无数细小的四棱晶体组成巨大的晶镜,非自然的绿光映出棱镜中克莉斯扭曲的影像。她像个肩头生瘤的歪脖子巨人,背负粗蛮的弯曲铁棍,用她那微不足道的智力仰望天穹,想要搜寻答案。
我是在地震中坠落下来的,克莉斯搜寻记忆。她不曾掉落深潭,她的皮甲与长靴毫无水浸痕迹,伊莎贝拉的衣物也足够干燥。也许我已经死了,跌得粉身碎骨,眼下不过濒死的梦境。我就算快死了,也在荒谬中挣扎。克莉斯取笑自己。她颓然回首,再次丈量晶洞,探查每一处疑似凹槽,可能埋藏机关或暗门的地方。她的手指不断触摸晶石,指腹擦过晶体粗犷的棱角,最后连长茧的地方也生出火热的疼痛感。然而伊莎贝拉的体温却越来越低。克莉斯摸过她的脉搏,她颈部皮肤的颤动无法让克莉斯安下心来。人是渴求光亮的动物,本就不适应地下生活,对昏迷的病人来说,保持体温更是难事。克莉斯不得不返回狭室,遗落一地叹息。
这回不能像从前一般莽撞。克莉斯环住肩膀上伊莎贝拉微凉的身体,抛出秘法灯管。绿光划亮暗沉的天花板,胸插巨剑的女子形象一晃而过。眼花缭乱的繁复石刻中,克莉斯单单留意到她。宽阔的剑身穿透她的胸骨,从背后刺出来。她双掌虚握,似乎曾经试图阻止致命的一击。攻击自上方而来,袭击者显然位于高处,或者比她高出许多,她举目仰望,血液滴落掌缘。黑色的石刻给了她黑色的血液。
别惊慌,别在意。你自己比这些石头加起来还危险。
克莉斯转向坠落的绿影。灯管摔落地面,溅起一圈灰尘,接着被弹向空中,滚向石椅,埋进厚实的尘土里。鬼知道这地方被闲置了多久,或许自从海上鼓起风暴,剃刀山脉拔地而起,这处古怪的洞穴就在这里了。灯具掩在土灰里,远处的光团肮脏模糊,背对洞口的石椅比光线还脏,椅背隆起,上面有块圆形的疤痕,想来是装饰石椅的雕刻。
克莉斯等候了好一阵子,确认石椅,地板,墙壁,安放椅子的浑圆基座,全都老实呆在原地,方才解下苍穹,将巨剑充作探路拐杖,谨慎前行。没走出两步,剑鞘的金属包尖便触到一级浅石阶。克莉斯用力戳击,黑石发出清脆回应,她再三试探,察觉不出地板松动,疑似陷阱的样子,这才小心翼翼踏上。
皮靴紧缀剑鞘留下的凹洞,在石板上拖曳前行。更多的雕刻露了出来。跃起的野猫诡异地被竖瞳样的盾牌斩断,只余后腿和尾巴,盾牌后古怪的文字排成圆环,再往前,又是一面同样的盾牌,大猫的前半身在另一侧露了出来,它匕首般的犬齿突出嘴唇,背上驮着一位肩膀宽阔的铠甲骑士。
野猫?怎么可能?剑鞘的黄铜包尖擦刮野兽额头,试图找出眉心的那只眼睛。不,你要冷静,那只是你的梦,你年幼时做下的梦,是小孩子将幻想与真实搓捏在一起的想象。克莉斯停下来,环顾周遭。墙壁仍然矗立原处,黑暗向她倾轧过来,捏住她的喉咙。周围没有一丁点儿动静,狭室仿佛一具巨大的黑棺,将她困住。伊莎贝拉伏在她肩头,短浅的呼吸成了泄进棺椁内的唯一光亮。克莉斯收紧环住她的手臂。
救人要紧。克莉斯挺直脊背,决心不再留意地板上的浮雕,笔直朝前走去。苍穹拨开浮土,克莉斯瞄准落进灰里的秘法灯管,走出二十一步,来到放置石椅的基座前。很好,目前为止,没有出什么岔子。
克莉斯绕到石椅旁,乌黑的石座撞入视野,朝她极力抚平的心湖投下巨石。
诸神呐,倘若你们果真仁慈,现在正是展现它的时候!克莉斯几乎悲鸣。相对放置的石椅中间,摆有及膝的乌黑剑座,剑座侧面正对克莉斯,其上雕刻的宝剑形象熟悉得教人害怕。
“你们不是真的!”克莉斯质问天花板。她抛出灯具。绿黄的灯管击中低矮的石板,咣地掉下来。石座正上方的雕塑被光照亮。黑石上,两人相对而坐,巨剑插入剑座,四只手同时握住剑柄。二人脚下,环绕基座的神秘纹章发出箭矢般的光芒,射落克莉斯的侥幸。
“很好,只要在墙上刻出步骤,自然会有傻瓜前来送死。”克莉斯恨道。她低沉的嗓音在狭室间来回传递,阴冷可怕。或许仍是陷阱,一旦坐上去,机关立刻启动,教闯入者万箭穿心。克莉斯望向来路。既然存在潜在的危险,理应将肩膀上的公主安置到安全之所,如此一来,即便自己身死,她醒来还能靠腐尸过活。
