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阔的广场在金字塔入口处变得窄仄,靠拢的石墙似乎打算将来访者挤扁。克莉斯抬头仰望,地宫阴暗的天穹彻底成了一道浓黑的裂缝。狭窄的巷道让她几乎无法转身,天穹的剑柄不时触到两侧峭立的石壁。石砖很大,单块足有三尺见方,多年以来深埋地底,时光早已将它们遗忘。克莉斯摸了摸,石块边缘清晰坚硬,它们还很结实,瞧不出风化的迹象。
艾莉西娅跟在她后面,啧啧讽刺。“不让我们碰,自个儿倒摸个没完。”她将石墙拍响,侧耳倾听墙壁的回声。“瞧瞧这些石头块儿,可不是红死谷里能找到的玩意儿,切得这么大,搬起来也不嫌费事。”
“谈论神明时用‘费事’,在我族眼里,已经是亵渎。”
“哟,你的大陆语越来越流利了嘛,居然用上‘亵渎’了。”艾莉西娅转身与弥兰达斗嘴,刀鞘的金属包尖在石墙上磕出响声。她将嘴唇嘬出响声,“别以为句子说得溜,就可以当帝国人了。我们帝国诸神不是你的蛮神,祭祀活人,生吞人血……”
“胡说!都是假的,是帝国人编造出来的假话!多芬神是万灵之源,友善温柔,从不以杀人取乐!”
“啊,是的是的,图鲁祭司都是‘友善’地把敌人的血涂到武器上给你们祈福的。”艾莉西娅刚才被弥兰达打断,如今也不打算给她辩驳的机会。她轻蔑地笑笑,转回身打量石壁,喃喃自语。“连个浮雕都见不着,赌一百桶半日神仙,这种暗戳戳的神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东西!”
这一尊当然不是大陆人信奉的神祇中的任何一位,这位神明是……某个词在克莉斯的喉咙里滚了几圈,所经之处引发一阵灼热的疼痛。克莉斯咽下口水,将痛楚硬压下去。她丢下争执不休的两个人,大步走向金字塔深处。金字塔门前裂缝般的通道很短,只够她走二十四步。二十四次抬脚之后,细长的石门——或者说门框伫立在克莉斯眼前。门楣上的石刻在黯淡的绿光下投射出细长的阴影,正中的浮雕早已脱落,只留下一处半圆的平滑断面。
“这是……太阳光?你看像吗?”艾莉西娅问弥兰达,两人难得意见统一。艾莉西娅点点头,仰着脖子欣赏:“光芒四射的门楣,正中的太阳却掉了,滑稽。”
“或许本来就没有。它太过光滑平整,石头脱落的断面应该很粗糙,我说得对吗?”
克莉斯知道弥兰达在问自己。她没办法回应她。克莉斯举着秘法灯管,沉默地穿过石头门框,独自步入金字塔内部。多年来,她习惯了帝国神庙宽大的殿堂,高不可攀的的穹顶。事实上,她不怎么去神殿祈福,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苏伊斯的殿堂给自己留下过多么难以磨灭的印象。她记得她高耸的穹顶与洒满月光的廊柱。入夜时分,洁白的石柱上,月桂浅影轻摇。朝觐者跪拜哭墙,祈祷与诵经声汇聚成一曲和缓低沉的歌谣。世人都说苏伊斯大神殿乃是女神华美的桂冠,即便是西蒙大学士,也承认它的贴切。
如果说月神的大神庙是大陆的建筑艺术杰作的话,眼下这处无名神庙简直是年久失修的野蛮人牛棚。粗陋,阴暗,狭窄,甚至连基本的功用都有问题。克莉斯走出两步,一脚踏空,踩在陡然下陷的石阶上。她毫无防备,身形摇晃,险些跌倒。克莉斯责备自己的大意,她张开手臂扶住墙面,打量周遭。
