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你先碰到的,你输了。”艾莉西娅抱起手臂,抬高下巴,好不得意。弥兰达显然也没料到结局。她连忙回身查看,活像个闯了祸的小女孩。克莉斯走向石像,灯光欺近,雕像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弥兰达衬托成一个尚未长成的少女。
“逼真的人像。”弥兰达仰面赞叹。雕像魁伟远超常人,宽阔的肩膀与隆起的颈背肌肉让它看上去像一头站立的熊。熊样的巨汉套着一身样式古怪的盔甲,铁盔上落满浮土,瞧不出本来样貌。它的肩甲和手肘处都装有棘刺,克莉斯远远打量它们,以她的战斗经验,不认为这些刺在实战中能派上任何用场,想来只是装饰。除了这些尖刺,石雕身上可称饰物的就只有它胸前犬齿串成的项链了。项链给克莉斯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决定不要细想。
“希望没有打扰到他,他生前一定是位出色的武士。”弥兰达遥指石雕腰侧佩刀。“好刀,绝不会拖累主人。”克莉斯瞅了一眼,雕像的佩刀十分平淡,刀柄没有任何装饰,把手的一半从腰侧戳出来。她转过视线,不愿再看,快步离开雕像。“我们得往前,金字塔里面应该有座喷泉或者池塘类的东西……”
“为什么你又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很好奇……”
“只是偶然……被秘法磁场干扰,影响了脑波。你知道脑波吗……”
“停停停,艾莉西娅不想听你那堆绕口令。”艾莉西娅边说边走,与克莉斯齐头并进。两个人同时在大厅尽头的石台前停下来。石台低矮,是个未经雕琢的平台,正中立有一个四方的石墩子。克莉斯一眼便望见石墩两侧雕刻的三眼剑齿虎头,心情瞬间触底。黑岩堡地底的离奇经历漩涡似的拉扯住她的心神。
海一样的无边草原,远处山脉青黑的身影仿佛趴伏的巨龙,不知名的四足野兽分开草海,走到她面前,橘黄的眼睛直盯着她。
艾莉西娅没有察觉到克莉斯的异样。她小跳一步,跃上低矮的石台,围着石墩子转悠了一圈,喃喃自语。“要是我,也一定把自己的座位设在这儿,够气派。后头的墙壁正好挂我喜欢的挂毯,或者放副持剑的全套重甲也行,反正我指定不会搁上这种……”艾莉西娅打量石墩后的雕塑。“这他妈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某种图腾对不对?你认得吗,我的半学士大人?”
艾莉西娅的声音变得浑浊难辨。克莉斯刚从源源不绝的回想中挣脱出来,又一头扎进现实的泥沼。石墩后方伫有一座石头雕塑——也有可能是其他材质的,上面落满了灰,教人难以分辨。雕像是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大蛇,它细长的眉眼正窥视着克莉斯,深陷的眼窝透过尘土,散发出冰冷的光泽,似乎下一刻就要活过来,张开大口将她吞噬。克莉斯不由后退,撞到走上前来的弥兰达,后者顺势捏了捏她的手。
“你怎么了?你病了,手上全是汗。你很少这样的。”
“不,我没事。”你早该知道,这些东西跟地下深处的东西本是同源之物。它们对你动了手脚,遵循幻想行事怎么会带来好结果?你正大步踏入对方为你设置的陷阱,走向它们希望你去的地方。克莉斯再次忆起洞顶石雕,恶心的感觉充盈喉管。
“病了就别硬撑,总在地下转悠,学士都倒下了,何况是你。”艾莉西娅将手伸向克莉斯,想要搀扶她。
“我说了,我没事。”克莉斯抹掉她放在胳膊上的手。艾莉西娅不依不饶,戳向克莉斯腰间。克莉斯冷脸拍掉她的手,巴掌声响得不可思议。她和艾莉西娅同时愣住。掌击余音缭绕,经久不息,两个心跳之后,稀稀落落的噼啪声从石厅角落传来,继而愈来愈密集,仿佛活鱼滑进了油锅,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炸响。三个人交换眼神,在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退意。
艾莉西娅第一个迈腿狂奔。她跑出几步,路过第一个石柱的时候,柱旁的雕塑猛地一震,灰土蓬起,变作一个生满了细毛的黑灰雾团。满堂的爆裂声戛然而止,艾莉西娅慢了下来,她在犹豫。把同伴抛在脑后独自逃走,可不是冠军所为。她身后肮脏的雾团中,一个门板样的黑影陡然拔高。
“艾莉西娅!”克莉斯大喊,她将灯具抛给弥兰达,手伸到背后。苍穹应声而出,剑锋对准活起来的石雕。走下石座的巨大石人居然没有注意到这柄庞大的武器,将后背丢给它,一门心思去追艾莉西娅。
艾莉西娅扭身回头,顺势抽出裂风。钢刀斜撩,铮地砍在巨人手腕上,金铁交击,火星迸射。石人居然感受到疼痛,他闷哼呻吟,换手抓向艾莉西娅。艾莉西娅切了一声,不屑他的蠢笨,亮出破晓,横扫他的手腕。大石人如梦方醒,他后退半步,侧身避开艾莉西娅的劈砍,腰际战刀在他侧过身体的瞬间扑了出来。
克莉斯的心脏随着金属的尖啸猛地收紧。石人的手法非常老道,他利用身体遮挡敌人视线,抓住时间差偷袭,让人难以防备。这家伙绝非呆头呆脑的秘法机器,而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有丰富战斗经验的武士!
