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我退开!”艾莉西娅擒住检疫官,将他当做人质,挡在身前。“别动粗,要论粗鲁,你们整个双子塔里的加起来都敌不过艾莉西娅一个!”
这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克莉斯心中大翻白眼。她清清嗓子,为她解释。“我们无意伤害任何人,请你们后退,放我们离去。”
“没错,照她说的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艾莉西娅捏出凶狠的腔调,五指果然收紧。她扭转检疫官的小臂,拧住他的关节。检疫官是正经学士,从小窝在双子塔里,只懂念书,受过最重的惩罚不过刷全班用过的试管,哪里受过这等粗暴的对待。他扬起罩着面具的脸,黄铜面罩底下的凄惨叫声仿佛一头将死的猪。艾莉西娅毫无怜悯之意,手臂再次用力,检疫官痛得弯下腰去。
“我说了,让开!”
囚室大门正对一堵灰白的石墙,墙壁上放置火把的铜环空空如也。两名营地守卫挤在石砌的甬道里,肩膀挨着肩膀。他俩对望一眼,铮地拔出佩剑。锐利的剑尖被马灯挑染成淡黄色,直指艾莉西娅。
“根,根据检疫条例,你们要立刻放下武器,接受单人隔离!”守卫说话磕磕巴巴。他仰起脖子,大概是想壮大声势,不料大了一号的半头盔不争气,滑下来挡住他的眼睛。艾莉西娅噗地笑出来。守卫咬紧牙,绷紧他壮硕的方下巴,扶起滑落的头盔,指着艾莉西娅的长剑跟着左摇右晃。艾莉西娅笑得越发欢快。
“你知道自己在冲谁比划吗,看大门的。现在就给老娘放下武器,否则要你好看!”
守卫恍若未闻。他冲同伴挤挤眼,把一张浮肿的脸弄得歪七扭八。他的同伴多半穷得买不起比武大会的平民票,完全不认识艾莉西娅,当真伸手来捉她。这位下巴上长了老大一颗青春痘的少年人满心想着一击擒敌,一下子扑出老远,一把抓在艾莉西娅肩膀上。
克莉斯心里咯噔一下,暗叫坏了。艾莉西娅这家伙,爱往女人堆里凑,自持貌美风流,韵事不少,但也格外挑剔,生平最恨男人碰她。克莉斯来不及阻止,只见艾莉西娅连人质也不要了,弃下检疫官不顾,抬脚踢中袭击者胸腹间。长着青春痘的少年不过是个看场子的,即便略通武艺,也是稀松平常,哪是冠军的对手?守卫被她一脚踢翻过去,摔倒在通往地面的石头台阶上,捂着腰哎哟直叫,被锋利的台阶磕得够呛。
头罩大号黑铁半头盔的年长守卫见状,大吃一惊,挥剑就砍。艾莉西娅漂亮旋身,检疫服的白袍子被她高高撩起,有力的侧踢精准无误,抢在长剑斩落之前踢中守卫的咽喉。他松垮的头盔跟他一同仰倒,滚到灰暗的墙角又弹了回来。
两个呼吸的功夫,闯入的三人全部倒地不起。艾莉西娅没有要跟谁谦让的意思,她三两步跨过倒在地上的男人,噔噔噔踏上白石台阶,头一个冲了出去。克莉斯跟在她后面。她跑出地牢,刚吸了一口雨夜清新的空气,尖锐的哨声已然响彻耳畔。大网张开银色的巨掌,穿过浓黑的夜色,呼地罩来。
那绝非人力可以抛出的轨迹。闪烁着金属冷酷光泽的网绳于三十步开外隔空袭来,快得连克莉斯都分辨不清。艾莉西娅仿佛一头野猪,傻乎乎地冲进网里,被当头兜住。她抓住网绳,试图反抗,网绳间陡然滚过一层青紫的光芒。艾莉西娅闷哼一声,跪倒下去,颤抖着缩成一团。网绳渐渐收紧,将她捆缚在其中,教她动弹不得。
“你们不能这样对她!”克莉斯怒喝,她举起右手伸向苍穹,手掌却握了一个空。平常待在右肩上的苍穹不在那里。克莉斯如梦方醒,心底升起一股失落。她回首张望,弥兰达迈着她灵活的步伐从囚室里闪身出来,奔上石阶。她的怀里,抱着那柄黝黑巨大的武器。克莉斯咬咬牙,强压下接剑的冲动。
“你夜袭守卫,破坏检疫条例,究竟意欲何为。你就是这么继承莫荻斯大学士的遗志的?”责问克莉斯的人冷淡又严苛。克莉斯立时想起拉里萨紧绷的面容。她别开脸,避开前方小广场上陡然升起的刺目灯光。
“我并未袭击守卫,请不要用我没做过的事责骂我。”
“你没做?你的武器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还在禁闭中。还有你奴隶身上的检疫服,我的检疫官可是绑在你朋友的床上,你打算怎么解释这些事?还是打算逃避责任,把罪责都推给为你做事的人?”