地面仿佛被斩断一样,突然下沉,前方的阶梯又高又陡,极不自然,底层台阶几乎完全被上层的挡住。克莉斯觉得自己站在被砍出凹槽的巨大石柱上,石柱倾斜,下通冥河。不仅通道,这里的墙面也向右倾斜,不知本来如此,还是外力所致。
“当心,这里很陡。”克莉斯提醒身后的两人。她蜷起手指,将中指关节伸到嘴里吮吸。轻微的铁腥味在舌尖蔓延,刚才没有留神,她的手指关节被粗糙的石料磨破。克莉斯微微皱眉。不好的兆头,如今的她,当众受伤可不是好事。所幸伤口很小,以艾莉西娅的个性应该不会留意到。
“瞧这鬼地方,破得。”艾莉西娅打量四周,皱眉抱怨。她扶住石墙,艰难迈下阶梯。这些阶梯委实高大,一级几乎已是这位灵活匀称的帝国女子能承受的极限,若是再高是上几寸,步战冠军恐怕得像兔子一样跳着走。“妈的这鬼东西真是给人走的?”艾莉西娅撇嘴向下张望。克莉斯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石梯陡峭,犹如刀削,朝看不到尽头的深黑中不断延伸。倾倒的墙壁让狭窄的空间变得扭曲,压迫人的感官和光线,存心要将这地方弄得更加不舒服。
两侧的石壁窄得令人呼吸不畅,克莉斯往下又走了几步,但除了建筑学上的糟糕设计之外,瞧不出任何异样。“你们可以在上面等我。”克莉斯对两人说,“这地方太窄,倘若遭遇敌人,人多也派不上用场。”
“至少得让我知道你死在哪里。”艾莉西娅探出一只脚,花了好大功夫让它触到下一级台阶,剩下的那只腿方才艰难跟上。她侧着身子,一步一顿爬下来,皮靴声沉重。“这么窄的地方,丢块石头把你压死在下面的话,可不好挖出来。”
克莉斯知道这家伙是想帮自己,只是嘴巴太坏。回想起来,第一次见面,也是从她想要帮忙开始的。少时的艾莉西娅已经与那些身负名誉的骑士不一样,是个愿意用拳头帮弱者说话的人。一股暖流从克莉斯的胸腔里滚过,她心中感动,脸上却难以表现。弥兰达跟在艾莉西娅后面下来,石阶比她的小腿还高。这位图鲁族的战士反而走得行云流水般顺畅,远不如艾莉西娅吃力。她在艾莉西娅背后站定,冲克莉斯微笑。
“跟老家的树屋比起来,简直就是平地。”
“呿,癞蛤蟆的呵欠,数你口气最大。”艾莉西娅不服气,弥兰达回了她一句,两个人又拌起嘴来。克莉斯转身走出几步,石梯猛地左转,本就将将高过她的天花板变得更加低矮,蹭到她的发顶。她扶住墙面,低头顺着弯道继续向下。通道的尽头是一堵宽大得不可思议的墙壁。墨黑的墙面与同样漆黑的天花板融为一体,无数银白光点在这块巨大的黑幕上忽明忽暗,组成星河。
这是夏季星空,正是这个季节能看到的。克莉斯打量星河,不再前进。星云却好像追着她而来,横跨墙壁与天花的璀璨银河忽然光芒大作,混有豪雨腥气的空气陡然活了过来。微风轻抚克莉斯面门,流入她的肺叶深处。她不由摸了摸脸,想要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身后皮靴声大起来,是艾莉西娅。
“哇哦——”天花板的高度对艾莉西娅倒不算难事。她轻松拐进来,眼前的奇景让她张大了嘴巴。“这是……银河?”
“毫无疑问。”克莉斯举高秘法灯管。绘制星曜的不明物质响应绿光。星辰间闪过一片翠绿,仿佛万千萤火虫同时振翅飞起。
“这玩意儿是怎么弄上去的?”艾莉西娅从克莉斯身边挤过,走向星河。克莉斯担心她出事,只得跟上。随着距离拉近,墙壁显得更加的黑。它们黑得均匀自然,说不好是涂过颜料还是本身如此。
跟黑岩堡一样……该死,别去想那个!