算了吧。克莉斯自嘲,但还是原路返回,将伊莎贝拉安放在狭室入口。公主背靠结晶墙壁,柔软的脖子无法支撑脑袋。她棕红的头颅猛地坠向胸口,克莉斯捧住她的脸,将她昏沉的脑袋推向洞壁安置好。伊莎贝拉的脸扬起来,她双眼紧闭,面无表情,似乎正在沉睡。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克莉斯拂开粘在她脸颊上的长发,端详她的睡颜。
倘若离开之后突发意外……克莉斯打量入口到石座的距离。不可能的,就算身插双翼,也不可能来得及。即便如此,克莉斯还是取出绳索,套在伊莎贝拉腰上。办妥之后,她握着长绳另一端,沿着旧路前行,安放在祭坛上的石椅与剑座很快重入眼帘。她捡起地上的灯管,好让光线更加明亮。
若要将椅子设计为陷阱,机关多半设在脚踏,座位等承重处。克莉斯朝嫌疑最大的地方用力踢了几脚,没能发现任何松动的迹象,不知是好是坏。她抬起视线,遥望伊莎贝拉所在。秘法的绿指为她的侧影抹上一层灰败的绿色,她依旧一动不动,仿佛爬满青苔的老旧石雕。克莉斯轻扯绳索,将它绷直,如此一来,即便鬼怪要将她掳去,克莉斯也能立时知晓。
你担心过头,明明已经查过两遍,这地方除了几处风孔,什么也没有,眼下能将她掳去的,只有你而已。她按住石椅扶手,视线落在幽暗绿意的深处,心神却粘在一晃而过的洞顶石雕上。假使这些纹章能使人陷入疯狂……不,别吓唬自己。克莉斯企图甩走杂念,却想起多年前母亲曾提及,既然秘法波动可以影响诸多物质的材质,一定也能影响人的脑或身体。只可惜诸神留给她的时间太少,否则再次开启一个新时代,也绝非毫无机会。
汗液滑过克莉斯的脑门,滴落石扶手,将厚实的灰尘外罩融出一个小孔,露出半枚不明纹章。它看上去像只仅余骨骼的海胆,环状的表面刻满蝇头大小的符号。克莉斯用手背揩去汗液,另一手顺着扶手,抹去浮土。
石椅满是纹章,那些符号忽大忽小,一层盖过一层,远比黑岩堡地下所见的复杂紧密,群蚁一般爬满座椅,看得克莉斯头皮发麻。蚁群的中心,一条摆成环形的石蛇被雕刻在椅背上,它张大嘴,企图咬住自己的尾巴,周身的细鳞如有生命,在绿光下无声蠕动。克莉斯细看下去,才发现蛇鳞上同样刻有纹章。闪烁的灯光抽动它细小的绿指,拨弄蛇鳞。那些挤在一起,形状扭曲的细小符号跟着舞动起来。蛇鳞如波般起舞,地下阴冷的风抹去蛇眼上的污垢,露出底下枯黄的眼珠子。多么熟悉的模样。黄眼珠正中竖起的瞳孔微缩,明亮的眼底倒映出克莉斯手握两根灯管,凑近端详的样子。
不对,我在干什么?克莉斯猛然醒悟,却惊觉自己已结结实实坐进了椅子里,浑身荧光的长绳尚捏在她手中,冷汗已将它濡湿。
克莉斯倏地站起来。她望向绳索尽头,伊莎贝拉仍在原地,秘法绳索捆住她的腰,她歪斜脑袋,靠坐墙壁,似乎是个疲惫已极的赶路人。
克莉斯略微放心,站起来查看剑座与对面的石椅。灯光照亮低矮的天花板,石刻的长影随着光源移动。克莉斯刻意不去留意它,直到查探再三之后,天真的希冀被现实的黑暗压扁。
我恨这个。她仰起脸,面对石刻。“世界的真相掌握在秘法手中,你的真相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念出母亲的教诲。身为首席大秘法师,母亲从不为她挑选未来,告诉她应该如何行动。现如今,她却连脱困的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一步步走入预设的圈套中。这让她口唇焦干,满心愤懑。
要是让我抓出幕后主使,要是那家伙还活在世上。克莉斯恨恨地想,她要亲手撕烂那家伙的嘴,剜去他的膝盖,让他尝尝为人所困的滋味。
她咬住牙齿,举高灯具。石刻上,相对而坐的是两个女人。二人身高相差许多,头戴雷同的诡异冠冕,个高的那个捂住矮小者双手,越过剑座凝视她,朝外的手臂上缠有一条吐信的细蛇。
你要蠢到相信石雕能救你,就该依样画瓢,也抓一条蛇捆上。克莉斯自嘲。她转回头望向伊莎贝拉,与昏迷中的人交谈。
