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诺拉的炭条又断了。她抬起头,试管里淡粉的液体依然故我,没有分毫改变。诺拉气馁。她扬起手,将断笔狠狠掷到刷了黄漆的木门上。木门应声而开,水腥气与明亮的太阳光一起涌入室内。诺拉难受得眯起眼睛。她用手掌挡住光,从指缝里辨出克莉斯瘦长的轮廓。

“我来看看你的进展。”克莉斯找出一套硬皮甲套上,不知要在学士营地与谁作战。衬衣还是旧的那件,领口处暗红的泥沙印子早已干涸,留下一块肮脏的痕迹。她在试验台旁边的木凳子上坐下来,脊背挺直,只是说话不如往昔有力。诺拉一阵窃喜。我就说吧,能让我找不到解法的毒素,她拉里萨也未必有办法。从凌晨到正午,近十个小时,我们德高望重,靠论证陈谷子烂芝麻骗得大学士金章的皇陵工程主管大人取得了什么进展?答案是零!

“她中毒昏迷已经是昨天的事了。”诺拉听出来克莉斯语气的沉重。“我没能好好保护她。就在我眼皮底下,我……”克莉斯闭上眼睛,捏住隆成小丘的眉间皮肉,不知是要把它按下去,还是要拎起来。

这家伙熬夜熬傻了?诺拉端起桌上的薄荷茶。白瓷茶杯磕到燃尽的白烛,半截拇指长的蜡烛短桩咕噜噜滚下红木桌面。茶早就凉了,诺拉把它当作凉水冲下喉咙。她靠进椅子里,清了清嗓子。

“你愁什么?这种毒素虽然成分不明,但是她的生命体征十分稳定。一整夜过去,瞧不出任何恶化的迹象。这些都是好现象。我亲自在这里查,一定能配出解药。”而且是赶在拉里萨大学士之前配出解药!诺拉饮尽茶水,杯底的茶沫苦得像药渣。诺拉皱起脸,倾身将杯子搁上桌,按住扶手站起来,打算驱逐打扰她研究的不速之客。克莉斯没等她开口,先说了话。她的手掌搭在眼睛上,似乎阳光也令她苦恼。

“她被不明生物咬了,那东西钻进了她的皮下。”

“你已经叙述过了。两位学士都找不到你描述的伤口,也没在她皮下发现任何入侵生命体。”

“也许……”克莉斯拿开手掌,倏地坐直。她的金眼睛睁得很大,白眼球上红了一大片,像是哭过。“也许那东西钻破她的肌肉层,游到了体腔内。”

“哈。”诺拉抱臂冷笑,“目前看起来,他俩相处融洽。”

“不,你不明白,我……”克莉斯霍地站起来,原地转悠了半圈,欲言又止。诺拉视而不见,反而凑近克莉斯,端详她金色的眼瞳。“你确定你在地下所见,都是真实?”克莉斯的脸骤然僵硬,残存着血斑的眼珠猛地转向诺拉。

“你什么意思?”

“拜托你,像个读过书,会写字的人一样编织你的语句,收起那副文盲腔调。”诺拉屈指敲响克莉斯的胸甲,漆得黝黑的硬皮壳子发出沉闷的声响。“你知道的,你在学识渊博的大学士身边接受过专业训练。你来告诉我——‘变革的莫荻斯’之女克莉斯——在经历地震失足,脑部震荡之后,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不见天日,孤立无援的地底,此刻产生幽闭幻觉的概率有多大?别急着往外走,我的尉长大人,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

诺拉疾走几步,拽住克莉斯的手腕。不知是哪个动作波及到头上的伤口,她价值连城的头颅一阵剧痛,晕眩接踵而至。帐篷里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试管,典籍,香炉,被克莉斯拉开的门扉,所有的东西都在诺拉眼前打转。她踉跄退后,想要依靠试验台支撑,仓促间估错了距离。诺拉向后伸出手,却按了一个空。冷静体面的学士大人仰天跌倒,眼看缠着绷带的宝贵脑袋就要撞到桌腿,眼前黑影一闪,克莉斯抽身回来,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已稳稳托住诺拉下坠的身子。

“你需要休息。”她锋利的眉毛皱了起来,“我不该来打扰你,得把你的情况汇报给拉里萨大学士。”

“别插手!”诺拉惊得要扯克莉斯衣领,但克莉斯身着皮甲,亚麻衬衣只留下短浅的领口。诺拉的十指张开又收拢,最终仅抓得一把空气。“我快成了。”她推开克莉斯的胳膊,拒绝她的搀扶,挣扎着站起身。“看管住她,别让其他人接近,我很快就能论证,她的情况与颤抖沼泽的铁湾鳄有何异同,地底新种群的毒素究竟会不会通过伤口感染传播。我手头有一个活生生的样本,我有血样,有观测记录!”诺拉摸到桌边,把上面堆砌的淡黄纸张翻得哗哗作响。“没人再能反驳……”

