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落着雨。灰玻璃上不时划出一道又一道扭曲的细长水痕。蜡烛在玻璃罩内无声燃烧。它微末的光亮勉强照亮房门上钉着的数字铜牌。走廊一片昏黑,艾莉西娅的抱怨声透过合拢的橡木门传出来。全副武装的检疫官在门口停住脚步,低头检查手里的黑铁环,翻找良久,终于从挂满铁环的钥匙堆里找出与房间号对应的那一把。她将钥匙插入锁眼,拧开门进去,室内的火光与热气混同艾莉西娅的喋喋不休喷涌而出。检疫官的黄铜面具上光华流转,没人看得到她的表情。
“这什么玩意儿?猪饲料也比这东西诱人!你们双子塔的厨子都该跟大竞技场外头站街的小贩学学做饭的手艺。”艾莉西娅用银白的汤匙搅了搅藻绿色的汤液,呸一口将嘴里的汤吐在地上。料理蔬菜的学徒没把菜叶弄干净,一只白色的肉虫赫然躺在被爵士吐出来的汤汁中央,一动不动,早已死得硬邦邦。艾莉西娅狠狠踏上一脚,将它碾成肉泥。
“你们这是虐待!□□裸的虐待!瞧瞧这面包!你们就给你们的学士——号称大陆上最聪明的脑袋喂这个?”艾莉西娅捞起木盆里的黑面包,向检疫官展示。她双手一掰,面包像块干燥的脆木棍子,拦腰折成两断。头皮屑一样的面包渣簌簌而落,掉在那滩呕吐物似的菜汤残迹上。
黄铜把手的橡木门再次开启,一名高阶检疫官从门缝里钻进来,走路几乎听不到声响。艾莉西娅本以为是风,一愣之下忘了词儿。守在木桌旁的检疫官没受这段小插曲的影响,平静反驳艾莉西娅。
“您的逻辑不严谨,艾莉西娅爵士。”听声音是个女人,藏在她金属面具下面的一定是张性冷淡的脸。“您本人并非学士,因此不能从自己的晚饭推知学士的餐点。”
“妈的你们还搞差别待遇?”艾莉西娅的嗓门儿更高了。检疫官虚按她笼罩在兜帽里的耳朵,以示难以忍受。艾莉西娅噌地站起来,围着就餐的方木桌转了一圈。房内陈设太简单,除却单人木床和松木桌子,别无他物,缺少让爵士大人发泄怒火的物件。
“我不管。”艾莉西娅抖着手指,点了点检疫官面罩上两只□□眼泡一样的深茶色眼罩。“你们胆敢这样对待绯娜殿下的话,仔细你们的屁股!致使绯娜殿下受辱的事,艾莉西娅决不轻饶!”检疫官转向新进门的长官,她摊开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长官打了个手势,示意冷冰冰的检疫官离开。后者点了点头,快步走向门口。打开门前,她心有不甘,回头望向艾莉西娅。那一眼该是很深,足以表达她对纨绔子弟的不满,可惜面罩与护目镜遮挡了她的面貌,教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看什么看,没见过艾莉西娅这么俊俏的武士么?”艾莉西娅没好气。她一屁股坐回椅子里,双腿翘上桌面。套有小羊皮靴的腿叠在一起,沾满红土的靴底朝向检疫官。艾莉西娅抿嘴微笑,双手叠在脑后,翘起一条椅子腿儿,冲检疫官挤出个媚眼。检疫官切了一声,戴了绿手套的手去够黄铜门把手。
“时至今日,虽然我无力阻止,但我还是得申明。我不赞成将学士用在这种地方,这种——看管稚童的地方。”她跟她的长官抱怨,吐字很是奇怪,面具底下的脸一定牙关紧咬。艾莉西娅不置可否地笑笑,对于“稚童”的称呼并不在意。红袖章上绣了三只骷髅头的长官耸耸肩,她罗里吧嗦的下属叹出老长一口气,转身握住圆球状的门把手。
