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人怎么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克莉斯想听清女孩在叫喊什么,但除了刺痛耳膜的尖锐鸣响,她什么也听不到。密室跟着旋转起来,克莉斯的心神倏地坠落。睁开眼的时候,她嗅到弥兰达兰花样的气息。图鲁人浅灰的双眼潜伏在黑暗中,静静望着她。
“别逞能,咱们一起上。一群蠢蛋罢了,不过块头大了点儿,别慌。”艾莉西娅捅捅克莉斯。她毫无异状,似乎克莉斯从未走神,在幻想中游弋的时间不过一眨眼而已。
“艾莉西娅小姐姐会保护你的。”她信誓旦旦。
“不,我们下去。”
“什么?你疯了?!你究竟哪根筋不对,艾莉西娅帮你掰过来!”艾莉西娅抓紧克莉斯的胳膊,将她弄疼。巨人迈步的沉重声响盖住她惊怒交加的质问。能容五六个成人的平台对巨人武士而言不过短脚矮桌,他一步跨过来,硕大的头颅挡住洞口稀薄的绿光。
“快跳!”克莉斯不由分说,环紧艾莉西娅的腰,纵身跳下。她的后背撞上石壁,粗糙的石料紧贴她的黑皮甲,一路擦刮。
“蠢透了,你的脑子被猪吃了!”艾莉西娅蹬紧石壁,用力将她的家传宝刀插进石缝里。黑暗中火星迸射,短暂的火花顷刻间便被黑暗吞没,但对克莉斯来说,些许的火光已经足够。她看准落点,提起膝盖,降落地面,就势翻滚,卸去落地的冲击力。密室的年纪绝不比金字塔轻,尘埃却不多。克莉斯扑进一堆砂砾里,正好把艾莉西娅摁在身下。
“给我闪开,你要死啊!”今天的艾莉西娅脾气比以往更差。她猛击克莉斯的肩甲,将她粗暴推开,一咕噜爬起来,逃离克莉斯的控制,灵活得不像是受过伤的人。弥兰达随后降落,她敏捷如豹,克莉斯只听到背后皮靴的轻响,回头时图鲁武士业已站得笔直。
“居然有这样的地方,我还以为会摔死。”
“明知可能摔死,也要追随主人跳下来,死到临头不忘宣誓忠诚,真是令人感佩。”艾莉西娅拍打大腿、腰侧,抖落一片土灰。克莉斯皱着眉站起来,艾莉西娅捉弄弥兰达的方式让她很不舒服。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克莉斯解释。她找出最后一截秘法灯管扭亮。神秘的艳绿光芒倾泻而出,铺满密室。然而眼前并没有泉眼与光球,只余焦黑的碎石。克莉斯疾冲几步,跪倒在瓦砾间。锋利的碎石块刺伤她的膝盖,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不,不可能。”她撇下灯管,抓起一块碎石。石块触感滑腻,十分脆弱,手指一碰,便化作片片碎屑。焦急顿时占据克莉斯的心智。它像一块干渴百年的海绵,将智慧的泉流一口气吸干。克莉斯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一定要把眼前的碎石堆挖出一个通透的窟窿才能舒服一点儿。她的手插进乱石缝里,完全感受不到石块擦破皮肤的疼痛。
黑沉沉的石块滑腻冰凉,仿如情人的肌肤——死去情人的肌肤。它们胡乱堆叠在一起,向下塌陷,在克莉斯的手中一块块化作碎末。
我总是带来毁灭,破坏身边那些灿烂如夏阳的人。她们本应安住于世,母亲,奥罗拉殿下,索菲亚,她们都是。
克莉斯心中流泪,脸皮却绷得很紧,手上只顾用力。她是个力气很大的人,一直都是。密室很快被她刨出的石块与飞灰糟蹋得不成样子。空气肮脏,让人呼吸不畅。碎石四处滚落,弹到黑乎乎的石墙上,滚到幽深的角落里。图鲁人掩嘴咳嗽,帝国人则更粗鲁。艾莉西娅扒住克莉斯双肩,手指抠进她肩甲的缝隙里,用蛮力阻止她疯狂的行为。
“发什么神经!疯了吗?打从一下来,你就怪得够可以的。不管你要找什么,依我看,没了正好。我要带你去看学士,药剂师也行。你病得不轻,认识二十年,从没见你这么疯过!”