克莉斯掐断不合时宜的念头,集中注意力观察室内星空。璀璨的星河蜿蜒而流,将石壁一分为二。涂绘的星群好像在呼吸,夜晚的静谧溢出石壁,安静似有重量,倚靠在克莉斯耳侧,让她的心也跟着沉静下去。她从来没有觉得星群这么近过,只要她一伸手,就能够到浩渺的银河。
“这是真的银河。这颗启明星的位置,亘古未变。”克莉斯望向银河旁那颗孤单的青紫色星星。星星冲克莉斯眨了一下眼,片刻之后,又眨了一下。克莉斯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十分熟悉,似乎自己曾经就站在相同的位置,手持灯具,凝望星辰。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漆黑的天花板明明高不可攀,她的指尖却好像真的触到了什么。绘制星星的石壁仿佛被火烘烤过,暖得不可思议。一股电流骤然腾起,沿着指尖射入克莉斯体内。她一个激灵,满目的星辰随她一同轻颤,继而在半个心跳的时间之内,光芒大作。
漆黑的石壁陡然大放光明。星曜强劲的光芒似乎要把石墙射透。秘法灯光在满目星墙面前成了一个羸弱的婴孩。那些光是如此明媚而透彻,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它们留在视野里的粒粒光痕。
“我要瞎了。”艾莉西娅双手捂脸,抱怨不停。“是谁唠唠叨叨说什么千万别碰里面的东西的?结果自己一路到处乱摸!骗人精!”星星晶亮的光点在她手背上晃动,让她看上去如同染上了皮肤病。她旁边的弥兰达伸出手,指向墙壁的角落。
“那地方有扇门。”
事实上,是自行打开的一扇门。它炭色的门扉悄无声息地滑开,开启现实与深渊之间的屏障。门后的浓黑如有生命,向克莉斯发出声声沉默的呼唤。她喉咙发紧,后背僵硬,只想立刻转身离开。
现在离去只是无耻的逃跑而已。让朋友毫无意义地为你犯险,而你却没能挽救任何人。你没有任何高尚的理由,仅仅是内心怯懦,在困难面前夺路而逃罢了。
克莉斯偷偷握紧拳头,迫使自己直视暗沉的门洞。她迈开大步,笔直穿过石门。暗门后面,建造者终于想起来神庙与庄严之间的联系,用切割整齐的方砖铺出一个长方的礼堂。礼堂两侧立有十数根浑圆的石柱。粗壮的柱子仿佛一个个高壮的巨人,沉默地屹立在昏暗中,列队注视着闯入的陌生人。
大厅的天花板不再高若天穹,借着秘法的些微光芒,克莉斯辨认出天花板上石雕的轮廓。那东西细长的鳞片反射出不祥的淡青光芒,大半身体盘踞在黑暗中,觊觎着众人。克莉斯高举灯具,试图看清它的模样,最终只能确认它生有蜥蜴样的狭长眼窝。克莉斯放平视线,扫视长方石厅。秘法制造的稀薄光线浅浅地依附在粗壮的石柱上,制造出一大片模糊的墨绿阴影。石料斑驳,似乎沾染了大片污迹。石柱前安放有一溜石座,每一座上都竖起一个巨大的人形阴影。出于不愿告人的原因,克莉斯完全不想走近查看。
“看起来造房子的家伙终于找着他的凿子和锤头了。”艾莉西娅摇晃着肩膀朝石座走去。克莉斯一把捏住她的胳膊,教她前进不得。
“不行!”
她大喊,随即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强硬,手上用力太过。然而后悔已经晚了,艾莉西娅甩起性子来。她奋力甩开克莉斯的手,挣脱她的掌控。克莉斯沉默地看着她,她的脸转过来,金黄的眉毛拧在一起,秘法的绿光让它们颜色诡异。
“这也不行那也不准,我是来帮你的,不是你的跟班,轮不到你冲我大呼小叫!”她用力踏出一大步,嘟哝埋怨。“一张臭脸,跟该死的老头子一模一样!”
克莉斯大感头疼,她近来精神实在恍惚,竟然在这种地方失控,惹怒老友。在她懊悔的时候,弥兰达影子一样撵上艾莉西娅,不由分说捉住她的手肘。艾莉西娅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就范。她猛地扭动身子,拳风呼啸而至。弥兰达步伐灵活得惊人,丝毫不逊于克莉斯。她轻松避开,身形律动如水般流畅。艾莉西娅反击不成,愈加恼怒,索性横摆长腿,踢出一击有力的侧踢。弥兰达轻笑,跃向一旁,看来早有预料。艾莉西娅一击不中,趁势旋身,华丽的组合踢技尽情施展开来,舞出的腿影几不可辨。黑暗中,踢击扫起的空气呜呜低鸣,一声紧跟着另一声。弥兰达不想与她交手,她仰起脸,翻了个利落的后手翻,远远避开燃鹰的熊熊怒火。她的长发在腾跃中分散开,鞭子一样抽在身后的石像基座上。克莉斯一阵心颤。
不,她们不该碰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