“这极有可能是个陷阱,会害你送命,可我别无他法。退后几步回顾一下,当初若非你不听劝阻,选择歧路而后跌落石缝,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她顿了顿,做出冷酷的模样。“要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死了。”
要不是当初你在黑岩堡选择了她,她现在还能当个高贵的城堡女主人哩。将天鹅刷上蜂蜜,烤熟做晚餐,饭后饮过麦酒,窝在炉火边的摇椅里,阅读诗人索伦的精彩故事,在梦里挥舞长剑击退假想的敌人,不用真的深入地下,以身涉险。
“是我多虑了。你要是醒着,只怕眼下椅子都被你捂热了。”克莉斯苦笑。她返回抱来伊莎贝拉,将她放在自己坐过的椅子上。她松弛的身体靠进椅背里,面容安详,全然信任着克莉斯。克莉斯良心难安,无法凝视她的脸。
说不定还有其他方式。她瞥向空置的座位,只觉其间布满铁刺,万难落座。做个傀儡,赔上两人的性命,代价未免太大。她将苍穹从剑鞘内抽出,蓝光与绿灯交织在一起,凑成古怪的色调。克莉斯提剑对准剑座插孔,镜样的剑身倒映出她肤色怪异,紧绷的脸。
上一回,让我的身体变得非人非兽;这一次,该不会要对我的脑子动手脚?克莉斯握着剑,捏在她手中的是一条冬眠的毒蛇。等我回到地面,一定把你沉进伟河里。克莉斯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将苍穹推入剑座。钢剑切碎日积月累沉淀下的涩感,剑座内部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巨剑与剑座完美咬合,克莉斯握住剑柄,尝试推挤,扭转剑身,均不奏效,最后只得放弃。
克莉斯深深叹息,走向留给她的空座椅。
克莉斯·沐恩,生于帝国132年,由于被遗弃在养母门前的台阶上,确切的出生时间无证可查。她与剑同生,成长在学士之家,却梦想成为武士。母亲将她送入皇帝创办的军事学校,她苦练十余载,未能保护提拔她的殿下,最后连母亲的土地与庄园都无法护住,事到如今,她一事无成,就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了。
克莉斯的屁股落到石座上,她盯住苍穹漆黑的剑柄,内心的喧嚣将她淹没。或许,下一次呼吸就是你的终焉,石墙合拢,铁闸坠落,你微不足道的愿望化作血泥,四散横飞。谁会知道你,为你未能实现的热望叹惋;谁会记得你,证明这一切不是一场幻梦,证实你的确将脚掌放在智慧高塔的石阶上,也曾跨坐铁马,眼含热泪,目送心爱之人消失在清晨被雾濡湿的帝国大道尽头。她咽下唾沫,喉管仿佛生锈。
你这蠢货。你该在活着的时候忧心这些,而非临死前。
她倾身拉过伊莎贝拉的手,让她虚弱的手指握住剑柄。起先,专为嘲笑她似的,一粒灰尘也不曾移动。伊莎贝拉被她拉起,无力的脖颈无法支撑脑袋。她头颅后仰,露出的颈部肌肤被光线染污,像具肤色蓝绿的无头僵尸。克莉斯盯着她喉头起伏的软肉。我在做什么,她心想,起码眼下她还活着,而我的鲁莽却会害她送命,至少,我应该让她舒服一点儿。
她站起来,祭坛的震颤却教她跌坐回去。黑石隆隆抖动,埋藏深处的机括艰难转动,响声艰涩,似乎即将被无法抵挡的巨力扭断。紧接着,祭坛深处咚地一声巨响,底层地基化作石磨,颠簸着旋转起来。金子样的光从古纹章的裂隙中爆射而出,光幕将克莉斯与伊莎贝拉圈在正中。克莉斯记得这些屏障,她曾被困其中,被迫与秘法生物作战。带着她是没办法的,克莉斯瞥向伊莎贝拉暴露的咽喉,想要松开剑柄,却已经无法做到。无形的大手远比她的有力,将她固定在座位上,保持双手握剑的姿势。狭室在咆哮,低矮的天花板跟着震动起来。它颤动倾斜,似乎下一刻就会垮塌下来,将二人活埋。
