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说什么?!您是什么意思?我的母亲虽然已故去多年,但我对她的孺慕之情丝毫没有减少过,请您不要随意开她的玩笑!”
伊莎贝拉大声质问大学士,尾音不住颤抖。她一边激动地表达自己的强烈否认,一边后退,肩膀撞到大床雕花的桃木柱子。悬挂幔帐的金属钩打到她的后脑勺,一点儿也不疼。她的身体已经不是她的,连声音听上去都是那么陌生,成了口音别扭的异乡人。
拉里萨大学士垂下眼睑,闭拢双唇。她捻了捻拇指,分明在流连伊莎贝拉脸庞的触感。这让奥维利亚的小姐一阵颤栗。她要对我做什么?这些帝国人,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嗜好。伊莎贝拉知道绯娜拥有诸多侍妾,但她仍不满足,豢养异族专门为她提供帝国人不情愿做的服务。
要是大学士也是那个意思……
伊莎贝拉想要夺路而逃,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她依靠床柱,躲进被自己撞散的幔帐里。帐帘遮住她的手臂和半个肩膀,却藏不住剧烈的呼吸声,汗液不停向外冒,濡湿母亲的遗物。
大学士忽而微笑。她的笑太复杂,伊莎贝拉读不懂。她伸手摸进衣领,扯出一根细金项链,链子的末端,一枚圆溜溜的吊坠正晃来晃去。它像一个有力的漩涡,只一眼便将伊莎贝拉的身心卷了进去。伊莎贝拉认得那东西,她熟悉那浑圆的形状,还有上面雕刻的白刺玫。她摊开掌心,低头察看手中的那枚,对面传来大学士无奈的笑声。
“你的那枚如假包换,我再想念她一万倍,也不会夺走她留给女儿的纪念品。”大学士说着,解开细金项链,将吊坠托在掌心,递给伊莎贝拉。“它们原本是一对。你手里的那枚本来是我的,上面的白刺玫是你母亲亲手所刻。”她还嫌自己说得不够多,打开吊坠翻盖,将它的夹层展示给伊莎贝拉。
是母亲的画像!
伊莎贝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将它捧在了手里。这副藏在吊坠中的肖像极其娇小,描绘却细致入微。画像上的母亲一手摁住被风吹起的宽边草帽,张着嘴,露齿大笑。她紫罗兰的眼里有一种伊莎贝拉从未在黑岩堡的肖像中见过的神采。她看上去很开心,眼眸中饱含痴迷,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伊莎贝拉——或者说任何打开吊坠,端详肖像的人。伊莎贝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对奥维利亚已故大公夫人□□裸的侮辱吗?”
“侮辱?”大学士哈哈大笑。“那老头子就是这样教导卡罗(卡洛琳的昵称)的女儿的?如果爱是侮辱,如果自由是侮辱,如果你要把自由去爱,自由地骑行与歌唱称作侮辱,那么它们就是侮辱罢!”
大学士的伪善破碎一地。她灰蓝的眼瞳里再次迸射出金属般的冰冷光泽。
“你忘却她的速度,比我料想的快太多。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是她的女儿,血管里流淌着她自由奔放的血液。结果你只是一具木偶,胸腔中塞满阴霾之地灰黑的墓土!”
“如此说来,您并不真的了解她。她深爱自己的国家,以自己的民族为荣。她教我认识雨燕,松海与绿萝,教我吟唱奥维利亚山间的歌谣,她哼出的曲子,到如今我也深深记得。恕我直言,恐怕您,才是那个将她忘却的人。”
伊莎贝拉也搞不清自己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子勇气,居然敢正面指责大学士。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占据了上风。堂堂大学士被她说得脸皮泛白,嘴唇颤抖。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词穷,大学士倏地站起来,夹杂银丝的蓬松发顶撞到精致的幔帐。华美的帘幕与大学士的声音一齐抖动。
“你昏睡太久,神志不清。恢复理智之前,好好休息吧!”