木门里镶嵌的黄铜锁芯咔哒轻响,紧随而至的不是木门开启的吱呀声,而是骨骼的骇人声响。那名长官瞬间欺近检疫官背后,悄无声息,像一只瞄准了田鼠的猫头鹰。她的双臂无声展开,两手迅速握住检疫官的头颅。艾莉西娅甚至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动手的,只见检疫官的脖子猛地歪向一边,身体无力瘫软下去。行凶的长官顺势架住她的胳膊,让她的身体不至于将木地板砸出巨响。
岂有此理,居然敢在皇家骑士的眼皮子底下对学士出手!艾莉西娅腾地弹起来,顺手撩起木椅子,高举过顶冲凶手扔了过去。松木椅子抛出一条低矮的弧线,旋转着朝凶手的额角砸过去。她一点儿也没慌,顺手将软绵绵的检疫官放到地板上,扬起左手,稳稳抓住椅背的横条。艾莉西娅当然不指望依靠一把椅子获胜,那只是吸引敌人注意力的障眼法而已。她趁凶手分神的空档,几步冲了过去,一把捏住她的咽喉。
“你好大的胆子,只可惜脑子太差,挑了艾莉西娅做你的对手。”艾莉西娅五指用力,敌人的皮肤在她指下深陷进去,她自信随时都可以拧断她的脖子,但她必须留下活口接受盘问,不能真的下杀手。敌人清楚她的顾虑,在她掌中笑起来。她的嗓音有股子性感的磁性,比起杀手,倒更像是酒馆受人追捧的舞娘。
“这才几天没见,就不认得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艾莉西娅怔住,这声音可真熟悉,只是她认得的女人实在太多,几张脸在她脑海里同时转悠,一时半会难以决定究竟该选哪一张。
敌人轻笑。她松开学士,抬起手来,缓缓伸到脑后,解开扣住面罩的细皮搭扣。
“你!”艾莉西娅松开手,余光瞥见检疫官委顿的脑袋,又猛地捏了回去。“你喝了疯狗血了?要让克莉斯知道你杀了学士,看她不活剥了你!”
“她才不会活活折磨我,她只会严厉惩罚我,让我有尊严地死去。”弥兰达嘴里说着死刑,眼眸却低垂下来,烟灰色的眼里泄露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温情。艾莉西娅嗤之以鼻。“那么喜欢她,就凭真本事搞定她呀!”
“什么搞定,我们图鲁人才不……”弥兰达刚要反驳,紧接着又叹出一口气。“她没事,”她用眼神指指检疫官,“只是晕过去了。”
艾莉西娅深深地看她一眼,将信将疑。这图鲁奴隶着了克莉斯的魔,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都不太可能做出触怒她的事。只是刚才那一下实在吓人,要是自己出手,非得把这位性冷淡检疫官的脖子掰成两截不可。艾莉西娅注视着弥兰达,缓缓弯下腰,手指探进检疫官的兜帽里,按在她颈侧。
检疫官的脉搏稳健跳动,艾莉西娅大松一口气,拉开嘴角,试图缓和气氛。“伤害学士,也是大事一桩,你打算怎么跟你的主人请罪?好心肠的艾莉西娅提醒你,拍拍艾莉西娅的马屁,哄她开心,指不定她一高兴,就把这档子事儿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欠你一个人情。”弥兰达竖起一根手指,艾莉西娅的笑意来不及扩散,又见她竖起了第二根。“我还要再欠你一次。他们把克莉斯关起来了,想要救她出来,我一个人还做不到。”
“啊哈。”艾莉西娅抱起手臂,冲弥兰达挑挑眉。“你说‘好姐姐,求求你。’艾莉西娅就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说完她扬起下巴,整张脸都因为得意而活泛起来。
“好姐姐,求求你。”
“喂!身为女人的尊严呢!”
