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发什么神经?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趁她没走远,我们合力把她拿下,让她带我们出去。”艾莉西娅挥舞手臂,她的中气十足的嗓音在密闭的石室与楼道间传递,步下长梯的武士一定听见了,即便听不懂她的语言,也听出她语气里的愤怒与焦躁。克莉斯半个屁股搁在石椅扶手上,背靠椅背,无力说话。弥兰达走上祭坛,低声关怀。“不舒服?”她把手掌贴到克莉斯额头上,克莉斯微微后仰,不让冷汗濡湿弥兰达的手掌。
努力遗忘的梦境,狭室中梦魇一般的经历,低徊盘旋,向克莉斯俯冲,不断撞击她的心声。她垂下视线,望向石室中当初自己徘徊留下的足迹,深深叹息。
凡人皆有命运,那些我们无法选择的,便是命运的一部分:比如成为谁的子女,做谁的父母,但这个……
克莉斯十指深插入发丛中,她难得的颓废让艾莉西娅摸不着头脑。她快步上前,摇晃克莉斯。“妈的,生死关头你装什么软脚虾!瞧瞧这地板,还有这椅子,有人来过这里,在我们之前就来过!谁知道他们鼓捣了些什么,总不是准备宴席要请我们吃喝吧!况且这里并不安全,谁知道那女人安的什么心。”她咬牙切齿,环顾石室。克莉斯曾仔细查探过,在只有她和伊莎贝拉两人的时候。石墙上雕有图腾,四角曾坐有石像鬼,如今雕刻业已消失不见,只留下残破的基座,孤零零杵在墙角顶端。当时克莉斯认为雕像只是风化剥落了,但如今石墙外朦胧的撞击声揭示了新的可能性。艾莉西娅说得对,即便缩在石室内,也不见得安全无虞。
可是对我来说,到底哪里才是安全之所呢?
克莉斯不得已抬起头,悲伤无法抑制,盈满双眼。艾莉西娅被她盯得错愕,她松开手,紧绷的神情稍稍松弛。“你干嘛?要不是觉得尚能一搏,艾莉西娅才懒得发火呢。”
得了吧,她不明白,她怎么可能会懂。克莉斯闭上眼,抹开弥兰达放在肩膀上的手。她也不明白,她们都不可能懂你内心彷徨。你们三人同行,说到底与你孤军作战并无不同,搞不好,反倒要害无辜者送命。
克莉斯心意已决。她站起身,向暗门走去。“这里面有扇暗门,只能从里面打开。出去之后是大金字塔的背面,后面岩壁上有条栈道。栈道很窄,多处塌方,行走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栈道尽头与人工隧道相连,门口的石门只能从外面打开。”
帝国人与图鲁人四双眼睛望着她,其中的不可思议一模一样。克莉斯不愿多做解释,径直走到门边,摸索到那块松动的石砖,用力将它顶进墙里。
石门抖动升起,地下冰冷的空气,暗河瀑布激荡的水声,充斥的湿意,以及重物撞击石墙的巨响,都分外明晰起来。克莉斯跨出石室,踩在外墙的高大石砖上,高举灯管照亮四周。
见不到蜘蛛猩红的小眼,没有从天而降的畸形骑士。暗影如巨大的野兽,蛰伏在石壁后,悬挂在山崖上,虎视眈眈。“安全。”克莉斯招手,依循记忆的脚步,转向拐角。金字塔正背面贴有石灰,难以落脚,而侧棱的石灰早已脱落,巨大的方石暴露在外,形成安全的天然阶梯——起码之前还算安全。