拉里萨大学士狠狠甩动袖子,她的绸缎长袍卷起一阵阴冷的风,跟随主人“沙沙”地离开房间。厚重的木门咚地一声被风甩上,伊莎贝拉听到了门锁清晰的咔哒声。
我被软禁了,再一次地。伊莎贝拉绝望地倒向大床。她的头陷进枕头里,泪水这时候才悄悄滑落。这可不好,毕竟是大学士的床铺,她好歹以礼相待,随意弄脏太不礼貌。伊莎贝拉一面想,一面用手去抹,然而她的手背一点儿也帮不上忙。又咸又苦的液体越来越多,伊莎贝拉没法叫它们停下来,更让她觉得没出息的是,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
我应该相信拉里萨大学士吗?伊莎贝拉捂住脸,任由泪水溢出指缝。相信她,意味着母亲一直瞒着我,我成了和安德鲁一样的孩子,对自己的生母一无所知。伊莎贝拉痛苦地蜷起身子,弓成一只虾米。她不敢去想母亲对亲骨肉隐瞒实情的原因,那理由太过显而易见,仿佛卧床上方摇晃着的闪亮剃刀,让人时刻焦虑,噩梦连连,却不敢真的去看。
父亲也知道吗?她努力回忆,实在找不出蛛丝马迹。关于母亲的身世,父亲向来含糊其辞,只说她出身平民家族。小时候,伊莎贝拉时常因此自豪。她的父母跟普通贵族可不一样,是因爱结合。她的出生,是父亲追求自由与爱情的胜利战果。到头来……不,也许大学士说的都不是真的。我为什么要轻信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怀疑自己的亲生父亲呢?可是大学士她,她毫无理由,为了一个流落异国为质的家伙大动干戈,布下这样的骗局。
说不定,母亲曾经喜欢过大学士,也同样爱着父亲……可是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男人和女人吗?
伊莎贝拉紧握吊坠,心如铁石的金属没有回应。她努力想象新生的假设,可惜她搜寻脑海,竟找不到一个令她目光驻留的男性。反而是克莉斯颀长的身影,随着呼吸与心跳,越来越明晰:
她掀开雨幕,大步走进死气沉沉的世界。自己那时候穿了一身别扭的棉布长裙,心中忐忑,食不知味。她像一道光,将视野点亮。那一刻,眼睛有它自己的灵魂,它的视线越过破旧旅店里缭绕的烟雾与水汽,只一眼便在一群男人中间找出了她。她勇敢又真诚,可靠又羞涩,她在她心里偷偷生了根,从那一天起,日复一日,逐渐壮大。
可是,我却不能爱她。伊莎贝拉打开吊坠夹层,轻抚那枚雕工拙劣的白刺玫。
这是母亲亲手刻下的。她默念,“难以抗拒,又无法靠近”。母亲曾像我一样痛苦,爱慕着一位来自帝国,自由杰出的女性。她抚摸白刺玫歪歪扭扭的刻痕,觉得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我不是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母亲都与我在一起,她就在我之中。
可是那个人,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巨大的痛苦让伊莎贝拉呼吸艰难。她挣扎着爬起来,倚靠在床柱旁。伊莎贝拉垂下目光,端详床柱上雕刻的燕子。那燕子生得娇小,却有一双修长有力的翅膀。它振翅高飞,勇敢迎向巨浪。伊莎贝拉抚摸燕子,满心哀伤。
骄傲的燕子。曾经以为母亲也是如此自由勇敢,可现在……
伊莎贝拉搂紧床柱,将额头抵在上面。真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如果自从离开黑岩堡为父亲寻找不老泉水开始就是一场大梦,该有多好?没有那么多伤,那么多血,那么多彷徨,那么多痛苦。我还是黑岩堡唯一的小姐,跟安妮面对面坐在绣房壁炉旁,一页页翻阅帝国人书写的,关于女英雄的故事。故事里的骑士一个胜过一个的美丽、杰出、忠贞,可当那位女英雄走出故事,站到面前的时候,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倘若她真是拯救世界与公主的英雄的话,为什么任我独自苦恼,不来施以援手呢?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不是吗?英雄一定要来解决公主的麻烦。
伊莎贝拉轻笑起来,嘲笑自己的愚蠢。她根本不在这里。就算她真的知晓,也不会冒着触怒大学士的风险前来营救。即便她真的推门进来,又能如何呢?我在她面前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傻丫头,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好。我能求她帮我什么呢?带我回到奥维利亚,为帝国皇帝亲手奉上开战的理由?还是让父亲将我嫁给讨厌的克莱蒙德?然后我的一生,只剩下被他圈禁在石头搭的堡垒里,为他生下一大群子嗣?
