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伊莎贝拉睁开眼,立刻因为太阳穴的胀痛再合拢眼皮。她脑袋昏沉,眼底酸疼。噢,诸神呐,她皱眉。我现在一定挂着老大两个眼袋,像个三夜没睡,筋疲力尽的醉汉。但底下可没酒能喝,我也绝非身处地下。她抚摸身下凉爽的丝绸,疑惑更甚。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儿?我昏过去了?还是死了?克莉斯呢?绯娜的探险后来怎么样了?那个讨厌的艾莉西娅呢?
伊莎贝拉忍住不适睁开眼,勉力撑起半个身子打量房间。床很软,跟她在夏宫里的那张几无二致,下面一定垫了填充羽绒的昂贵床垫。被面与褥子都是丝绸,触感冰凉,细腻有如少的肌肤。被面上绣有低调的暗色刺绣,但房里太黑,她瞧不清楚。米黄的幔帐从大床雕花的四柱垂下来,遮挡伊莎贝拉的视线。屋里没有开窗,透过幔帐半镂空的薄纱纹饰,可以勉强看见六支肥短的蜡烛正安静燃烧。空气里有股隐约的淡香,伊莎贝拉猜测是某种熏香。帝国人专爱点这玩意儿,安妮的鼻子因此受过不少罪。不过屋子里的香味很温和,温柔而内敛,比起绯娜公主价值不菲的熏香,更加让人舒适。
我们得救了?
伊莎贝拉最后的记忆是关于克莉斯的。有东西在暗处盯准了她,当时自己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现在……伊莎贝拉急切起来,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颈椎处爆发的刺痛让她尖叫出声,重新躺倒。她噗地倒进及肩宽的天鹅绒羽毛枕头里,眼前天旋地转。克莉斯严肃俊美的面容挥之不去,浑浊的冥河水渐渐涨上来,面貌狰狞的鬼魅在她肩后张牙舞爪,活像她是它们操控的人偶。
石刑,与父亲决裂,害母亲受辱的痛苦记忆翻涌上来。伊莎贝拉捂住嘴,努力咽下其中的苦涩。泪水滑落,滚进唇角。也许这就是不该有的爱恋理所当然的滋味。伊莎贝拉闭上眼,任由眼泪流淌,不愿擦拭。
都是这些罪恶的念头害的!她抿紧嘴,偷偷啜泣。一定是我多年以来过于思念母亲,才会对女人……伊莎贝拉不敢去想那个字,仿佛只是触碰念头,也会让死去的母亲因她蒙羞。她蜷紧身子,暗暗向月神祷告。
愿您宽恕我。
伊莎贝拉默念。她下意识去摸母亲的吊坠。跟惯常穿着的奥维利亚服饰不同,伊莎贝拉现在身着帝国式的丝质睡裙,胸前的布料被挖走一大块,她的手毫无阻碍地触到胸前的沟壑,那上面空空如也。
伊莎贝拉惊坐起来,慌乱中她撞到大床的靠背,悬挂幔帐的金钩摇晃不已。伊莎贝拉手忙脚乱,她粗鲁地撩开帐子,高声呼唤。
“来人呐!有没有人?”伊莎贝拉大喊,嗓音像被沙子磨过一样粗哑。她将两条腿搬离铺面,垂到床沿外。木门吱呀开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人进来了。伊莎贝拉唯恐来人走掉,将自己锁在连只人偶也没有的幽暗房间里,顾不上穿鞋,赤脚落到地面要去追开门人。孰料她的双腿就跟脚下的长绒地毯一样绵软。伊莎贝拉“哎哟”一声委顿在地,胳膊肘磕在刻满浮雕的床沿上。她弄出的动静惊扰了到访者,来人的脚步声急促,软底便鞋踩在地毯上,沙沙轻响。伊莎贝拉迎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来者胸前闪亮的大学士徽章让她愣在当场,一肚子问题全都梗在了喉咙里。