克莉斯率先抵达侧棱,她探出半个身体,自金字塔肩俯瞰洞窟,迎接她的绝非可爱的死寂。火把将暗沉的砂岩地面染上点点锈斑,蜘蛛骑士跨坐他古怪坐骑的腰部,擎着火焰,猛挥长鞭。皮鞭闪电般抽响,声音传至上空,仿若蚊鸣。骑手前方,数以百计的干枯尸骸蹒跚前行,相互拥簇着向金字塔迈进。侵入塔内的先头部队跃出甬道,不知是被驱赶,还是与大军汇合。蜘蛛的细脚敲打砂岩,不闻声响,却教克莉斯心头发麻。遥远的尽头,火舌舔着石壁上她亲手打开的入口,幢幢鬼影摇曳不休,有人将堵门的庞然大物挪开,它沉重的步伐好似梦中的兽皮鼓,沉闷又朦胧。一个白头的东西从那处空隙钻了进来,它四脚着地,以野兽的方式前进,却快得惊人。执火把的骑士乘坐鬼腹蜘蛛,跟在它后面。
一股颤栗的恶寒猛然将克莉斯缠绕。我暴露了。克莉斯立刻领悟。她转回身,朝向跟随而来的友人。“赶紧下去。”说完跃下石砖。方砖高及常人腰部,攀爬不易,落脚处有限,不易战斗。然而对于八条腿的臭虫,完全是另一码事。要是在这上面被骑手围住……克莉斯向金字塔下投去一瞥,火光拖曳出细长的橙红尾巴,砂岩锈斑的其中一块在朝他们移动,遥远的距离让它看上去慢了许多,但克莉斯不敢放松。那东西一定如奔马一般迅捷,骑士抽出腰刀,生疮的舌头舔舐嘴唇,琢磨先享用谁的脑髓为妙。
艾莉西娅紧随克莉斯,咚地跳下来。她探身向外张望,脸色不佳。“死去的亲娘啊,这些玩意儿还有这么多?要是艾莉西娅手上有火,一定给它们烧尽了。”她跟随克莉斯再跳下一阶,刀鞘碰响长筒靴。“不用担心那些个干柴火,它们既蠢又慢,塔里面的石头人,一刀能干掉十个。”
塔里面的石头人会流血,会死,那些东西,不过是会动的死物。要是我来指挥,也会驱赶尸兵,磨尽敌人的气力,最后再毫不费力地收割。那么先前攻进石厅的是怎么回事,斥候吗?克莉斯无暇推敲,火把的光亮业已照亮金字塔斑驳的石灰外壳,骑手居然只身前来。他胯下的蜘蛛收起八条细腿,全力一跃,驮着骑手直蹦到塔身上。骑手抬头仰望,仿佛长了细小脑袋的巨大黑白甲虫。
“当心伏兵,这些东西懂得配合。”耳后是钢刀出鞘的声音。弥兰达也拔出武器,克莉斯没有碰苍穹的打算。她们被困在金字塔腰部,进退不得。对于落脚的狭窄石砖来说,苍穹硕大的剑身反而是个累赘。克莉斯拔出腰侧短剑。她并非刺客出身,要用匕首与敌人正面较量,其实全无把握,但她握紧剑柄,拿出殊死搏斗的凛然气概。狭路相逢,失去气势的一方往往输掉竞赛,输掉性命,连荣誉也难以存下。
“三角队列。”克莉斯习惯指挥。艾莉西娅握刀从她身边跃过,跳到下一级台阶上。“有武器的做先锋。”她补充,“给我瞧着点儿左右。我不信那玩意儿一个怪胎赶来送死。”
“别脱离队友,我们占据高地,地势占优。”至少眼下暂且如此。火球携带怪物,弹跳着迅速逼近,每次均越过四五级石阶。火油燃烧的焦味很快清晰可辨,骑手绷带包裹的苍白头颅藏在缭绕的黑烟后面,蜘蛛的爪尖敲击粗石,像是焦虑的铁靴声响。艾莉西娅举起钢刀,刀尖朝向对手,但那东西忽左忽右,搞得她耐心渐失。艾莉西娅连续跳下两级石阶,从暗河吹拂而来的湿润气流濡湿尘土,越是向下,裸露的石砖变得越发滑腻,比克莉斯初临时还要拿走许多。艾莉西娅后跟踩在缺损的石阶边缘,落脚不稳,晃了几晃。骑手扬手投来一枚回旋镖,骨质飞镖的两端绑了不知什么东西,艾莉西娅挥刀格挡,被甩了一身腥臭的泥点子。她破口大骂,骑手桀桀怪笑,气流自利齿间泄露,骑手急促的吸气声中夹杂哨音般的异响。
“他有意激怒你,别被他引诱。”
“妈的,我又不傻!”艾莉西娅啐了一口,克莉斯举灯照亮她的唾液,确保没有奇怪的着色。“他没下毒吧?”“只是臭血而已,”艾莉西娅抖抖胳膊,试图甩掉污渍,“一年没洗的猪也比这个香。”下方的骑手驾驭蜘蛛横跳接住回旋镖,扬起手臂作势又要掷出。克莉斯瞥见他腰间污迹斑斑的刀柄,低声询问弥兰达。“发现潜伏的敌人了吗?”