“我们认识,只有十七年。”克莉斯冷冷答道。她甩动胳膊,试图抖开艾莉西娅的手,尝试了几次,均未成功。她还没发火,先听到艾莉西娅咬着牙质问:“你被冥鬼掏了心啦?我好心为你,你还跟我发脾气?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鬼样子了!”
艾莉西娅抓住克莉斯右手腕,向她展示。克莉斯的指甲缝里滚出肮脏的血滴,血液被绿灯照亮,中毒似的污浊。黑绿的血顺着手指流淌,挤开手背上的土灰,绘出细长曲折的纹路。弥兰达瞧见,欲言又止,流露不忍。克莉斯深感受辱,猛地抽回手,冷不防抽到艾莉西娅的下巴。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抖抖手站起来。“有劳你们陪我到这里,我会送你们上去。”
艾莉西娅打掉克莉斯翻腰包的手,高声喝阻。“现在想甩掉艾莉西娅了?门儿都没有!今天就算打晕你,我也要绑你回去!”说着她真的呼出一记上勾拳,但克莉斯太高,光线也暗,艾莉西娅的指骨只蹭到她的下巴。克莉斯本欲反驳,冷不防被她击中,牙齿啪地磕在一起,解释的欲望一下子蜷缩回去。
她怎么可能明白我的感受?克莉斯侧身避开艾莉西娅的第二次攻击。绝望,懊悔与不甘的铅云在她心中翻滚。害人命悬一线的不是艾莉西娅,我甚至无法跟她提起。那些预言,奇怪的纹章,祭坛,在他人眼中不过是疯子的狂想,而我也不可能割开自己的手向他们展示神迹。
艾莉西娅不会明白金泉的意义,倘若那女孩……伊莎贝拉双眼紧闭,神志不清的样子陡然浮现在眼前。克莉斯的心脏一阵酸痛,怒意跟着涌出。她放弃防御,双手按向艾莉西娅肩膀,脸颊立刻挨了一拳。艾莉西娅毫无防备,被她抓个牢实。克莉斯肩背发力,双手齐推。她的朋友宛如布偶,被她一推,顿时失去重心,向后仰倒。她反应惊人,居然在后背落下之前强行旋身,以一记漂亮的后手翻将跌落之势化解。反倒是克莉斯,生受了艾莉西娅一拳,站立不稳,一脚踩进她自己刨出的坑洞里。她的皮靴踩碎一块石头,碎石隔着靴底,抵住她的足弓。
“好你个重色轻友的白眼狼,我一心帮你,你却只想着你的女人!”艾莉西娅大怒,还要再冲上来,被弥兰达拦腰搂住。面对克莉斯,艾莉西娅或许还有几分手下留情的意思,而这个图鲁奴隶,在她眼中不过泄愤的工具。她抬高手肘,狠击弥兰达后背。弥兰达的身体发出骇人的声响,但她一声不吭,似乎并不如何疼痛。
“你打我可以,但是请你不要伤害克莉斯。我们还处在敌人的包围中……你回地面,我会留下来陪她。”
“哈,黑猴子,你可真会卖乖。还叫她克莉斯,你跟她很熟吗?艾莉西娅跟她一起下澡堂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烂香蕉堆捡鸟屎呢!你以为你这时候为她出头,她就会解开皮带爬上你的床吗?”
“够了!”克莉斯怒不可遏,扑了过去。艾莉西娅猝不及防,被她撞倒。傲慢的燃鹰不肯示弱,她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啪地拍在克莉斯脑侧,石块应声碎裂,撒了克莉斯一头灰粉。
“帝国人,珊瑚做的脑子。”弥兰达喃喃自语。她揉身上前,努力分开两个缠斗不休的人。克莉斯有所顾忌,艾莉西娅却毫不在意。
“妈的,真碍事。”她抬起腿,踹向弥兰达腰侧。克莉斯伸手拦住她,然而晚了半步,只来得及挡开她的大腿。艾莉西娅踢中弥兰达,不知她用了多大力气,居然一脚将图鲁武士踹飞。弥兰达闷哼,后背撞上石墙,几块碎石震落,打在她的肩膀上。
“你——”克莉斯握拳怒斥,“我以为我说过,弥兰达是我的朋友!”