“诸神保佑,你醒了。”拉里萨大学士面泛喜色。她三两步走过来,弯腰握住伊莎贝拉的胳膊,要将她搀扶起来。伊莎贝拉的皮肤被大学士濡湿潮热的掌心触到,她猛地醒转,慌忙抓住背后的床沿。
“我可以的,我可以自己起来。”
拉里萨大学士仿佛听不懂她的话,执意要扶。伊莎贝拉只得抽出手臂,大学士愣了一愣,换上勉强的微笑。“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奥维利亚的风俗,但事发突然,今年又这么热,营地里实在找不出更保守的睡袍了。”
一位大学士,大陆上最智慧的人,居然为了一条裙子向我道歉?伊莎贝拉的脑筋顿时停摆。大学士显然误会了什么,她甚至把手藏到背后,偷偷在绸织成的大学士袍上蹭掉手心的汗。
“你刚从昏迷中醒来,需要多休息。我在解毒剂里放了龙葵,一会儿你会很想上厕所,不要离开房间太远微妙。”大学士环顾卧房,仿佛马桶就在室内。她走到燃着肥蜡烛的长桌前,不知用了什么魔法,只听得“咔哒”轻响,房内忽然大亮。伊莎贝拉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床前立了一个木架子,架上有一个浑圆的玻璃灯罩,此刻里面萤火虫一样游走的小光团正粒粒大放光明。
这才不是什么萤火虫,伊莎贝拉推测。世上哪有这么明亮耀眼的虫子,只有神奇的秘法才能创造眼前的奇观。她移开视线,几个呼吸的工夫,秘法灯光便在她的视野里留下好几粒固执的光点。她眨了眨眼,努力适应越来越明亮的房间。
“我习惯夜读,灯有些亮。”大学士向她解释。她捏着一小块金属板走过来,拇指拨动中央镶嵌的小木球,灯光在轻微的咔哒声中缓缓暗下去,停在怡人的亮度上。伊莎贝拉惊奇不已,回头打量灯罩中游走的微小光团。它们依然稳定,只是变得温和,与总是跳动不休的烛火、油灯截然不同。
神迹一般的秘法!要是黑岩堡也拥有这么一盏,安德鲁和泽曼学士的夜读也会轻松许多。前两年,安德鲁视力下降很快,时不时眯着眼看东西,每次父亲发现都要责骂他。
思及家人,松海旁伟岸城堡的身影拔地而起,伊莎贝拉想起她的小喷泉,放置母亲遗像的矮柜,还有她与母亲遗像交谈的日日夜夜。因为大学士的到来而短暂潜伏的急切再次涌出来,占据她的心房。
“大学士。”伊莎贝拉不顾腿脚酸软,走出几步,结果膝头软倒,跪在大学士面前。拉里萨大学士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她。“没事的,慢慢来。有我在,都会没事的,我会帮你。”
“谢谢,您真是个温柔的好人。”伊莎贝拉鼻子发酸。她自幼丧母,父亲虽然爱她,却始终严厉拘谨,底下更有幼弟需要她庇护,她不得不常常勉强自己,即便害怕,也得硬装坚强。回头想想,今日竟是首次得到来自尊贵女长辈的爱护。伊莎贝拉自认心底存着奥维利亚公主应有的骄傲,但泪珠还是不争气,一个劲儿地在帝国大学士面前滚出来。
实在是太丢人了,怎么能在大学士面前……伊莎贝拉用手背抹去泪水,致以抱歉的微笑。
“对不起,我平常不会这样的,您待我实在太好,一不留神……”
“没事的,我都知道,你是个善良又勇敢的好孩子,为了保护家族和弟弟,自愿来到异国为质。”拉里萨大学士眼望伊莎贝拉,她花白的头发让她看上去饱含智慧,因笑意微微下垂的眼角温和慈蔼,正如伊莎贝拉梦境中生母的凝视。伊莎贝拉心中一片酸软,她强忍掉泪的冲动,用力吞咽,借以缓解喉头的哽咽。过了好几个呼吸,直到情绪稍微平复之后,这位小姐才敢开口。
“请问您……您有没有看见我的项链……我是说上面的吊坠。它对我很重要,我晕过去之前肯定还戴着的!不不不,我不是在怀疑您……”
“你是说这个吗?”