“对我们图鲁人来说,尽到保护的责任,才是捍卫自尊的最好办法。”弥兰达坐到艾莉西娅丢过来的椅子上,双腿交叠。她的右腿从检疫官惨白的袍子里伸出来,深色的皮肤泛出黑珍珠般的健康光泽。
“我们今晚救她出来,干掉看守。”
“哈。”艾莉西娅后仰,双掌托住后脑勺。照她的意思,找把上好的牛皮椅子舒舒服服坐下来,好酒好肉吃饱喝足,挂上披风骑上快马,才配得上深夜营救友人这等壮举。只可惜最近的一把椅子被人霸占不说,酒肉就更别指望了。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简直连一块像样的山羊奶酪都找不着。艾莉西娅踱回方木桌前,踮起脚一屁股坐在桌子上。
“你的宝贝主人今早试图冲击检疫封锁线,听说她把一名检疫官扔了出去。那个倒霉蛋摔进学徒的双轮手推车里,屁股被三脚架戳出一个洞。”艾莉西娅比划出一个木碗大的圆圈,活像亲眼见过检疫官的伤口似的。
“岂有此理,败坏斯文!”她忽然把眉毛竖起来,摆出夸张的怒容,紧接着又挂上轻松的微笑。“据说拉里萨大学士这么吼她来着。冒牌学士还真是件苦差,难怪她宁愿在战场上啃泥巴。”
弥兰达十指互握。“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鲸神多芬赐福的自由人才不会勉强自己做不自在的事。”
“一个奴隶,跟帝国骑士,比武大会冠军谈论自由?”艾莉西娅噗地大笑,她感受到对方针尖一样的视线,但她不在乎。区区一个图鲁人,管她是死是活。“你知道吗?”艾莉西娅滑下木桌,解开披风系带。如果世上有一样事物能去除图鲁奴隶脖子上的项圈,让他们与帝国人平起平坐,那一定是武技,是伟大的威尔神的赐福。艾莉西娅知道门前坐着的奴隶很有两下子——这么说一定会引得“闪电剑”与自己决斗——但艾莉西娅还是觉得,倘若对上黑皮肤的弥兰达在先,冈萨罗或许都没办法与斯坦交手。在潜行和刺杀方面,她的冰块脸朋友亲口称赞过,说她像影子一样难以摆脱。
想到克莉斯,艾莉西娅不由微笑。大名鼎鼎,“勇冠三军”的克莉斯爵士,这会儿说不定正抱着膝盖,蜷缩在黑暗中嘤嘤哭泣,等待她的英雄去营救她哩!
“你知道吗,你那个脸皮一直不听使唤,正直得快要戳穿云层的主人既不该当骑士,也不适合住进双子塔。她应该把身体剃得光溜溜的,披上没染色的亚麻袍子,去当个秃脑袋神官!”想到克莉斯头上没毛的样子,艾莉西娅不禁大笑。弥兰达没有要捧场的意思,她将注意力转向昏迷的检疫官。“收起你的脾气。”这个奴隶竟敢命令艾莉西娅大人,看她黑着脸的样子——哦不,她本来就够黑了。艾莉西娅饶有兴致地旁观弥兰达将检疫官扛上肩头。弥兰达颠了颠她昏迷的敌人,将深灰色的眼睛转过了过来。她的眼神绝称不上和善,绷紧的面皮一下子就让艾莉西娅想起她古板的主人来。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奴隶说。
小心谨慎,这也像是咱们尊敬的克莉斯爵士会用的词儿,然而貌美如花的艾莉西娅爵士只嗅到了大打一架的味道。艾莉西娅站在雨里吸鼻子。她们把倒霉的检疫官绑在了床上,艾莉西娅扒下她那一套行头,裹在自己身上出了门,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只是罩着这倒霉玩意儿实在太难受了。她的前胸后背全都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是汗。现在,就连面罩下面,也净是一股咸咸的汗味了。艾莉西娅皱起眉头。
“你打算怎么办?我们好说,就你家克莉斯那个头,穿什么都得穿帮,而你居然打算带上她的剑?”