艾莉西娅嘴角歪斜,轻蔑冷笑。克莉斯不愿与她纠缠,奔向弥兰达。图鲁人倚靠墙壁站起来,张嘴像要发言,空中却落下一大团尘土,将她笼罩。密室发抖似的震了一下,眨眼间隆隆声不断袭来,四面石壁抖动不已。一柄颀长的铜棍从天井里伸下来,乱捣一气,拍得石块纷纷剥落。所幸弥兰达伤得不重,图鲁人敏捷如昔,她闪开坠落的石块,两次跳跃便撤回克莉斯身旁,没被飞溅的乱石砸中一次。克莉斯情绪稍缓,自然而然张开胳膊护住她。
这些活死人用了什么花招,弄出这么大动静。克莉斯皱眉仰望,除却不断崩落的砖石与灰尘,什么也看不清。不好办了,要是他们好几个人堵住了洞口,恐怕非得用那个不行,但在这么狭小的空间还是首次……
克莉斯摸向腰间,碰到的却是弥兰达带汗的手掌。她摇晃克莉斯的胳膊,克莉斯侧目,瞥见她明亮的眼眸镜子般反射出一星绝不应出现在地下的金色光点。克莉斯满腹狐疑,她转过身,眯起眼睛,透过簌簌掉落的尘土,寻觅到瓦砾深处,已渐消失的末微光丝。她疾冲过去,跪倒在她自己刨出的浅坑旁,急切探向最后一点微光。但它最终成了荒漠里最后一点露珠,凭空在克莉斯指尖蒸发。克莉斯不肯放弃,徒手向下挖掘。匆忙间,她的指尖被尖刺划破,她猛地抽回手,石块松动滚落,露出金属盒生锈的边角。
“哇,瞧瞧看呐,是哪个猪脑子果真把宝贝藏在杀人机器脚下了?”艾莉西娅拔出破晓,警惕卖力鼓捣天井的武士之余,不忘冷嘲热讽。克莉斯不搭腔,把盒子挖了出来。对于沉在水底的金属来说,它完好得令人吃惊,抚摸铁盒,仍能隐约感受到表面镂空的凹陷。盒子的挂锁也在原处,只是锁头不知遗落何处。克莉斯掀开锈蚀的金属搭扣,用了一番力气,终于将转轴锈死的长盒打开。
盒内出乎意料地干爽,乳白的羊绒内衬干燥柔软,当中躺着一柄暖黄角弓,似乎是木质,但看不到木头的纹理。克莉斯将弓拿在手里,扣住弓弦。这柄泡在水下不知多少年月的角弓给她的感觉与鸦楼日日上油校准的长弓没太大区别,它们一样有力,精准,致命。
“你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克莉斯问弥兰达。她打量角弓,回应被天井的巨响淹没。密室如遭地震,年久失修的天花板与石墙摇晃不已,大小石块不断坠落。滚滚灰尘与石块暴雨般投下,艾莉西娅举着她的刀,仰望井口,犹如一个不自量力,冲海潮挥舞玩具木剑的小女孩。
“拆房子算个屁本事,有胆冲老娘正面来!战个痛……咳咳咳……”
克莉斯将咆哮不已的步战冠军抱起,摁到墙壁上。艾莉西娅挣扎出来,刚吐出一个“我”字,天花板忽然塌掉一大块,正砸在她先前站立的地方。她吞口唾沫,扯出老大一个笑容,拍拍克莉斯脸颊,权做讨好。克莉斯表情僵硬,收起角弓背到背后。密室在她沉静无波的眼中摇晃塌陷。轰隆声一浪高过一浪。那块天花板塌陷近半,更多方石块从裂开的空隙中滚落,乒乒乓乓砸向地面。克莉斯再次将艾莉西娅按倒,拳头大的石块打在她后颈上,很疼,但要不了她的命。她抬起头,一缕若有似无的淡绿光丝勉强透过重重烟幕,与密室里渐渐黯淡的秘法灯光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