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厅尽头暗影涌动,爬虫的脚步声密密麻麻,分不清有多少只蜘蛛相互推挤着爬进来。一名石武士挥舞他的狼牙棒冲了过去,黑暗的尽头噗地喷出一张灰白大网,将他罩在里面。网绳勒紧武士,他痛苦惨叫,皮肉的焦味四溢。他的一位同伴赶上去,割断灰网。断裂的线绳落到他脚背上,立即融化毛皮靴子,陷了进去。增援的石武士疼得跳脚。一柄短矛从他肩旁飞过,截住扑向他的鬼腹蜘蛛,将它牢牢钉到地面上。同样制式的铁矛也飞向艾莉西娅,蜘蛛骑士瘦削的手臂被飞矛打断。矛头将他的半条胳膊切掉,只余绷带和皮肉勉强相连。艾莉西娅补上一刀,将他坠下的胳膊彻底砍断。蜘蛛骑手沿着石柱倒退躲入与天花相接的阴影深处。艾莉西娅提刀后撤,始终面朝石柱,提防着敌人。
她的背后,曾被她视作敌人的石武士与她擦肩而过。有人吹响号角,他们一共不过十一个人,微不足道的数量让他们战斗的号角显得凄凉而悲壮。尽管如此,他们仍朝向蜘蛛大潮涌来的方向聚拢过去。
这些家伙都是真勇士,倘若我一觉醒来,发现帝国,元帅,皇帝统统不复存在,还会挥舞尖刀迎向奥维利亚人,或是蒙塔人吗?克莉斯回头打量拉扯她的女武士,她复杂的目光让女武士愣住。弥兰达赶过来,朝女武士一通比划。野蛮人的奇异沟通方式居然奏效,女武士虽不情愿,却也松了手。她盯紧克莉斯,守在她背后,布满灰尘的脸绷得像面盾牌,随时都可能再次出手。
“我们做了很坏的决定,明智的武士从不介入两个部落的争斗。”弥兰达说出她的想法。她说得对,克莉斯向门口投去一瞥,战斗业已打响。昏暗中,铁斧飞舞,金属的铿锵声零星奏响,夹杂非人的嘶嘶声,以及巨人们沉重的脚步声。这些地底造物不知相互争斗了几千年,我们贸然闯入,如今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也是活该。艾莉西娅撤退回来,拿脊背对着克莉斯。“是留下来等死,还是冲出去作战,现在就定下来。你得先活下来,才能救你的小情人。”她拿手背抹了抹嘴唇,不知是要擦掉粘在上面的什么东西。
奥维利亚的使者不是我的小情人。克莉斯虽然不满,却也不会选择此时跟艾莉西娅争执。女武士读懂三人之间短暂的团结,手指石厅后方,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语言。
“我想她是要我们随她去。”弥兰达向后张望。门口的争斗声让长厅更显幽深,她不可能分辨得出远处是陷阱还是希望,就连克莉斯,除了秘法灯光留下的黑绿长影,什么也瞧不见。
“艾莉西娅可以相信她。”艾莉西娅手握双刀,她仍仰望先前战斗过的石柱,克莉斯觉得她的对手已不在那里。“她要是真蠢到现在下手,到时候再把命讨回来便是。”说完她扭回头灿烂一笑,亮白的牙齿被绿光映成奇怪的颜色,瞧着瘆人。克莉斯勉强点头。女武士见状大喜,疾走几步,候在前方。克莉斯刚要迈步,便被弥兰达拦下。图鲁人自告奋勇要将她的主人与陌生武士隔开,克莉斯不忍拂她好意,认命地跟在后面,艾莉西娅断后,脸上挂着让人白眼的古怪笑容。
“要是你有一天为女人送掉小命,我的朋友,我不愿为你掉下一滴眼泪。”克莉斯没好气,艾莉西娅反而嘿嘿直乐。“艾莉西娅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不用死的人。横竖都是要死,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愿意快活的死法。”大敌当前,她却用刀背拍克莉斯的屁股。“好好看路。要是咱们真交代在这下面,比起我来,你才是要把肠子悔青的那个。”
克莉斯不愿理会她从不追求高尚生活的朋友。她手掌灯具为众人照亮,一行人背离战场。女武士摇起铁闸门,拉门的绞索跟门上的铆钉绣得一样厉害,哗啦几下之后,彻底卡住。武士企图用蛮力征服它,只听铰链艰难咬合,最后咔嚓一声,失去控制。绞索滑脱,原本升起过半的闸门呼呼下坠,落到胸口高处,铰链方才再次绷紧,这下无论武士如何用力,摇门的铜把手也纹丝不动。事实上,克莉斯真担心她将手柄拗断,将大伙儿彻底锁在石厅里。
她挑武士未曾受伤的肩膀拍了拍,武士转过脸,致以抱歉的笑容。她指向闸门后方,做出推门的动作。“要我帮忙?”克莉斯问。武士不知是否听懂,她走向闸门,弯腰摸向门后。铁闸后是一扇石门,克莉斯举起灯管,绿光照进门后的缝隙,投下浓重的绿影。她这才发现石门中部有对把手。门把手样式独特,是一条被竖直劈开的衔尾蛇,武士握住右侧蛇身,回头向克莉斯招手,请求她的协助。