艾莉西娅边走边嘟哝。她走在图鲁奴隶身后,心里只当她是带路的,不愿计较太多。两个人白花花的长袍在夜里煞是惹眼。一路走过来,已经有七个穿棉袍子,甩着大袖子的家伙跟她们点头致意了。这些怪胎都是夜猫子,大半夜不睡觉,还在外面乱晃。艾莉西娅这么想着,脑海里却浮现出洛德赛斑斓的夜晚。天知道她有多怀念冰镇酸葡萄酒的滋味,她舔舔嘴唇,尝到微咸的汗液。
大战之前一滴酒也喝不着,真是败兴。还好这群书呆子的眼神就跟他们的伙食一样糟糕,没看出什么异样。艾莉西娅为自己的乔装能力得意。她想摸鼻梁,手套碰到黄铜面具,让她愕然。她绯红的双眼躲在镜片后面,环顾四周。
夜色没能让学士营地睡过去,夜里她反倒更加清醒。灯光随处可见,远方的木质塔楼上,明亮的白炽灯光仿佛一杆□□,捅穿黑暗。那是秘法灯光,帝国的财富与头脑的象征。说起秘法,艾莉西娅可是一窍不通,她甚至不明白面罩上镶嵌的茶色镜片为什么让她看得更加清楚。但她明白秘法灯具既不怕雨,也不怕风,只要学士们愿意,它们一定会彻夜大亮着。那意味着,她们要夹带克莉斯的巨大双手剑——还有更加巨大的她本人,大摇大摆穿过那一片二十多米,无遮无拦的光带。
伟大的艾莉西娅为什么要听一个奴隶的,艾莉西娅心想,这个年代还靠手挖树洞里的积水过活的异族,头脑能好到哪里去?
“喂。”她伸出手,想拉住弥兰达甩起的衣袖,对方忽然加快脚步,让她捞了一个空。弥兰达的步子很稳,像抹了油一样滑溜,只瞬间便闪进一栋长方的楼宇后面,不见踪影。艾莉西娅眨眨眼,前方五十步是一片开阔地。周围大小划一的灰白楼宇犹如一圈发酵的白胖面包,将空地围住。正前方是一栋三层高的深灰小楼,阁楼深红的瓦片间垂下时断时续的灰白水线。看守阁楼的守卫伸掌接住雨水,拂在脸上,贪图片刻凉爽。他昏沉的同伴已缩进门前的阴影里,抱着长剑,脑袋一点一点,偷懒打盹。
切,两个稻草人儿,还用得着偷袭?艾莉西娅不屑。她瞥向守卫看守的小楼后面,灰黑的阴影如有生命,随着夜风缓慢扭动身躯。艾莉西娅知道这不仅仅是错觉,弥兰达躲在里面。看起来,这就是图鲁的影子战法了。她听老头子提起过,当年登陆黄金群岛时,黑皮野人的这套手法教远征军吃了不少苦头。黄金群岛四处都是树影,图鲁人擅长藏身暗处,虽然他们的力量,武器,技艺都不如训练有素的帝国军人,却也常常能靠偷袭得手。不少好手在异国湿哒哒的丛林里被割开了喉咙,到死也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
她不会真要下杀手吧?艾莉西娅晃悠着往前挪,这俩废柴虽然不是学士,但也是堂堂正正的帝国人。要是胡乱杀人,我们尽职的尉长大人指定不会高兴。破空声打断艾莉西娅的思绪,她看也不看,徒手接住隔空袭来的东西,是一小块砂岩——毫无疑问出自弥兰达之手。艾莉西娅顺手捏碎,将碎石沫抛在地上。她拍拍手,穿过空地,走到石楼前面。守卫伸出一只胳膊,温和的语调跟他满脸的黑胡茬子极不相称。
“请出示证件,检疫官大人。”晒得跟图鲁人一样的守卫说。得,看来传言不假,双子塔出生的耗子叫起来都这个腔调,大学士养的鹦鹉也识文断字。艾莉西娅扫了一眼看守脸上管家式的矜持微笑,努力回忆被捆在自己那个小寝室里,昏迷过去的学士,竭力模仿她的性冷淡。