拉里萨大学士变戏法似的从她学士袍的大袖子里掏出母亲的吊坠。伊莎贝拉喜出望外,一把抓了过去,全忘了礼节。她将宝贝吊坠捧在手里,反复抚摸查看。没有丝毫损坏,上面依然留有人的体温,就像往常那样。伊莎贝拉将吊坠摁在胸前,尽情享受它温热的触碰。等等,我在做什么?我还没有谢过大学士呢。这可不是教养良好的奥维利亚女孩儿该有的行为。
伊莎贝拉羞了个面红耳赤,连忙低头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好孩子,在我面前不用如此拘谨。我们可以……”拉里萨大学士顿住,斟酌用词。片刻之后她望向伊莎贝拉的眼睛,她灰蓝的眼睛直视伊莎贝拉,里面有种伊莎贝拉读不懂的情绪。伊莎贝拉的心莫名狂跳起来,她别开视线,为自己与长辈对视的唐突行为暗暗自责。
“倘若我让你感到紧张,我可以道歉,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不不不,不是您的过错,您无需对我如此……”伊莎贝拉本想说友善,但这样一来岂不显得自己是个受虐狂?她只得生生打住,不好意思地笑笑,强行掩饰过去。天呐,简直是个手足无措的乡下丫头。伊莎贝拉一阵绝望。
大学士反倒笑了。她的睿智与威严原本积雪一样压在眉宇间,她的微笑令冰雪融化,露出底下青绿的草原。她其实有种充满智慧的美丽,伊莎贝拉为之惊叹,不由跟着微笑起来。
“好了,没错,就是这样。”拉里萨大学士握住伊莎贝拉的肩膀。她用力不大,却握得极牢实。大学士比伊莎贝拉略高一点儿,身上有股墨水的味道。这是书香味,伊莎贝拉清楚,常年泡在藏书楼里的弟弟有时也会有这味道,它让伊莎贝拉觉得亲切。
“你只身来到帝国,一定吃了许多苦。”拉里萨大学士松开伊莎贝拉的肩膀,拉出长桌前的木椅子。椅子座位上绑了绣工繁复的靛蓝座垫,深褐的扶手上木雕凸起。伊莎贝拉认得扶手上被磨得光洁发亮的木雕,那是白刺玫,和母亲吊坠上的极为相似。她心脏突地一跳,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照大学士吩咐就座。
“不用担心。”大学士看出她的不安,但她怎么可能猜得到伊莎贝拉的心思?她接着说道:“你在我这里,就像在家里一样——甚至可以更自由,不必拘束。我可不是恶毒的继母。”大学士被自己的笑话逗乐,然而她此时的笑容与先前完全不同,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利。伊莎贝拉怔住。大学士未觉不妥,她眨眨眼,轻描淡写地将冷酷的微笑抹了个干净。大学士平静注视着伊莎贝拉,探究的视线落在她眼里。
“你可以依靠我,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好吧,既然是大学士本人的承诺……况且,我询问的是一位女士,可不是要不知羞耻地打探未婚男子的去向。伊莎贝拉偷偷捏了捏掌心,定下心神,佯装平静询问。
“您知道,克莉斯……我是说,克莉斯爵士,她……”
拉里萨大学士眼里的光芒暗了下去,她的愠怒虽只一闪而过,却再明显不过,恰似乌云晃过湖心投下的不详阴影。伊莎贝拉不得不止住话语。
出了什么事?克莉斯是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秘法师的朋友,她博学又冷静,尊敬秘法与学士。伊莎贝拉想不出她与大学士交恶的理由,可拉里萨大学士听到她的名字时,神情仿佛看到了厨房里的脏老鼠。
“她不在这儿。”拉里萨大学士说着,拉开床头的抽屉。抽屉正中躺了只金色的小铃铛,上面雕有衔着橄榄枝的娇小雨燕。这组合可不常见,雨燕是大陆北方的鸟儿,奥维利亚的象征,然而奥维利亚酷寒的森林里可长不出橄榄树来。正在伊莎贝拉疑惑的当口,拉里萨大学士竖起金铃,轻轻摇晃。铃铛发出一串悦耳的清脆鸣响。大学士将它放了回去,对伊莎贝拉解释。
“我喜欢清净,仆人都在外面候着,需要他们的时候,摇铃就好。你要喝点儿什么?你昏迷这么久,需要补充水和盐。起司和牛奶怎么样?乳牛在奥维利亚也算常见了,你该不会乳糖不耐受吧?”什么是乳糖不耐受?伊莎贝拉疑惑。大学士看透她心思,耐心询问:“你喝过牛奶之后会腹泻吗?”