“样本?你的眼里只有样本……她不是标本,是个活生生的人!”克莉斯的声线陡然拔高,她冲过来,握住诺拉的肩膀。骑士的手太有力,诺拉觉得她的手指穿过皮肉,径直捏到自己的骨头。头痛再次袭来,诺拉痛苦呻吟,闭上眼睛拧紧眉头。

“是我的错,本就不该指望你。”克莉斯松开手,与其说是同情友人,不如说是放弃。克莉斯转身向外走去,背上巨剑的影子将诺拉的脸斜斩成两半。

“我要为她找到解药。”克莉斯在门前站定,她双手拉住胸前缚剑的宽边皮带,郑重其事地说,好像在声明什么诺言似的。诺拉嗤之以鼻:“连我都还在分析毒性,你去哪里配置解药?看来你有必要得到基本的提醒,谁才是真格的秘法师!”诺拉指向胸前,高级秘法师的银质徽章闪闪发光。她挺起胸膛,活像克莉斯的脊背能瞧见似的。

“也许。”克莉斯的双手握着宽边皮带滑动,老茧与皮革摩擦,发出声响。“也许她中毒的事,超越了现有秘法理论的解释范畴……”

荒谬!

诺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纵然头晕脑胀,她还是努力瞪大她的蓝眼睛。疯了,她一定是疯了,她受困地底,染上了恶疾,她的精神极不稳定。驳斥与怒骂的话语同时涌到嘴边,诺拉不知挑那一套说才好。就在她犹豫的当口,克莉斯拉开厚重的橡木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不能让她就这么跑了!

诺拉推开虚掩的门扉,踉跄着追出去,白日的声光汹涌而来,给她迎头痛击。到处都是人,以及他们弄出的嘈杂声响。地上布满脚印,身着学徒深灰棉布袍的少年人在营区中穿梭,或是捧着一大摞硬皮大部头,或是扛着测量用的三脚架,三五成群,有说有笑。一个推着双轮车的女学生从诺拉面前经过,她灰褐的见习学士袍被细雨打湿,羊皮靴面上沾满了褐红的泥点子。学士营区挑的这块地皮还算平坦,但仍免不了颠簸。她的双轮车斗里装满了玻璃制品,试管、烧瓶与小肠般扭曲的软管相互碰撞,在诺拉听来简直是无法忍受的巨大噪音。胃酸涌上她的喉管,她再难克制,“哇”地一声吐了满地。

“诺拉学士,您怎么了?”女学生大惊失色。她慌忙停下推车,赶过来扶诺拉。诺拉厌恶地挡开她,她讨厌他人的触碰。

“离我远点儿。去,把前面那个背剑的高个子给我拖回来。”诺拉捏住袖子,抹去唇上残留的胃液。她把沾湿的袖口凑到眼底瞧了瞧,还好,不是胃出血。

“我就在这儿。”克莉斯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诺拉担心她又要跑,连忙直起腰抓住她胸前斜挎的皮带。

“你不能那么做!”

“放心好了,我不是要去请拉里萨大学士干扰你‘宝贵的’研究。”

克莉斯拍掉诺拉的手,诺拉仰头去看她的脸。空气仿佛长满了细白的绒毛,雨水无处不在,它们集结在克莉斯的眉毛间,让她看上去沉重阴郁。面色凝重的克莉斯俯视诺拉,没有说话。

诺拉的心中忽然涌上一种陌生的感觉。很久很久以前,她刚长到实验桌那么高的时候,不慎在一次术科竞赛中败给了一名外地学徒。她将结果说给老头子听。她的声音很小,但那次老头子一点也不聋。她匆忙扫了他凝重的眉目一眼,别开视线,不敢再看。诺拉·秘法现在的感觉跟那时十分相似。

可是我又没有错!我的论证无懈可击!我的理论走在整个秘法学会的前面!诺拉在心中大喊。克莉斯没有理会她。她对那个女学生说:“别担心,不是你的过失,诺拉学士头部受伤,又彻夜未眠,身体吃不消了。扶她回她的房间,让她好好休息。西蒙大学士与秘法协会都将感谢你的帮助。”克莉斯说着,摩挲腰间的钱袋,掏出两枚银币来。“我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市场,不过——麻烦你去工地警卫部一趟,跟他们躺在床上的队长买些香辛料回来,为我们的诺拉学士炖上一锅好肉。不,他们会好好接待你的,告诉他们是我拜托你去的,多余的钱算是我给你的答谢。”

“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休息!”诺拉喊了出来。她双手撑膝,慢慢直起身子。“你要去哪?你打算干什么?上哪儿去找所谓的解药?难道还有现成的解毒剂不成?”