“突发事件,证件还在审批中,借一步说话。”艾莉西娅迈开腿,走进器械楼浓郁的阴影里。胡子拉碴的守卫不疑有他,跟随她来到楼宇滴水的墙体旁。守卫站进狭窄的屋檐下躲避夜雨,望着艾莉西娅戴着面具的脸,等待她开口。艾莉西娅望向守卫,后者百无聊赖地抖着脚,伸手抚摸粗糙的墙砖,将自己的手心沾湿,贪图片刻清凉。艾莉西娅确信自己已足够专注,但依然没能看清弥兰达确切的进攻方向。她像从影子里生出来的,先是一条手臂,接着是她罩有面具的脸庞。她用抹布样的大手绢猛地捂住守卫口鼻,但这只是障眼法,雕虫小技,休想瞒过艾莉西娅。这家伙的左手分明按在守卫后颈上,她一定用什么东西刺伤了他,也许是插在指环上的毒针。不知尊荣为何物的野蛮人最爱这类伎俩。
嘿,小妞儿,信不过艾莉西娅。反正有面具阻挡,艾莉西娅毫无顾忌地冷笑。只这会儿工夫,守卫的双眼已然失去神采。他面条一样软倒,弥兰达嫌他肮脏,手肘一顶,将他推向艾莉西娅。
区区图鲁奴隶,居然还有洁癖。艾莉西娅的眉头挑得更高了。她张开手臂接住守卫的身躯,佯装惊讶。
“哎呀,你怎么了?快来人帮忙呀!”她的音量恰到好处,只够惊醒墙角前头浅眠的守卫。他从梦中惊醒,取下挂在门框上的马灯,慌慌张张赶了过来。慌乱中,他的膝盖磕到楼宇锋利的拐角,石砖和膝盖骨同时闷响,艾莉西娅听着都觉得疼。
马灯光团摇晃,随着一瘸一拐的守卫摇摇晃晃出现在视野里。这回艾莉西娅看得更仔细,图鲁人用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步伐,这种武技令她移动流畅如水。她猫着腰,压低身体,跟随光源不断移动,始终将自己隐藏在阴影最浓郁的角落。
不错的身手,不过仅凭这手就想赢过艾莉西娅,还得多多努力才行。艾莉西娅漫不经心地跟提着马灯的守卫搭话,注意力始终放在弥兰达身上。图鲁人完全收缩了起来,像是墙壁上残留已久的污迹。只一臂远的距离,这位姑且还算半个武士的守卫居然完全没意识到她的存在。
“他昏过去了。我们得叫人过来帮忙,学士大人。”守卫的同伴显得很焦急。再不处理掉他,这家伙可就要喊人了。艾莉西娅皱眉的当口,守卫已经转过身,迈出了一条腿。一个音节从他喉咙里传了出来,艾莉西娅不愿冒险,一记手刀狠狠揍在他后颈。守卫咚地一头栽倒,马灯摔在水坑里,污水溅上艾莉西娅的白袍子。艾莉西娅没好气:“你瞎了还是聋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你看过我的手法,我也要看看你的。这不是你们帝国的风俗吗?知恩图报。”弥兰达仍躲在阴影里。艾莉西娅赏她老大一记白眼。“那叫有债必偿,文盲!怎么不跟米诺结婚算了?这样的话,说不定吹吹枕边风,还能让蠢牛别再打庄园的主意。”
话音未落,躲在墙体影子里的图鲁人忽然动了。弥兰达陡然发难,她猛地跃了出来,像一头蹲在灌木丛里,潜伏已久的黑豹子。她侧过身体,手肘用力捅向艾莉西娅小腹。
哼,头脑简单,经不起挑衅。艾莉西娅心里嘲笑。她早有防备,后跳避开。弥兰达不肯就此放过她,逼上前来,手腕一翻,亮白的金属光芒晃过艾莉西娅的视野,她闻到钢铁的腥味。利刃几乎贴上艾莉西娅的喉咙,她并不害怕,反而趁势出击,扣住弥兰达左手腕。