弥兰达是图鲁武士,自幼受训在昏暗的密林中追踪,伏击敌人,对潜行和刺杀尤其在行。她摇头,警觉的灰眼睛扫视砖石间摇曳不定的暗影。“非人的怪物与非人的偷袭方式,我觉得恶心。”她意指前方掌火的蜘蛛骑手。“活过十年的老野猪,佯攻起来都更加像样。”
克莉斯回首眺望昏黑的塔尖,她只能匆匆扫过一眼。金字塔轮廓鲜明,仿佛披挂鳞甲的沉默巨人,她乌黑的尖锐帽顶探入不可知的穹顶深处,肩膀坚定平滑,没有病态的瘤状隆起,瞧不见野兽眼瞳不详的反光,然而看不见的危险,才最教人生畏。
要是滞留此处与它纠缠,必败无疑。恐惧和焦虑蚕食人的心智,回过神来的时候,士气往往已无法挽回。克莉斯皱眉,目睹蜘蛛骑手驱策坐骑左右横跳,不断投掷回旋镖骚扰,就是不冲上前来对决。她下定决心,跳到艾莉西娅身边。
“他想耗尽我们。我带路,突破他向栈道冲锋。”她将灯管咬在嘴里,纵身跳下石阶,手里只有一柄短剑。惨白的回旋镖再次呼啸来袭,完美滑过艾莉西娅头顶,旋转削向克莉斯。克莉斯短小的武器不宜应战,她朝斜下方跳去,骨质回旋镖的呼哧声紧撵着她,飞镖末端腥臭的皮带蹭过克莉斯耳畔,撩起一阵灼烧般的疼痛。骑手古老的武器晃进朦胧的昏暗中,克莉斯来不及眨眼,它便以同等威势飞旋回来。回旋镖的骨刃自下而上,削向克莉斯面门,她低头闪避,仍觉不够,不得已侧身滚落高台。箭矢几乎同时被抛出,克莉斯抬起头,高处传来艾莉西娅的警告,飞箭破空的声响犹如一声轻盈的低呼,猩红的尾羽拽出一道浅淡的红线,铁箭头寒芒闪烁,呼地一声扎入克莉斯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倒刺钩破她指间的皮肤,插进石砖缝隙,克莉斯收回手的时候,赤红的尾羽犹在晃动。
第二箭衔尾而至,射击者位于高处,藏身于火炬渺小光团后的磅礴阴影内,克莉斯只来不及辨识大致方位,便被箭矢逼迫,滚下石砖。高大方砖间的落差将她的身体狠狠抛向粗石,她的侧肋撞上石砖边角,皮甲闷响,如遭锤击。冲撞的力量震碎年久风化的石砖,砖体垮下一大块。克莉斯背侧着地,瞬间丧失平衡,跟随滑落的石块一同滚下方砖。
接连翻滚,不断被石砖撞击的混乱让克莉斯头脑发晕,她模糊听到艾莉西娅接连不断的咒骂与她急促的皮靴声。伏击的蜘蛛骑手显出身形,蜘蛛的扑击震落碎石,石块蹦跳落下,打中克莉斯的脸。她扬起身,勉力挥击,匕首格住斩来的弯刀,亮白的刀刃贴上她的鼻尖。偷袭的蜘蛛骑士瞎了左眼,左面不知被什么动物抓破,留下三道深及肌肉的伤痕。他缠脸的绷带因此松垮下来,露出下面瘢痕密布的狰狞丑脸。
瞎眼骑手大吼挥拳,腥臭的唾沫直喷到克莉斯脸上。她屏住呼吸,抬起左臂,骑手的摆拳正揍在她臂甲上,指虎打凹硬皮甲。他还要再次出击,克莉斯抢在前头,一脚踹中坐骑蜘蛛弯曲的獠牙。鬼腹蜘蛛乌黑的尖牙应声折断,齿尖倒插进蜘蛛下颌。蜘蛛吃痛不已,高举两对长毛的前爪,露出肚腹上明黄的鬼脸,险些将骑手掀下去。蛛背上的骑手脾气不比它强,他猛拽缰绳,带有棘刺的辔头扎痛蜘蛛,蜘蛛猛甩身体,骑士借势横扫弯刀,割向克莉斯喉咙。艾莉西娅飞身跃下,本欲将他撞下蛛背,孰料这烂脸的骑手力量惊人,居然牢牢夹住蜘蛛,硬吃下冲击。艾莉西娅虽然双刀在手,但钢刀既长又重,贴身肉搏占不到便宜。艾莉西娅攻击未能奏效,反被骑手勾拳击中,翻下蛛背。克莉斯趁乱起身,将她接住,退向一旁。