“不要管她叫奴隶!”
“奴隶犯罪,主人需要……”
“我提醒过您,不要那样称呼弥兰达,她是有名字的!”
“被她袭击,昏厥过去的检疫官也有名字。她于双子塔中学习十八载,通过重重考试,是堂堂正正佩戴徽章的学士。我谨代表秘法学会,捉拿这两个侵害学士,威胁秘法的罪人。你,第九军团特别尉队的尉长,克莉斯·沐恩爵士,有何理由与立场拦阻?”
大学士把“沐恩”这个姓氏咬得格外重,一定是故意的!
顶着一头灰白卷发的拉里萨大学士从秘法的绿光中踱步而出。她一步一步走近,像是逼近猎物的花白山猫。克莉斯瞥见她眼里清冷的光,那让克莉斯觉得自己是只瘸了腿的兔子。
“你真令我失望。”她在艾莉西娅瘫倒的身体前站定,双手自然垂落,肩上却驮着沉重的威严。
“你令我失望,也令秘法失望。我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学士那样待你,而你,却以这样的夜晚回报我。”拉里萨大学士难掩失望。“我刚考上学士那年,被分到莫荻斯大学士的地质研究小组。你知道她是怎样谈论你的吗?”想起亡母,克莉斯胸口像被揍了一拳,反驳的话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大学士乘胜追击:“她的名字尚在智慧双塔中回荡,你却第一个将她遗忘,忘却她与她的教诲。”
拉里萨大学士一步跨过艾莉西娅的身体,她的气势太过强盛,咄咄逼人。克莉斯抿紧嘴唇,想要反击却找不到突破口。
“我说……我说你他妈到底准备扯着死人的大旗欺负活人到什么地步!”
大学士的身形顿住。艾莉西娅不知何时醒来,她的右手穿过网眼,抓住拉里萨大学士的脚踝。艾莉西娅被困在网里,无法起身,她蜷伏在地上,翻起眼睛往上看,朱红的双眼似乎被网线切碎,其中的目光却坚定强硬,像两团倔强的野火。
“死去的母亲死去的母亲,你们到底有完没完!”她骂了一句脏话,接着又说,“要杀要剐,有本事亮出家伙正面上!拿死人作挡箭牌,算什么英雄!”说着,她挣扎着要爬起来,拉里萨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困住艾莉西娅的网绳又是一阵紫光流转。艾莉西娅这次没能忍住,她被电得浑身颤抖,痛苦大叫。
“别把她扯进来,她是无辜的,只是为了帮我!”克莉斯握拳大吼。
“无辜?”大学士挑起一侧眉峰。“夜袭检疫官,现在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图袭击大学士。特别尉长,你的律法需要重修。你们居然还是皇家骑士,我现在相当怀疑,你们的授勋考核是否正常完备。这样的丑闻对骑士学院来说……”
“滚你妈的丑闻!”本已蜷缩成虾米的艾莉西娅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怒骂大学士。秘法的攻击令她痛苦得青筋直冒,她扯紧网绳,不顾身体的痛楚,挣扎着要站起来。大学士冷淡一笑,电弧再次闪过,艾莉西娅将将伸直的膝盖咚地一声砸了下去。克莉斯知觉尤其敏锐,她知道艾莉西娅的膝盖破了。这对武士来说算不上什么伤,但如此受制于人,她一定很难过。
她这么做,她承受这些痛苦,都是因为你。