伊莎贝拉摇头。脚踩软鞋的侍女吱呀推开房门,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她在银白的长绒地毯边缘站定,双膝微曲,行了一个女仆的问安礼。大学士转向她,下令又快又准确,伊莎贝拉不争气地想起克莉斯。
“两杯牛奶,一杯冰镇一杯常温。再切几片山羊奶酪,要卡拉山地鹤影庄园的那几个。”
侍女没有言语,只行了个礼,转身安静离去。她行走与关门几乎没有声响。伊莎贝拉见过的洛德赛大贵族家的仆从大多如此,她推测这些人都受过专门训练,但她还是喜欢安妮,比起机器一样的女仆,她更爱活生生的人。即便是黑岩堡唠唠叨叨的老嬷嬷,也比鬼影般的仆役好过太多。拉里萨大学士自然无从知晓这等奥维利亚心事,她转向伊莎贝拉,安慰她道:“你安心休息,我的人正尽全力搜寻克莉斯和艾莉西娅爵士。我叫他们带上了最好的猎犬,人类行动总会留下许多踪迹,总不能叫她们在我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她们……失踪了?还是……其他什么……”难道她们干了什么坏事,逃亡在外?不可能。那位艾莉西娅爵士醉酒之后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但克莉斯绝不会做违背道德,令她的荣誉受损的事——她连酒都不喝!她才不是那些满口光荣与威风,转眼间就喝得烂醉,找邻村姑娘下手的混蛋骑士。
“她们联手袭击了学士——其中包括我——甚至挟持我帮助她们接近施工中的皇家陵园。”
“不可能!”伊莎贝拉叫道。她猛地站起来,软绵绵的腿脚令他坐倒回去。床垫将她无力的身体弹了几弹,她的心跟着七上八下。震惊之下她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起来一定蠢透了,拉里萨大学士的笑容活像看到了一个傻瓜。
安静如影的年轻女仆再次推门进来,这次她端来一个银托盘。她悄无声息地将盘中的牛奶与瓷碟盛装的小片山羊乳酪放在床头矮柜上,躬身离去。伊莎贝拉瞥向那些乳酪。切成小方片的乳白奶酪边角微微卷起,其上的细小水珠乃是冰冻的残迹。伊莎贝拉没听过鹤影庄园,但卡拉山地的山羊奶酪在整个大陆都很有名。她在洛德赛的大小宴会上只尝过不多的几次,但眼下她胃口全无,尽管大学士多次示意邀请,依旧生不起吃喝的心思。
大学士提到她派人“搜寻”克莉斯,接下来会怎样?在帝国,冒犯学士可是重罪,更何况拉里萨大学士可是大陆仅有的十几位大学士之一。她出身显赫的迪安家族,迪安家的安柯大人甚至得到皇帝亲赐宅邸的荣誉。而克莉斯,克莉斯身为尉长,职责本是保护他们这类人。
伊莎贝拉心乱如麻,她在乱糟糟的思绪中奋力翻找,只盼理出个头绪来。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艾莉西娅与她在一起。她不算是个肩负荣誉,胸怀梦想的梦之骑士,但她很能打。她们是好朋友,她们关系一定很好,艾莉西娅爵士比武受伤的时候,出手援助她的是克莉斯,不是吗?如果克莉斯遇到危险,艾莉西娅大人一定也会帮助她的!对,没错,她们联手,即便是学士出马,也不能把她们怎么样。
伊莎贝拉努力说服自己,诺拉学士围猎铁湾鳄时搅起的惊人波涛却不争气地在脑内扑腾。她激发炮弹,炸出五米多高的巨浪,浪花越过铁甲船外舷,扑上甲板。伊莎贝拉扣紧脚趾,当初被浪头击中的刺痛感似乎还残留在腿肚子上。
学士的能力超越了人的范畴。比武大会冠军在秘法师们的围剿下,也只能束手就擒吧。
