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赤脚坐在床沿上,双膝紧紧夹住头,不切实际地期望这样就能把脑子里此起彼伏的糟糕念头挤出去。
“诺拉说得没错,我一定是疯了。我患上了地底幽闭症。”克莉斯喃喃自语。她抬起脸,将右掌凑到眼底。房间里没点灯,外面落着细雨,几无月光,但她还是看得很清楚。这只手跟从前没什么两样,缰绳和剑柄磨出的老茧覆盖肉丘,掌缘的薄茧让它看起来格外结实。
我居然用它,伤了学士。克莉斯绝望地阖上眼皮,满心懊恼。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这只手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不,是连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我对无辜的检疫官动手,将他摔过肩膀,掼到地上。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居然没有一丝犹豫与同情。拉里萨大学士骂得不错,我的确有辱斯文。将我当做违纪的学生处置太宽容了,不知道那位受伤的学士现在怎么样。
克莉斯独自坐在仅有一张木板床的空旷石室内,石室无窗,镶了黑铁条的橡木门缝里一丝光亮也瞧不见。听不到人的声音,就连雨声也若隐若现,克莉斯的内心却一片喧嚣。她越是用力要让这些念头停下来,它们就吵闹得越大声。
拉里萨大学士关我禁闭是对的。克莉斯心想。她甚至希望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中,与明月一同睡去。她不知道现在是否到了就寝的钟点,这是学会驻地的禁闭室,专为违纪的学生设置。她被收缴了武器,要在这里断食幽禁,好好反省。大学士下令的时候没有说明禁闭的时限。兴许别出去是最好的。
“我到底怎么了?”克莉斯用脚趾扒拉坚硬的石板。铺地的石砖打得很粗糙,铁钎凿出的凹痕擦过她的脚趾关节,她的知觉分外清晰敏锐,理智如昏昏欲睡。
简直像被什么东西占据了一样。
克莉斯站起来,赤脚晃了一圈。她有些焦躁,是苍穹不在身边的缘故。她咬紧牙关,拍响大腿两侧,好教自己清醒一点儿。太古怪了,有种奇特的感觉,这种发慌的感受,这种想要立刻见到苍穹,感受它剑柄上皮革冰凉触感的急切过于热烈,但又不属于她。有一个声音,在她心底焦急地呼唤着苍穹,在与巨剑分离之后,这声音变得越来越明晰。它渴求着苍穹,它还渴盼着……
真该死!混账!给我停下!克莉斯猛敲脑袋,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克莉斯抬头打量橡木门拱形的顶端,琢磨着自己的一撞能否强行破坏门锁。她忽然惊觉,意识到这想法十足古怪,跟她的心愿根本背道而驰。
克莉斯不安地挪动屁股,恐惧恍如夜色,越落越深。真想睡过去,哪怕昏过去也行。可石室四壁与地面挂满水珠,屁股底下这张破床不仅四腿长短不一,搭得也不牢靠,稍微一动,就吱呀作响,随时都可能散架。褥子几乎没有,克莉斯现在就能感觉到薄薄的木头床板上拇指长的凹槽,翘起的碎木片正隔着长裤,戳着她的大腿。她知道这床是有意做成这样的,为了剥夺受罚学生的睡眠,但自己眼下格外需要它。
睡眠,能够让人从许多事情里逃开,譬如心中一浪又一浪,不断撞击堤防的渴望。
克莉斯忍无可忍,给了自己一耳光。清脆的响声落进耳里,脸上立刻疼起来,脑海里的念头却一点儿不受影响。她在想着那个女孩儿。她穿着一身粗陋的旅人便装,背后的湖水仿佛着了火。成片的火烧云倒映在湖面上,湖水一片金黄,教人分不出哪是湖,哪是天。女孩仰面望着她,羞涩的笑容在她紫罗兰的眼底悄悄绽放。她对自己诉说着爱慕的情愫,一次又一次。她太稚嫩了,甚至不明白那些话的真实含义。她跟她,她们两个之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尤其她还是个奥维利亚人。
诺拉是对的,一切都是幻觉,是一场醒不来的漫长的噩梦。滞重的空气,眼瞳一样张开的通道,狂卷的旋风,不明所以的可笑石刻,甚至描绘神庙结构的石板,统统不是真的!