“唷唷,这可不好,戴项圈的女管家。”弥兰达套着检疫官的长袍,根本看不见代表她奴隶身份的细项圈,但艾莉西娅还是刻意在她颈周扫视一番,也不管对方是否看得见。“当心点儿,别动粗,要是艾莉西娅一不留神伤了我们远涉重洋而来的漂亮管家,老古板克莉斯爵士可要生艾莉西娅的气啰,饱饱地气上一顿。”她不坏好意地嘿嘿笑,捏住弥兰达的手加重力道。弥兰达不敢伤她,她很清楚,哪怕自己扭断她的手臂,她也不能还手。这个图鲁女人发过誓,要一生对她的主人效忠。
“在克莉斯大人的荣誉与权利面前,寸步不让!”她语气强硬,剑刃却没能推近半寸。帝国钢匕首锐利的剑刃传来轻微的压力,透过检疫服棉质的围脖,轻擦艾莉西娅的皮肤,让她有些发痒。她忍不住取笑道:“要是为了她,你必须得跟那头蠢牛米诺走呢?你得当他的侍妾,甚至更糟……”艾莉西娅喉头滑动,最终还是没能把床宠这个词说出口。那样的羞辱,实在是太过分了。
“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弥兰达垂下手臂,别开戴着面具的脸,轻声重复。“只要是为了她。”
“喂喂——”
弥兰达失去了交谈的兴趣。她轻抖手腕,匕首仿佛是她伸出来的爪子,轻轻缩了回去。艾莉西娅暗叹,快步追上她。
“瞧瞧你,我开个玩笑还不行了?我们帝国人喜欢说笑——除了你的冰块脸主人以外——你看我干什么?别以为你躲在里面,”艾莉西娅手指弥兰达的面具,“我就不知道你在瞪我!我的天呐,真不知道那块木头有什么好的,漂亮姑娘都上赶着喜欢她。”
“谁喜欢她?!”弥兰达本已转回身往前走,听艾莉西娅这样说,忽地整个人都转了回来。艾莉西娅顿时乐了。“你可比她爽快多了,依我看,你得教教你的主人,把你这份利落劲儿传递给她,我的好管家。你呀,中了克莉斯的毒啦,那家伙,木头一块,还真能招惹到什么姑娘不成?”
“你说谎。”
“那又如何?她若真喜欢上了别人,你能怎样?当她的侍妾?她那种罗里吧嗦的洁癖个性,怎么可能会同意。难不成,你还要□□她?还是绑架她?强迫她跟你私奔,漂洋过海去黄金群岛当野人?”
艾莉西娅想象克莉斯光着她的大脚板,木着一张脸坐在树屋门口的情形,顿时哈哈大笑。她大步绕开弥兰达,懒得费神怜悯她。
艾莉西娅踩响器械库门口的浅水坑,把从守卫身上搜来的黄铜钥匙插进锁眼里。铜锁咔哒轻响,艾莉西娅顺势推开门,木门嘎吱向内开启,塔楼复杂的气味代替新鲜的雨水味,扑面而来。楼里的木料很湿,似乎发了霉,布匹,纸张,墨水瓶子塞满房间,四处都是学究气。艾莉西娅拔出钥匙,顺手揣在袖子的口袋里,大步走进楼里。
里面没有灯,艾莉西娅有些后悔没把看守的马灯拎过来,这会儿要返回去找,怕是要遇到弥兰达的冷脸。她不想消受奴隶的脾气,独自在底层转悠了起来。一楼看上去不是放武器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柜子上罩着白布,艾莉西娅随意掀开一匹瞅了瞅,布匹后面的架子上摆满瓶瓶罐罐,离她最近的玻璃罐子里漂浮着一串圆溜溜的东西。光线太暗,她依稀辨认出那玩意儿细长的瞳孔。这么一看,它分明透过透明罐子,直勾勾盯着艾莉西娅。艾莉西娅脊背一阵发寒,唰地放下布罩子。
真晦气!这些学士,专爱鼓捣这些教人发毛的玩意儿。她正在肚里骂着,弥兰达的皮靴声响了起来。她带来马灯,昏黄的光线移进库房里,布帘后面显现出大大小小,高矮胖瘦不一的瓶罐形状。艾莉西娅打个寒噤,转身走向尽头的木扶手楼梯。
“你去哪里?”