伊莎贝拉想要握住大学士的手为克莉斯求情,仅存的理智让她捏紧膝头的裙摆,控制住唐突的举动。丝绸长裙被她捏得皱作一团。她浑然不觉,紧盯着大学士,满脸焦急。
“您是大学士,学识渊博,德高望重,连我这个外国人都明白,克莉斯爵士身为帝国尉长怎会不懂。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忤逆的事,但我想,我想她一定不是故意的。她是个好人,请您,请您……您的处罚能不能轻一点儿……”
说到最后,伊莎贝拉自己也觉得这番请求实在不合情理。她羞愧地低下头。大学士的轻笑从头顶上方传来。
“就那么着急保护她,连奥维利亚淑女的矜持都不要了?”
大学士端起牛奶,吮了一口。伊莎贝拉瞥见她翘起了腿。
“你真可爱,让我想起很多……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么义无反顾地喜欢一个人,实在是一种福分,专门属于你这个年纪的人。”
伊莎贝拉的脑子嗡地炸开了。她想要反驳,可同时也清楚,那些说辞对安妮,对黑岩堡牙齿掉光的嬷嬷或许有效,但在这些帝国人面前……这些人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她的躯壳,直接看到她东躲西藏的心。没有用的,她心想,我连绯娜殿下都瞒不过,如何骗得了大学士?
伊莎贝拉懊恼不已,只得捂住脸。她在地底做下的恐怖逼真的噩梦仿如墨色的泥沼,将她包裹,挟持她不断坠落。就在她渐渐感到窒息的时候,冰凉的沼泽里忽然伸进来一双温热干净的手,一下子将她从苦闷与绝望中捞了出来。
大学士温暖的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给她鼓励。她眨眨眼,泪水濡湿了眼睫毛。
我真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儿,像什么话。
伊莎贝拉既羞愧,又生气。她抬起手背想要擦拭,大学士从大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给她。大学士粉蓝的手绢很是简约,几无装饰,只在边角用金线绣了主人的名字。伊莎贝拉一下子又想起克莉斯的那块手帕。
真该死,这不争气的脑子!她恨得想抽它两巴掌,不准它再胡思乱想。
“不必忧心,用不着害怕。”大学士凝视她,拈起几缕贴在她脸上的散乱发丝。这位睿智的女士温柔又细心,将业已十七的奥维利亚小姐当做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伊莎贝拉一动也不敢动。关于母亲的记忆早已稀薄,模糊难辨。在她确切的记忆中,从未得到女性长辈如此对待。伊莎贝拉连忙拿手绢摁住眼睛,免得它们又要违背她心意,自顾自地生产出一大堆液体。
大学士叹息。她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两只手都拿下来。伊莎贝拉被迫看着大学士的脸。拉里萨大学士的强势与莉莉安娜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是一种温柔的坚持。她的双手有力又温和,中指上生有握笔磨出的茧子。那块干燥而粗糙的皮肤蹭着伊莎贝拉的,让她的心渐渐安定。
大学士不会伤害我的。听上去很幼稚,但这是直觉,诸神赐给女性的,关于爱的直觉。
“你在这里,在帝国,大可做你自己,不必为老旧的锁链束缚。”
伊莎贝拉一时无言以对。锁链?强行把大学士的言辞理解为暗示都行不通。她明确说的就是奥维利亚,她那些被蔑称为阴霾之地的缘由。