武士的一刀将艾莉西娅逼退,他肩膀上积压的尘土随着宽刃战刀的猛烈挥击甩落下来。灰土迷了艾莉西娅的眼睛,她半睁着眼作战,挥出的刀光凌乱软弱,构不成威胁。与之相反,满身尘土的武士完全不受影响。他踏出气势汹汹的一步,大厅的粗石地板发出有力的回应,地面因之颤抖。
他扬起战刀,打算使出一记毫不留情的纵劈。武士所用宽刃刀,刀身宽若成人手掌,与武士惊人的身高相较,却也只是普通。他大声呼喝,沉下肩膀,猛地斩落大刀。巨大的钢刀在武士一劈之下迸发出海潮般的威势。大厅沉寂的空气眨眼间活了过来,它呜呜低鸣,不住颤栗。刀风如有实质,在砍中艾莉西娅之前,已将她脚底的尘土扇开。艾莉西娅来不及退却,置身巨大的武士与他船桨样的大刀前,冠军如同一个布偶,只要沾上武士沉重的刀锋,便将立刻一分为二,肚腹内的填充物洒得满地都是。
一想到这样的情形,克莉斯浑身的肌肉都绞了起来。她于疾跑中再次发力,箭一样射了过去。克莉斯抡起苍穹,巨剑虽然沉重,但她操练多年,早已如臂使指。巨剑抢在大刀劈落的瞬间将它架住。武士的巨力将克莉斯右肘压弯,她的手腕仿佛被快鞭抽中,痛得失去知觉。克莉斯听到自己骨骼的喀嚓声,或许它承受不住这等重压,下一刻便要折断。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艾莉西娅因我而死!
克莉斯暴喝,她颤抖的肌肉爆发出沛然大力,苍穹光芒流转,剑肩上的古老符文闪烁不休。手腕快要折断的痛苦顷刻间蒸发,克莉斯抓住机会,压上全身气力。苍穹宽大的剑刃与战刀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钢刀被苍穹逼迫,微微颤抖,克莉斯踏上一步,尽全力将敌人的武器推了回去。
武士撤步,脚步声沉重,身上的粉尘簌簌而落。身披铁甲的武士立在尘埃里,呆望着克莉斯。克莉斯双手握剑,胸脯起伏不停。她在一片灰蒙蒙之中望见那武士的眼睛。他藏在黑铁半盔下的皮肤已然枯槁,其中布满灰褐的浮土,宛如干瘪的树皮,只是一双眼睛依然灵动饱满,闪烁着富含生机的光泽。那是一双褐黄的眼睛,克莉斯不愿承认,但其中分明流动着属于人的神采。更要命的是,他看上去不解又伤心。
武士张开他早已是两片干枯死皮的嘴唇,吐出一串咕噜噜的话语,继而转了转刀柄,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候克莉斯回应。
他在跟我说话?我应该听得懂吗?克莉斯甩了甩头,武士的话语在她脑中嗡嗡作响,顶得脑门儿生疼。她立起苍穹,将剑锋对准武士,提防他以刚才的咒语做掩护,突然袭击。武士换手握刀,又嘟哝了一长串句子,朝克莉斯迈出一步。
“站在原地别动,否则我要你好看。”克莉斯放低重心,挪动步子,调整与武士的距离,好教两人维持在安全的范围内。刚刚复活的武士毫无死人的自觉,他急切起来,接连吐出好多音节,听语气应该是一连串问句。除却音调中的焦急,克莉斯一点儿没听懂。武士懊恼跺脚,溅起一大片尘土。
“克利希娜。”
武士直望进克莉斯眼里,迈开大步朝她走来。克莉斯举剑相迎,熟悉的血红光芒划出燕子似的利落弧线,照亮武士后背。战刀甩出漂亮的弧线,袭向武士腰侧。
武士的盔甲由铁板与硬皮缝制而成,其上全无雕饰,关节处也缺乏保护。他所生活的年代显然找不到像样的铁匠。那些活计粗陋的铁匠师傅只在他腰际捆了一圈皮革护腰,系腰的狼皮不知为何逃脱了岁月的魔爪,灰白的针毛随着主人的动作来回晃悠。艾莉西娅的破晓砍中了那块狼皮,尔后破开简陋的皮甲,切进肉里。