“还用问,找剑呗。”
“不就在这里?还要去哪里找?”
艾莉西娅骤然回身,顺着弥兰达的手指,轻而易举发现了那把巨剑。它正静悄悄地倚在盛放眼球的柜子旁边,仿佛静候已久。
“见鬼……”艾莉西娅快步赶上去,大声命令弥兰达,“别碰那玩意儿!”她在刚才撩起布罩的位置站定,再次掀开帘子。不会有错,一模一样的位置,那罐装了七八枚眼球的罐子正对着她的脸,枯草色的溶液仿佛凝固,没有一丝波澜。里面居中的那枚眼球正中竖起一条细长的瞳孔,正盯着艾莉西娅。艾莉西娅脊背发凉,站在这里,苍穹乌黑的剑鞘仿佛一道半启的门,在艾莉西娅的余光里大开着。那后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穿过它,走到艾莉西娅身边来。
“妈妈的,我让你别碰,听不懂大陆语是不是!”
弥兰达伸手要拿苍穹,被艾莉西娅的暴喝吼住。她手头停下来,嘴巴却不依不饶。“你乱吼什么?还嫌我们不够显眼吗?路过的多事学生很快就会发现器械库无人看守,我们必须安静又迅速。聪明的丛林猎手从不弄出声响,也不会在猎杀现场久留。”
“‘不弄出声响’,那你干脆别走路,别放屁。”艾莉西娅抓扯头发,可是它们都包在兜帽下面,她只抓到一把滑溜溜的雨水。“你不明白,它刚刚,那玩意儿刚刚,明明不在那里!”艾莉西娅急匆匆踱了一圈,没有错,她记得一楼的陈设。进门是一副三脚架,右侧是一张竖放的长桌。墙边立有一长条矮柜,堆了三层,再往左走,是夹道的高大收纳柜,每一张都蒙着白布。一切都跟记忆中一模一样,除了那该死的剑。
愚蠢的图鲁人不懂她的意思。她甚至笑了出来,语带嘲讽。“看来我们的步战冠军是习惯洛德赛灯红酒绿的巷子了,房间里稍微暗上一点儿,就成了睁眼瞎。”
“给我闭嘴!你这个蠢奴隶!”
艾莉西娅在苍穹跟前站定。不知道什么场合能派上用场的菱形木架子挤在两个柜子中间,前面放了一叠四个圆木桶。顶端的木桶没有封口,里面的试管反射出马灯的光斑。
“哪个不长眼的会把剑跟玻璃放在一起?”艾莉西娅指着箱子质问。
“就这点小事,他做事不牢靠,又吃坏了肚子,急着去茅房,不行吗?”弥兰达弯腰抱起苍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血月,暴雨,大鳄鱼。依我看呐,你们帝国人也都是些乡巴佬,一点点反常的气候,配上一个神神叨叨的说法,就能吓破你们的胆。在我们图鲁,没有什么是长久的。鱼群来了又走,也许再不会回来。自然之母也有她的周期,循环往复都是平常的事,我们作为她的造物,作为众生的一员,只要适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