克莉斯无法再忍耐。她踏近一步,逼近与拉里萨大学士。拉里萨圆睁她灰蓝的眼睛,似乎难以置信,嘴角却显出一丝若有似无的从容微笑。她一定已经计划周全,她向来就是这样的人。克莉斯心知肚明,但她既然决定挺身而出,就不打算半途而废。她朝后张开手掌,弥兰达无声靠近,将苍穹的剑柄塞到克莉斯手里。克莉斯拔剑出鞘,剑光斜斩,掠过拉里萨的肩膀,切断束缚艾莉西娅的网绳。
如同大剧院里上演的剧目一般,几乎同一时间,沉闷的脚步声踩着雨水,贴着地下囚室隆出地表的半墙,极速靠近。克莉斯看也不看,横摆巨剑。苍穹巨大的剑身甩出一圈幽蓝光晕,提剑赶来的守卫急着躲避,脚下打滑,摔倒在水坑里。他的“哎哟”尚未落地,弥兰达便已摸了过去。她手中剑柄直击,将守卫敲晕在泥水里。但这不过是吸引注意力的佯攻,秘法师的战力有多么可怕,很少有人比克莉斯更加清楚。她挥剑摆出防御的架势,拉里萨大学士从容不迫,微笑贴着剑尖展开。
微笑挑起的瞬间,雨珠凝结成冰粒,敲响克莉斯的肩膀。克莉斯暗叫不妙,要往后跳,居然没来得及。她双腿发力,却如背负铁砧,以她的敏捷与力量,也无法挪动分毫。克莉斯低头望下去,眼睁睁看着白霜飞也似的爬上漆黑的圆筒靴。藏在浑浊的泥水里的纹章被主人唤醒,冰蓝与褐红的繁复铭文大放光明。奇异的混合光芒照进漆黑的雨夜,潮湿的土腥气浮了上来,泥土的碎屑混同霜雾,在克莉斯眼前飞舞。秘法阵的巨大威力震飞表层浮土,埋藏在泥土下面的麻石板显露出来,雕刻其上高深的符文看得克莉斯眼花缭乱。
这是一个混合型秘法阵,规模之大,将囚室出口前的四个人都包裹进去。借着大作的法阵光芒,克莉斯看清了艾莉西娅的脸。她的面容被一张复杂难言的光之蛛网切得支离破碎,震惊与不解同时占据了她的脸。她跟克莉斯一样试图挣开秘法符文的钳制,当然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我不是没设想过会被逼到动用这个的地步。我没想到的是,你对秘法师挥剑的时候,冷漠粗野至极,完全瞧不出曾被秘法之光曾经照亮你的肩膀。”拉里萨大学士说话轻描淡写。秘法阵中的四人只有她丝毫不受影响。她拂去肩头的冰粒,沾一颗在指腹上,用拇指将它碾碎,轻叹道:“更叫我吃惊的是,你会笨到以为我毫不设防。老实说我甚至有些怀疑,你所谓的学士资质,有多少是出入双子塔混来的印象分。你知道,人都喜欢熟悉的东西,就连学士也不例外。”
“哎哟你妈妈的屁股,都说了让你别乱放屁,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艾莉西娅身体动弹不得,只有嘴皮子还算利索。她虽然被迫跪在地上,却不肯屈服,铆足了劲儿破口大骂。拉里萨大学士在她的污言秽语之下倒显得风度翩翩。她微笑不改,举起手掌拍了拍。守卫在秘法阵外围的一名学生走上前来,从袖子里拽出一根亚麻色的布条,弯腰往艾莉西娅口里塞。他那双拿笔写字,摆弄试管的手不是干这事的料,布条没塞好,反被艾莉西娅咬住了食指。艾莉西娅用力狠咬,学生痛得抽手大叫,布条掉在冰冻的泥土地上,艾莉西娅仰起脖子,哈哈大笑。