“不,我想您误会了。奥维利亚并非您想象中的一无是处。我是说,在秘法的领域她的确落后,但她也有许多让人骄傲的部分。”
“正是那些部分——让你觉得‘还算不错’的部分才最危险。它们将会让你受创,深受重创。你这样的孩子,不被允许在那样的土地上存在。我实在想不出比石刑更恶毒的戕害。至亲行刑夺走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命,更让仇恨和恐惧四处蔓延。”
可是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呀。伊莎贝拉不敢说出口。此刻拉里萨大学士威严的脸板得紧实,深锁的眉头间压抑着愤怒。她下巴上短促的伤痕犹如剑创,冷酷锋利。决不能触她霉头,她发起脾气来一定很吓人。但伊莎贝拉搞不懂她究竟在气什么。她的怒气如同她的善意一般,莫名其妙又来势凶猛。
大学士举起牛奶杯饮下一大口,重重放下。“不瞒你说,依照克莉斯爵士先前的所作所为,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身为大学士,秘法学会圆桌会议长老,我不可能纵容她在我面前羞辱秘法后扬长而去!”大学士越说越激动,语气渐渐高昂。她转动灰蓝的眼珠,深望了伊莎贝拉一眼。“不过,既然你为她求情——如果是你的愿望……”拉里萨大学士强硬的腔调忽然间柔软得不可思议,“我可以为了你,包庇她一次。就这一次。”
“为了我?”伊莎贝拉讷讷重复,捏紧手中吊坠。
“当然。我希望你能过得自如,发自内心地如此盼望着。克莉斯那家伙……别看她总摆出一副冷酷的样子,实则是个细腻的人。她知道你的心意,却总是拒绝你。我不会再给她那样的机会。”
“不,请不要!”伊莎贝拉急道。她抬起屁股,挪向拉里萨大学士,将握着吊坠的手贴在胸口上,想从母亲身上汲取力量。“我对她,我对克莉斯,爵士,并没有……那样的……”
“你都结巴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大学士别开脸,不屑一顾。“不怪你,你生来就受奥维利亚思维的影响,中毒太深。不论做什么,第一次的尝试总是异常困难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要帮助你。一旦你尝到自由的滋味,立时便会明白它的美妙,到时候,哪怕没有任何协助,你也能够……”
“那是不一样的!”伊莎贝拉顾不上礼仪,打断大学士的话,“我有尝试过,裤装,跨骑,我都试过了。不瞒您说,这些我都非常喜欢,全部!但是,但是那个,只有那是不一样的……”
异样的感觉在心口搏动,伊莎贝拉每说一个字,胸口就酸软一分,到后来全身的气势都委顿下去。她感到气馁,懊恼地垂下头。对面的手伸了过来。大学士握笔磨出的茧子蹭到伊莎贝拉的面颊,她吃了一惊,但还是任由大学士捧起自己的脸。
“停止自责吧,我的孩子。你所思所想,我都清楚。错不在你,所谓的罪孽都是无知之辈强加给你的,你没有任何问题。”她望进伊莎贝拉眼里,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现出温和而陶醉的神色。
“看看你,多么像你母亲。”
伊莎贝拉如遭雷击,动弹不得。大学士的指腹划过她的脸颊,留下陌生又强烈的触感。
“你就像她,那么美丽,那么纯粹,那么热烈,那么迷茫,那么痛苦。我那时还太弱小,没能保护她,但如今我已不同于昨日。我一定要从那群暴徒手里,救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