克莉斯没理她,她将目光投向远方,欣赏沐浴雨中,学士驻地齐整的矮胖楼宇。

“我要再下去一次。”

“做什么?复原事发地吗?”

“解药就在地底,在他们的神庙中。”

“你怎么知道?你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疯话?谁给你的自信?”

“我……我就是知道……”

“啊哈!”诺拉咽下一大口酸水,尽力嘲笑克莉斯。“农夫也就是知道,贸易和财富之神朵尔赐给他们丰产的田地。天知道学会在杂交作物的研究和推广上花了多大力气。”

“两码事!”克莉斯也吼起来。女学生吃了一惊,瞪大浅褐的眼珠望着她。克莉斯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她木板样的脸开始松动,支支吾吾起来。“我……我得到一些……意象……”她遥望五尺开外摆弄三脚架的学徒,活像在跟他们攀谈。“记得你拓印的那面石墙吗?”

“你猜谁在那里遭人偷袭,现在还绑着绷带?”

“我梦到了!”克莉斯粗暴打断诺拉。诺拉冷笑,什么意象,原来真是做梦!瞧啊,连她自己也觉得难堪。克莉斯别开视线,这家伙,一定心虚了。

“落入暗河之后,我在梦里跟一个怪人交手,那家伙……就是后来袭击殿下的那种东西,骑着蜘蛛,浑身伤疤,使用武器的样子却像一名武士。”克莉斯锁紧眉头,缓缓转过脸。细雨落在她的脸上,几滴透明的水珠顺着她的颧骨滑下来。“秘法波动有时会影响脑波,让人看到一些幻象,不是吗?”克莉斯上前一步,她庞大的阴影如山般压过来,诺拉不为所动。

“幻象!”诺拉尖声重复。她翻出老大一记白眼。“就算在某一个瞬间,你昏迷中的脑波偶然与某个古老遗迹的秘法记载对接上,也不能证明什么。你要怎么解释所谓的解药,另一个梦?”诺拉讥笑。“即便它是真的,几千几万年过去了,曾经的解药早就风化成土渣了!醒醒吧,我看你的脑子也快差不多了!除了受过的秘法教育,你还剩下什么?爵位?一头半路冲出来的野牛都能拆了你家。声誉?不论奥罗拉殿下曾经如何待你,现今狮椅上的人把你赶进乌鸦窝了不是吗?”

“不会的。”诺拉听到克莉斯指骨的响声,她瞥见她高耸的指关节,那片皮肤绷得紧紧的,有些泛白。“不会的。大地的血脉永不干涸。”

“这么一会儿工夫,名字都取好了!大地的血脉?我刚才听到了什么?”诺拉抱起手臂,过大的动作令她又有些晕眩。她顿了顿,压下涌上喉咙的酸液,挣扎着把话说完。“你怎么不去当个歌手?浪费天分。我不管你那什么大地天穹的,阴霾之地的乡巴佬现在处在检疫隔离阶段,你,作为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与她亲密接触过的人,也得隔离。拉里萨大学士亲自下的命令。你可以问这位——你叫什么来着?”诺拉转向女学生,见传奇的秘法师征询自己的意见,女学生顾不上搭话,把她姜黄色的脑袋一顿猛啄。

“无稽之谈!”克莉斯驳斥,可惜周围没东西让她拍案而起。她杵在泥地里,攥紧拳头,努力瞪大她的金眼睛。诺拉耸耸肩,女学生抿着唇抱歉地笑,似乎是自己惹得克莉斯爵士生气。摆弄三脚架的学徒嚷嚷起来,其中一个男孩转身抱出推车里的木桩子,当场钉起来。他们身后的灰白塔楼打开,从里面钻出来一排套着苍白长袍的人。长袍的兜帽全都拉了起来,宽大的阴影盖住他们脸上焦黄的面具。这些家伙排成一线向克莉斯走来,手臂上如出一辙的青绿及肘手套相当扎眼。克莉斯死死盯着他们白胳膊上猩红的袖章,活像不认识它似的。袖章上绘有三枚堆成三角形的白色骷髅,是最高级别隔离。

“你不能这么做!”克莉斯转向诺拉,“我不能困在这里。你得帮帮你的朋友!”

“我在帮你啊。帮你分析毒素,帮你保住性命。”诺拉也把眼睛睁大。不就是比眼大吗?谁怕谁!“你要相信秘法。秘法,揭示世界的真相。”检疫队青绿的手指碰到了克莉斯的胳膊,诺拉装作没瞧见。而你,再也没办法打晕我,将我,与我伟大的探索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一个月都在为生计奔波,大搬家之后显卡还坏掉了,这周起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