克莉斯滑下木板床,痛苦地蹲下来,十指插进头发里,攥紧她的黑发。
我一定是精神不正常。自从在黑岩堡地下遭遇了那件事以来,怪事一桩接着一桩。噩梦越来越多,里面有太多幼小的自己。怪物,刀剑,火焰,还有那轮血一样的月亮。它是一只巨大的猩红眼球,与自己隔空相望。
我只是累了,我需要的是休息。克莉斯咬牙站起来。但是首先,首先我得想办法弥补,让那女孩从昏睡中醒过来。她是无辜的,倘若我从未招惹过她,她乖乖呆在她的阴霾之地,不至于惹祸上身。
克莉斯甩甩头,阻止自己乱想。她从床底下摸出靴子,试了好几次,终于发现自己弄错了脚。
“你要冷静,慌乱才是你的敌人。你就是你自己最大的敌人。”
“要我说,你的敌人可比你可怕得多。你孤身一人,连武器也没有,对方可有千军万马——奋不顾身的那种。”
沉寂的空气中忽然多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话很快,语调轻盈,橡木门内外凝滞的空气因她流动起来。靴子踩着水过来,有两个人,稀薄的橘黄光线透过橡木门狭窄的缝隙,透进室内。克莉斯知道其中一个是艾莉西娅,她刚吱一声,克莉斯就认出了她。
“你怎么来的?你对看守做了什么?”克莉斯拎着靴子站起来。真是明知故问,她心想。没轻没重的家伙,如今只能指望她下手不太狠,有什么后果,尽量替她承担就是了。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时候,克莉斯的脑子里全是守卫被撂倒拖走的画面。她向诸神祈祷她那性子冲动,不知节制的朋友没有伤到任何一位学士。开门进来的艾莉西娅脸上罩着黄铜面具,她唯恐克莉斯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吹出一记轻快口哨。
“看看,铁树开花,夏日飞雪了。咱们敬爱的尉长大人居然衣冠不整。瞧瞧这六神无主的样子,该不会在假扮新娘子——新郎跟管家私奔了的新娘正提着鞋子,犹豫着要不要放下矜持,撒腿追出去,哈哈。”
克莉斯看看手里沾了暗红泥浆的长筒靴,没好气地将它们扔在石头地面上。靴子落地,一个女人从艾莉西娅背后走了进来,同样穿着检疫官的装备。她的身形很眼熟,在克莉斯认识的人当中,用那种步伐走路的,只有弥兰达一个。那是她们图鲁武士的武技,叫做“影舞步。”
“弥兰达。”克莉斯沉下眉宇。她得拿出主人的威严,尽管她现在很是狼狈。“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帝国人的生命,你向我保证图鲁武士信守承诺。”绝不跟帝国骑士同流合污。
“我们不仅守信,记性也很好。”克莉斯弥兰达的黄铜面具下是一张微笑的脸。她略松一口气,坐下来,低头继续摆弄靴子。弥兰达快步穿过狭小的囚室,要为她穿靴。克莉斯挥手将她挡开。
“啧啧,拒绝美人儿的好意,可是要浸冥河的唷。”艾莉西娅阴阳怪气。她用脚后跟关上房门,厚重的橡木门嘭地合拢,艾莉西娅手里摇晃的马灯光团被锁在室内,狭小的禁闭室顿时亮堂起来。弥兰达脸上的面具映出金子般的光晕,她一动不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克莉斯担心她被艾莉西娅刺伤,温言劝慰。“她口没遮拦惯了,你别在意。”
“啧啧啧啧。无法抗拒,又难以靠近。你不送她一捆白刺玫吗?不,送一车好了,满满一马车。”艾莉西娅张开胳膊比划,弥兰达聋了一般,任由她胡说八道。克莉斯看不下去,狠狠剜了艾莉西娅一眼。艾莉西娅镶有眼罩的面具看上去很麻木,她的声音却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任谁都能透过她的语气,想象出她脸上掺杂不屑与无奈的表情。
“对人家没有意思,就发发慈悲,收起你的狗屁善意。”艾莉西娅低声嘟哝,她的声音闷在面具里,克莉斯听得不是很清楚,后面似乎是害人不浅之类的话。艾莉西娅一边抱怨,一边弯腰放下马灯。她背后的长袍翘起老长一截,分明藏着一件又长又直的东西。克莉斯的心突地一跳,居然紧张到浑身僵硬。她眼睁睁目睹艾莉西娅解开胸前系带,把藏在背后的东西拿到身前。看到苍穹漆黑剑柄的瞬间,克莉斯一下子从封冻中活了过来。她倏地站起来,心脏猛烈撞击胸腔,阴云在心头蔓延。她用力咽下口里的唾沫,不愿分辨心中纠缠在一起的,究竟都是些什么情绪。
“你在哪里找到它的!”克莉斯担心声音里的颤抖已被两人听了去。似乎就在同时,那个声音,藏匿在她体内的声音更强了。幻境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她忽然很明确应该去向何处。她要回到地下金字塔里面,让她饮下塔里的神水——不,那绝不是地面上身披阳光的诸神中的任何一位,事实上,光是想到这个字眼儿,克莉斯已经快吐了。
“器械库啊,还能是哪里?我说你是不是病了?你很少大呼小叫的。”艾莉西娅伸出小指掏耳朵,全忘了兜帽还罩着。惨白光溜的布料挡住她戴了手套的手。她恹恹地垂下胳膊,将巨剑托在手里,弯下膝盖,用力将它抛向克莉斯。
“拿去,你的大家伙。收好它别让我瞅见,一瞧见它这黑不溜秋的样子我就浑身不舒服。”