前方的路一点儿光也没有。伊莎贝拉深深叹息,怀念克莉斯金色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光,只要看着它们,只要注视她的双眼,好像自己也会充满力量。
你去了哪里?为何我总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你?
伊莎贝拉将身体推离床柱,站了起来。她经过放着两杯牛奶的矮几,赤脚踩着地毯,走到合拢的天鹅绒窗帘前面。她找到悬挂鹅黄流苏的拉绳,窗帘的轨道打造精巧,滑动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两层银灰的幕布分开,整个学士营地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眼前。
她身处附近最高的一栋建筑,放眼望尽是矮胖的砖石楼宇。砖楼沿着规划齐整的碎石小路向远方辐射,仿佛一层层灰黑的涟漪。它们整齐划一的砖红瓦片蒙着一层灰雾。外面正下着雨,雨线很细,几乎听不到滴落的声音,但它令视野模糊不清,仿佛恼人的白内障一般挥之不去。
伊莎贝拉喜欢夜色,她曾经无数次推开黑岩堡公主塔的高窗,欣赏城堡静谧的夜晚。故乡是一个沉睡的国度,入夜之后,塔楼石窗里的灯光稀薄朦胧。夜是一个巨人,奥维利亚创造的萤虫之光仅能在它辽阔的皮肤上留下些微点缀,但帝国却完全不同。学士们的楼宇中放射出辉煌的光亮,照亮夜之巨人的脸庞。浸润雨色的地平线远方,一团一团璀璨的光球连缀成线,似乎要将夜幕灼透。
我身在一个伟大强壮的国度。伊莎贝拉阖上眼。帝国国力强盛,更可怖的是,她的国民也如她一般强大。克莉斯是我见过最英勇的骑士,而她只是帝国一名普通的尉长而已。
夜雨之中,仍然有人纵马奔驰。战马化作一道深黑的直线,笔直穿过雨幕,踏水奔来。从伊莎贝拉的角度看来,马背上的骑手几乎趴在了马鞍上。他一定是一位学士,或者至少是研习秘法的准学士,伊莎贝拉盯着来人的长袍想。他穿了一套秘法师的灰蓝棉布长袍,肩膀被雨浸湿,显出两团深蓝近黑的痕迹。骑手也在看她。他抬起头,目光直直落在伊莎贝拉脸上。伊莎贝拉瞥见他绀蓝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身着低胸睡裙,与陌生男子对视。她顿时慌乱起来,匆忙躲到厚实的天鹅绒窗帘后面。
他是谁?拉里萨大学士的学生?还是亲随?深夜造访单身女贵族的住处,对于学士们来说也是稀松平常的吗?或许只是我见识太少罢了?
伊莎贝拉伸出食指,偷偷将窗帘分开一道窄缝,窥探到访者。他已经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拎起挂在鞍侧的马灯。伊莎贝拉注意到他举灯的右手。他的袖袍被撕去一大块,袖子内侧缝制的口袋翻出来挂在外面。晃悠的布口袋让这位年轻的秘法仆人看上去很是狼狈。也许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他举袖擦了擦额头,快步走向前门。他红金的发顶很快消失在屋檐下,金属环叩击木门的声音响起来,男子的嗓音听上去比敲门声还要急切。
“大学士,拉里萨大学士。玛雅女士,您在吗?快开门,我要去见大学士,大卫学士派我过来的,出大事了!”
夜深至此,究竟是什么事件,重大到需要惊动大学士?莫非是战事?伊莎贝拉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她甚至没听到开门的动静,但男子显然进了门,他的声音渐渐模糊,伊莎贝拉隐约听到他提到“神官”,木门随后哐当合拢,什么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