武士受伤,咧嘴大叫,露出被烟草熏黄的大板牙。他扭回身体,徒手捏住破的刀身。偷袭他的艾莉西娅面色不改,裂风飞快斜劈,结结实实砍在武士的铁护腕上。金属的巨响与武士的怒吼响彻石厅。黑暗中火花飞溅,照亮武士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裂风击中武士手腕,却没能将他的手剁下来,反被冲击的大力高高弹起。武士怒吼连连,一边攥紧破晓不让艾莉西娅抽身,一边提起石臼大小的拳头,呼地捶向艾莉西娅的脑袋。艾莉西娅不得已放弃破晓,后跳避开。武士勇猛非常,腰侧嵌着敌人的武器,仍旧紧追不舍。他投出佩刀掷向艾莉西娅。超巨型的飞刀来势凶猛,艾莉西娅不敢硬扛,接连向后退走。
若在寻常情形下与这巨人武士交手,艾莉西娅虽讨不了多少便宜,但也游刃有余。然而眼前的石厅太大,相较之下秘法灯光只是一朵豆粒大的烛火,对于艾莉西娅来说,周遭未免太黑了,一身武艺难以尽情施展。武士的战刀旋转着飞跃过艾莉西娅的肩膀,她应对不及,被刀尖削中。克莉斯听到不详的撞击声。艾莉西娅蹲在地上,捂住左肩。血水汩汩涌出指间。
几乎同时,武士大喝一声,反手拔出身体里的裂风。几滴焦黄的液体从他的伤口里喷溅而出,想来应该是他的血。
受伤的武士毫不理会自己的伤情,高举裂风,要砍掉艾莉西娅的脑袋。弥兰达赶到艾莉西娅身边,腰刀横扫,摆出防御的架势。
艾莉西娅半蹲在地,疼痛难忍,同样受创的武士却精神得吓人。他握着艾莉西娅的刀大步向前,五尺长的破晓在他掌中细若树枝。与他魁伟的身形与凶狠的气势相较,弥兰达与艾莉西娅简直脆弱如稚童。
克莉斯想不明白为何死而复生的武士总拿后背对付自己。在他眼里,自己和苍穹只是摆设。眼下的情况不容细想,她疾冲上去,扭转腰身,苍穹怒鞭一样抽了出去,巨大的剑身舞出一大片灰白的光,剑刃在呼啸中狠狠砍中武士的后背,将他推出一个踉跄。他转过身来,双眼圆睁,枯槁的脸上写满不可思议。克莉斯哪有功夫跟敌人解释。她举剑过顶,对准武士的胸膛,狠狠斩落。
武士似乎忘记了树枝一般的破晓,居然不用它格挡。苍穹没有遭遇一丝阻碍,砍中武士肩膀,一击将之摧毁。剑肩上的铭文再度大亮,幽蓝的光照进武士清澈的眼底。他流露出十足痛苦的神情,一滴人一样的浑圆泪珠滚出他干裂的眼角,眨眼间便滑入皴裂的皮肤里,与他枯朽的血肉融在了一起。
克莉斯继续用力,苍穹切入武士铁甲的缝隙,触感竟像是插进黄油里。武士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苍穹斜砍入他的脖颈,将他头颅与身体的连接切掉一半。武士眼中活人的光彩顿时熄灭。他睁眼而死,失去焦点的视线似乎仍然粘在克莉斯脸上。克莉斯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别开脸,避开死人的注视。
“我们得赶紧离开。”她抽剑转身,不忍去看背后哄然倒地的尸体,快步离开战场。克莉斯走回平台,弯腰要捡被弥兰达抛在地上的灯具。就在指尖触到灯管冰冷外壳的瞬间,管身忽然轻颤,从指下滚走。不详的感觉巨石般坠落,克莉斯重新拔出剑,四下张望。一个个铁塔般的黑影接连抬起膝盖,迈下石座。铁靴落地,激起片片尘土。石厅内有如地震,轰隆声不绝于耳,存心要把里面的活人震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