“你们崇拜衔尾蛇?它是你们的图腾?还是神明?”克莉斯问完,才想起对方不通大陆语。艾莉西娅噗哧笑出来:“我们的半吊子秘法师还有心思关心异族的神灵。你不提醒,我还以为是只面包圈,象征饱足与富贵呢。怎么,你不打算帮忙?好歹也让你的奴隶上呀。”说完她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确认无人偷袭。
“衔尾蛇并非普通图腾。曾经使用它的莫勒罕文明,多撒文明,都以相信转世论闻名。”的确不是讨论这些的时机,但克莉斯无法控制自己。弥兰达深深地看她一眼,伸手去够石蛇的另一端。石门显然是为石武士们量身定做的,弥兰达需得踮起脚,才能勉强勾到把手。武士拉起把手,弥兰达尝试照做,身高和力量都不足够。
“让我来。”克莉斯将手掌放在弥兰达肩膀上,后者依言让开。克莉斯握住弥兰达方才紧握的把手,她握了那么长时间,石蛇却依然寒凉。倘若门后是黑石打造的石室,岂不是得让她们目睹我疯癫的模样?诸神呐,发发慈悲吧——如果你们真有一副那样的心肠。克莉斯闭眼祷告。背后金铁交击,诸神以重物砸上石墙的闷响回应她。武士的呼喊跨越石厅而来,听上去气急败坏,蜘蛛骑手桀桀怪笑,漏气的笑声足以成为常人一生的噩梦。
得了吧,克莉斯·沐恩,神明果真有眼,也不会理会你这种人的祈祷。所以你的母亲从不教你祷告,她让你学习秘法,教你调制药剂,研习纹章。
克莉斯双手用力,将石头做的半环状把手提起,按照武士的意思,合力将一对石蛇转过一圈。克莉斯听见厚实石料后的清脆响声,藏于门后的机关将把手从克莉斯手中夺了去。握把猛的回弹,石门隆隆作响,门齿一般张开,抖落大片尘土。绿光透过层层迷雾,勉强照见陡阶挺拔的影子。沉滞多年的空气扑上面门,克莉斯觉得自己正对着巨龙骨化的喉管,嗅闻巨兽腹腔内远古的气息。
石头化成的武士不若帝国人般迟疑,她不等灰团散尽,便穿过灰幕,钻进龙的喉咙里。克莉斯回头与艾莉西娅交换眼神,率先跨过石门。门后是狭窄的走道。与帝国建筑风格不同,陡梯笔直向上,秘法灯光照亮的石阶不足半数,黑暗在远处缩成一个小点,连接黯淡无光的彼方。
弥兰达最后一个进来,不见武士动什么手脚,石门便隆隆合拢。艾莉西娅以为中计,操刀冲上来,克莉斯将她拦住。“我们三个对她一个,还怕她耍花样不成?还是你打算冲回去喂蜘蛛?”
“可是——”艾莉西娅以刀指向隧道般的长梯,“这地方这么窄,转身都不容易,人多有什么用。”艾莉西娅颇有顾虑,然而武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教她安静下来。克莉斯回过脸,正看到武士被融出孔洞的肩膀。她微微躬身,克莉斯猜测那是他们语言中“请”的意思。而后她头也不回,独自登上石梯。
她似乎不需要照明,走起不知多年未踏足的长梯来如履平地。克莉斯松开艾莉西娅,跟在她后面。石梯既陡且窄,其上落满尘土,她尽量踩在武士留下的足迹上,避免意外。石墙将她拥住,粗石不时蹭着她肩甲的硬皮,窸窣作响。每隔十二级阶梯,右侧石壁上必定出现一个神龛,粗蛇叼着尾巴盘踞其中。神龛每次出现,其中的衔尾蛇头部必定朝顺时针方向偏移固定的角度,阶梯越爬越高,克莉斯不可遏制地在意起来。
“你注意到了吗?”她指那些神龛。艾莉西娅跟在她后面,楼道狭窄,不便用刀。霍克双刀待在刀鞘里,艾莉西娅的手放在腰间短剑的皮革剑柄上,神情警惕,赤眸里反出冷淡的光。
“目前为止还算安全。”
牛头不对马嘴。克莉斯叹息,怀念起诺拉。要是诺拉在这里,一定会对古代图腾如数家珍。说不定她能想起什么断代的古老文明,说起他们的巫术和萨满,给这些古怪的玩意儿——地下的金字塔,死而复生的石头人,袭击他们的蜘蛛骑手一个完整的解释。不,她不可能做得到的,除非你把黑石,祭坛,古怪的剑和古怪的你都交给她。准备完全之后,以她的天才,说不定真的可以给出说服所有人的完善解释,到那时,你又在双子塔内哪处器皿中容身呢?
克莉斯继续攀登,神龛中的衔尾蛇已转过完美的轮回,蛇头正面朝上,狭长眼裂中眼珠风化脱落,留下一道细长的深邃窄缝,空洞地注视着克莉斯。
长梯尽头是另一道石门。这次无需帮助,武士独自将它打开来。克莉斯怀疑她把钥匙藏了起来,不愿让尾随的帝国人知晓。武士穿过石门,洞开的门扉内,空气的味道反倒比窄梯内新鲜。克莉斯停住脚步,侧耳倾听。上方石室墙壁单薄,撞击声透过石壁,掠过地板,穿过门扉,传到克莉斯耳中。她举高灯管向内眺望,只见积尘的石室内脚印凌乱,石武士候在门畔,似乎瞧不见背后杂乱的脚印。石室布置诡异,除了两张相对而设的石椅,别无他物。高耸的椅背从武士肩膀上伸出来,背心的衔尾蛇图腾正对克莉斯,细密的鳞片影影绰绰,活像密布的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