“上面还有两头,算上射箭偷袭你的。”弥兰达也赶过来,克莉斯向身后匆匆投去一瞥。持火把诱敌的骑手不知被弥兰达伤到了哪里,俯倒在坐骑上不能起身,他持火把的手臂上赤焰跳动。他缠臂的绷带被火吞噬,布匹熔化断裂,他却不知疼痛,低伏身体,大口喘息。
“趁现在。”艾莉西娅抹去下颌血水,亮出钢刀。打伤她的暴躁骑手居然害怕她手中武器似的,勒令坐骑后退,伏击的弓箭手仍在远处,但以蜘蛛的攀爬能力,良机必定稍纵即逝。
为什么他不进攻?这家伙可不是都城警备队的软脚虾。克莉斯打量破脸骑手,对方也用仅存的黄眼盯住她,瞳孔细小,神情狠厉。难道打算背后偷袭?克莉斯无暇推敲,她的同伴业已冲向塔底,两枚赤尾羽箭尾随而至,钉在她身后的粗石砖上,无力摔落。克莉斯冲上前领路,弥兰达断后。蜘蛛骑手的低吼缀在后面,落下七八块石砖之后,火把的光团也跳跃跟进。临近地面,筑塔的石砖越发松散,厚重的方砖在脚下摇摇欲坠,金字塔前的广场上,干尸无意义的呻吟犹如晨光中飘舞的蛛丝,忽隐忽现。朦胧的火光被金字塔挡住,她硕大的影子教人透不过气来,沉甸甸地压在克莉斯心头。
刀剑不谈荣光,何况你为个人目的而来,称不上是荣誉之战,敌人数以千计,你一人一剑,除了饲喂干尸,又能有什么作用?她紧咬灯管,跳下一块方石砖,砖石摇摇欲坠,她晃了晃身体,艾莉西娅落在她左手边的砖块上,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你为救艾莉西娅,杀了他们的同伴,石武士不计前嫌,反倒倾力相助。反观你,临阵脱逃,贪生怕死像个走私贩子。克莉斯握住胸口缚剑的皮带,巨剑很安静,让她回到从前。她好像还是那个背负重剑,拒绝母亲的邀请,走上追求荣光之路的少年。本以为可以成为想要成为的人,到如今,却连最初那点勇气都失去了。你谁也帮不了,救不了昏迷的女孩儿,就连素未平生,舍身相助的石武士也不愿意帮助。这样的你,究竟是为什么而战。
克莉斯跳下地面,沉重的身体激发一阵飞灰。她转过身,收回短剑,拔出苍穹。纹章武器的光芒吸引蜘蛛骑手的目光。为首的烂脸平举弯刀,高声大吼。他的喉咙深处发出积脓的咕噜声,声带仿佛毁坏,沙哑难听,仅能发出几个有限的重复音节,但克莉斯认为他所说的是某种粗陋的语言。余下的骑手被他的话语吸引,坐骑同时发力,猛扑向塔下。遥远的金字塔正面,朦胧的火光陡然大涨。烂脸骑士的坐骑拱起身体,跃至高空,八足张开,獠牙掀起,直扑向克莉斯。蛛背上的骑手同样高擎武器,阴森的绿光照亮他的伤口,他脸上裸露的筋肉跳动,瞎掉的左眼微微睁开,露出血淋淋的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