苍穹直奔面门而来,克莉斯不得不接。要命的是,她体内的某个部分渴盼着它,那愿望与她的恐惧一样强烈。巨剑落入克莉斯张开的手臂中,她握住它朴实无华的皮革剑鞘,莫名焦躁的心顿时安静下来,却教克莉斯的理智更加难安。她低头端详她的剑,她望着它弧状展开的护手,觉得十分陌生。陌生又可怖,就好像忽然发现相伴多年的老友竟是鬼魅所化。你无法摆脱它,多年以来它已对你了若指掌。鬼怪藏在你的影子里,你听得见它清浅的脚步声,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克莉斯随手将巨剑扔到木板床上。轻薄的床板发出空洞的声响,摇摇欲坠。艾莉西娅与弥兰达同时望过来,克莉斯只得解释。“我能用别的武器,随便什么都行。”
“我他妈——”艾莉西娅环顾四周,没能找到可以让她顺手丢过来的东西。她的手摸向腰间,在她惯常佩戴短剑的地方捞了一把,最终什么也没摸到。
“你脑子喂了狗啦!”艾莉西娅用力点着太阳穴,“老娘忙活了一晚上,又是变装又是潜入的,结果可倒好!”她气呼呼地甩手,转向弥兰达。“我不管,反正我帮你救到你的木头疙瘩了,往后你们打算怎么办,跟艾莉西娅一根毛关系也没有!”说完她抄起手,但没有要开门离去的意思。这家伙向来口是心非,发发脾气也就过去了。克莉斯没打算理会她的说辞,照常解释。
“我们要到地下去,取一袋解药回来,否则伊莎贝拉醒不来。”
“我帮你找把别的武器。长剑怎么样?足够常见,方面寻找,你混出去也容易。”弥兰达十分配合,克莉斯颔首,略感宽慰。
“那么就拜托你了。请不要伤人,另外在药材库里应该有一些……”
“喂喂喂,你俩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什么?”艾莉西娅把手放下来,即便隔着茶色眼镜,也能看到她瞪得溜圆的眼睛。“你在说要去那个见鬼的地方,那个一刻钟时间吞掉十个银狮卫的倒霉地方,就我们三个,而你,摆弄鹅毛笔熟过挥剑的尉长大人,还不打算带你惯用的武器?”艾莉西娅发出夸张的冷笑,像台老旧的风箱。“你不如直说,‘啊——我活得不耐烦了,十分想念我地下的妈妈,恨不能今晚就与她重逢。’嗯?”她再次抱起手臂,摇晃脑袋摆出拒绝的架势。“恕不奉陪,艾莉西娅觉得她的人生还大有可为,不想这么早死。”
“换把武器就不能打了?你把大人当做三脚猫的佣兵吗?我还以为你们是要好的朋友,相互了解。”
“要好跟陪她送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艾丽西抬起胳膊,掐住无名指比划。
“你说得有道理,”克莉斯插进来,“地下很危险,我们应该找人帮忙。我在奥维利亚的时候,曾经与柏莱人并肩……”
“啊哈,我看你当真被水鬼掏了心窝,居然打算跟猪人一起上战场了!”
我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提起来?克莉斯暗暗皱眉。艾莉西娅爵士狠狠呸了两声,不知唾沫是否吐到了面具里。“什么奥维利亚?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早晚都得插上满月旗——就跟蒙塔一样——奥维利亚省,帝国极北的山沟沟,派到那里去的大兵都得抹着眼泪走。”艾莉西娅气呼呼踱了几步,她走出大半个圆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质问克莉斯。“你眼神不好使了吗?就在昨天,你从地下出来的时候,猪人们打算跟银狮动手,你没看到呀?要我说,一群养不熟的野猪,还隔离个屁,扔下去喂蜘蛛算了!”艾莉西娅抱怨,“他们那是要袭击御驾!那就是叛乱!明目张胆地背叛!我们可是宣誓效忠皇室的骑士,你口口声声的忠诚呢?这时候你那些罗里吧嗦的狗屁道理都哑巴了不成?”
“如果银狮卫没有冒犯他们的鲁鲁尔在先……”
“冒犯!哈!区区蛮人也配这个词儿!”
“我就是你口中的蛮人。”弥兰达上前一步,挤入克莉斯与艾莉西娅视线中间。艾莉西娅冷笑。“你是野蛮人,我否认过吗?我跟你一起行动,是为了我的朋友克莉斯,别弄错了,住在树上的黑猴子。”
“艾莉西娅!”克莉斯大声喝止她。“我很抱歉。”她转向弥兰达,尽力用语气和微笑表达自己的友善与歉意。弥兰达没有反驳,她甚至没有流露出愤慨的神色,只是转过身,默默走到克莉斯身后。克莉斯将之解读为退让。艾莉西娅切了一声,音量足够传递到囚室最远的角落。
“我退出。不对,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掺和。我没有喜欢你到非要陪你去死不可——还是跟猪人、奴隶一起违反学士的禁令。我在天上的妈妈啊,艾莉西娅实在想不出更加不名誉的死法儿了。”
艾莉西娅扯下脸上的黄铜面具,用力掼在地上。金属面罩摔落石板地面,叮当作响。她转过身,拧开门锁,大力推开厚重的橡木门,对上一张明晃晃,被马灯照亮的黄铜色面具,那深茶色的眼罩,冷酷的唇形,与在地上摇晃的那张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