“哼。”大学士侧过头,鼻腔里喷出冷笑。“你尽可以得意,你有这个资本。无论你身上流的究竟是哪家的血,迭戈公爵的名号还在。就凭你腰间的破晓,能把你怎么样的人的确不多。然而——”拉里萨留下一个冗长的停顿,饶有深意地瞥了克莉斯一眼,继而转向弥兰达。“罪责总得有人来背负。把她栓起来,交由奴隶属处置。”她说着,打了个手势,两名学生样的家伙拉出一条锃亮的铁链,蹑手蹑脚朝弥兰达围拢,那架势让克莉斯想起双子塔里初次捉实验兔的学徒。
“别碰她。”克莉斯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小,他们因而听不到。只有弥兰达抬起脸来看她。持铁链的学生围上去,一人抓住她的手臂,另一人一把扯落她的黄铜面具,露出弥兰达图鲁人的面貌。她的肤色被爬满白霜的地面衬得格外深沉,死灰色的兜帽罩住她灵动的五官。弥兰达其实有张美丽的脸,她仰起脖子,杏仁状的灰眼凝望克莉斯,其中流露出决绝又难舍的情愫。克莉斯一下子想起来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奄奄一息,脖子上箍着两指宽的黑铁项圈,被栓在木头桩子上,静候帝国大人们的垂怜。
那一天,我把她从奴隶贩子手里救下来。我承诺她说:“今后不会再教你受这种罪。”
我背弃了她。
克莉斯眼睁睁看着学徒们将铁项圈合拢,箍住弥兰达的脖子。他们太粗鲁,将她的长发卡在项圈里。那些家伙只当没看见,将异族女子生生拽走,仿佛拴着的是一头驴或是一只羊。
我背弃了她。克莉斯心想,好多场景同时在她脑海里旋转。她看到弥兰达赤裸身躯被栓在奴隶展台上,饱受凌辱却蕴含骄傲的神情;她看到衣衫褴褛的柏莱苦工;看到帝国之光投来的赞赏目光。最教她无法忍受的是,她看到一双紫罗兰的眼睛。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明亮又柔软,眼波犹如温泉。她分不清眼睛的主人究竟是谁,是索菲娅还是伊莎贝拉。
我背弃了她。克莉斯只能确认这一件事。在她全身心信赖着我的时刻,我背弃了她。我令她受损,坠入万劫不复。
难以言喻的痛苦溃堤般爆发,克莉斯难受得想要大声叫喊。苍穹蓝光大作。巨剑代替她颤抖呻吟,剑肩上古老陌生的符文爆发出一片刺眼的白光。克莉斯周身忽然一轻,她下意识举起剑,笼罩剑身的寒霜不知何时全都融化,留下一颗颗泪珠样的水痕,缓缓滑过钢铁之躯。
克莉斯双手握剑,侧转巨剑。苍穹明亮的身躯上映出拉里萨惊愕的面容。
“这是我亲手画下的双重阵法!”她心中的难以置信已然从语气里溢了出来。克莉斯心无杂念。她没有去想大学士尊贵崇高的地位,没有想眼下冒失的行为会给仕途带来怎样的影响,她甚至没有想莫荻斯,那位教给她一切,却始终未能将她从日复一日的不安中拯救出来的伟大女性。我不能做一个背誓者。她只想着这件事,只想用她的剑,以她的心意作战。
苍穹挥出去了。巨大的剑刃斩入空气,秘法阵势被巨剑的气势崩碎,蓝褐混杂的光芒闪烁不休,却始终毫无建树。帝国引以为傲的秘法符文在苍穹的冲击下脆弱宛如婴孩。
太弱了,不堪一击。
念头荡过脑海的时候,巨剑业已搁上拉里萨大学士的肩膀。
“让我们走。”是我在说话吗?克莉斯心生疑惑。既然是我在说话,这股陌生从何而来?她听见冰冷的自己淡淡地说:“叫你的人退开,放我的人平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