看吧,最终你没能光荣战死,反倒像个弱智。克莉斯仰起脖子。那将坠的黑石深处闪过一丝琥珀色的光,尔后电网一般四处蔓延。克莉斯无法移开视线。她看到她曾想要忽略的图像,她看到洞顶石刻上背负药篓的少女,巧遇背负巨大武器的剑客。那剑客拖着河流一般的长影。她看到两个人无法抗拒地相互吸引,看到她们月下相依,看到剑客以良弓相赠,也看到鬼怪撕破她的黑影,拼凑成山峦般的巨大怪兽。少女徒手握住剑身,高举钢剑,递给漂浮空中的剑客。
她的周围战火四起,尘埃与烟雾扬起卷须,随风舞动。火焰吞噬塔楼,村庄,战马与武士的身体。长剑坠地,盾牌粉碎,无数张骷髅样的脸庞浸泡在烈火中,张嘴哭嚎。
下一幅画卷中,怪兽,猛火,尸骸与残垣均不见踪影,剑客单膝跪地,双手横举巨剑。跨坐不知名野兽的披甲武士垂下右手,要从她手中接过满是纹章的武器。剑客跟随武士,走进发光的隧道里,留下少女垂着一双受伤的手,矗立海崖,眺望她远去的背影。
莫名其妙!克莉斯大骂,扭动身体想要挣脱。石中光芒却更加明亮,将狭室照得金碧辉煌。更多的金光自手边爆射而出,安放石座的祭坛猛地拧动,让原本背朝洞口的座椅彻底变了方向。左手边,来时的脚印仍在目前,底下的石刻大放光芒,光明穿透灰土,照亮脚印,继而水光一般摇曳起来。那只余半身的的大猫陡然活过来,它挣脱石板,悬浮空中。将它拦腰斩断的竖瞳也跟着漂浮上来,它一张一缩,乌金光芒被困在它内部,流动不休。那根本不是什么瞳孔,克莉斯忽然明白,它是一个开口,一处孔洞,是探究的手指捣毁俗世与实相间纱帐留下的伤口。那幻想中的生物并非被它斩断,而是正在通过它。
它正通过它。
怪兽驮有武士的上半身从浮起的通道口鱼跃而出,地板猛振,灰团蓬起,扰乱光幕。数块轮廓方正的阴影在一片混乱中升到半空,忽明忽暗的通道,额头生眼的大猫,身披重甲的武士,漂浮在空中的纹章光影,所有的一切像出闸的赛马,飞一般地动起来。它们围绕某个克莉斯看不见的东西旋转,产生的旋风被石座祭坛的金光墙壁挡在外头。强风没法伤到座椅上的人,但可怕的变化正在发生。光墙外的景象扭曲变形,辉煌的狭室被墨的指甲划破,伤口是一道细窄的竖线,出现在飞速旋转的杂物中心。很不妙,克莉斯的感觉很不妙。攥在掌心的剑柄越来越热,那热量透过裹剑的皮革,伊莎贝拉的手背,传递到克莉斯身上,让她疑心剑座深处藏有一座火炉。铁匠正呼呼鼓着风箱,将炉膛越烧越旺。
不行,绝不能让它出来。克莉斯转向狂乱的光墙外。所有的浮石,纹章,光与影,仍在飞速旋转,竖立的乌黑伤口继续生长,转眼已与克莉斯一般高矮。无形的手指穿过伤痕,将它扒开,撕得更大。墨汁一样的脓血从那裂口里流淌出来,腥风穿过光的壁垒,在狭室中穿梭低吼。能闻见里面的味道,腐败的生肉,腥臭的死水,硫磺的臭味统统透过乌黑的伤口,源源不断涌进狭室。
下流的勾当!躲在陷阱后面的懦弱小人!休想得逞!克莉斯暗骂。隔绝了一切光源的暗瞳缓缓张大,克莉斯与石座角力,不顾一切要将苍穹抽出。情形再清楚不过,里头绝不会走出环绕圣光的苏伊斯使女,带领她们脱离险境。
“妈的!”命在旦夕之间,学者也骂出脏话来。仿佛为了回应她似的,那竖瞳的中心噼啪轻响,开口骤然扩张,有个黄绿的东西从瞳孔深处掠过,教克莉斯汗毛倒竖。“给我停下!”她大吼,苍穹跟着被她拽出。她没料到蛮力居然奏效,收不住胳膊。巨剑被她狂暴的力量撩起,隐于剑身深处的纹章蓝光大涨,诧异之下,克莉斯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剑刃上飞了出去。它冲向旋转的石块,一头撞了上去。高速飞行的黑石仿佛被钢锤砸中,发出巨响。碎石迸射,保护石座的光幕被石块扰乱,波动不休。那半张的竖瞳晃了一晃,继而收缩成一枚漆黑的圆球,接着便失去控制。
无形的大手一把将飞旋的石块捞进黑球,继而横扫狭室。金黄的光墙也无法将之阻挡,沛然大力将克莉斯扫倒,她撞上石椅扶手,来不及呻吟,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