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学士营地的会客室里挤满了人,潮热的空气拥堵在喉管里。伊莎贝拉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偷偷往窗边挪了挪。房里的大人物太多,没人注意到身着猎装的她。伊莎贝拉暗吁一口气,视线越过波样起伏的细纱窗帘,投向室外。

眼下她应该身处学士营地最大的一间会客厅,至少屋里客人的身份理应得到如此待遇。这栋三层高的砖石楼宇是营区第二高的建筑,从它拱顶的落地窗望过去,正可以瞅见昨夜在大学士房里看见的笔直碎石路。那条宽阔的灰白马车道直通营区外,虽然它并非洛德赛的帝国大道那般规整阔绰的标准帝国式样,却也比奥维利亚许多城堡的大街宽敞了,最起码,停下大神官金光闪闪的轿子绰绰有余。

连绵的雨水在破晓时分总算停了下来,但天际依然朦胧不明。远方的地平线灰蒙蒙一片,空气又潮又热,若是顷刻间再次大雨倾盆也毫不奇怪。太阳仿佛失踪了一样,伊莎贝拉甚至记不清上次享受它的晖光是什么时候。天阴沉沉的,大神官的金轿子却施过魔法,隔着这么老远,轿顶璀璨的金光仍教伊莎贝拉眼花缭乱。她别开视线看向地面,轿子旁的水坑里也满是金光,似有金箔沉在水底。

音调古怪的神乐钻过虚掩的玻璃窗,传入室内。为质以来,伊莎贝拉听过不少帝国风情的曲子,但眼下神官们吹奏的完全不同。居住黑岩堡时,她拜访过守望城的月神庙不知多少回,从未听过这一首。吹奏的神官披着象牙白的纱袍,双手捧着一柄造型古怪的长管乐器。乐器顶端竖有五根参差的指状金属小管,小管同样漆得金光闪闪,它的底部连有淡黄的碗状基底,从那半高的碗中伸出一根粗长的圆筒形吹口。精瘦的神官将整个嘴塞进吹口里,腮帮浑圆,吹得青筋暴起。那乐器发出一阵阵呜咽似的的哭声,夹杂在神圣恢弘的神乐里,让伊莎贝拉很不舒服。她别过头,不愿再忍受金碧辉煌的神官队伍。

“你听到的是苦乐,大神官规格第三高的落轿曲。”倚坐在樱桃木椅子里的绯娜为伊莎贝拉解释。帝国的公主今天也穿了裤装,她油亮的黑皮高筒靴上绘有含蓄但精美的紫黑水纹,腰间皮带正中镶嵌天青石。伊莎贝拉瞥了一眼苍蓝的六边形宝石,它应该代表帝国的六芒满月旗。绯娜身份尊贵,足以代表帝国,不像奥维利亚的女儿,只能等待被嫁给国内某个的领主。思及来日,伊莎贝拉更加气闷,偷偷扯了扯领口。今天一点儿也不凉快,公主却挑了件缀有白松鼠皮毛边的银灰绸缎披风。披风上精细的银白刺绣光芒黯淡,病恹恹地垂在包裹棕色羊皮的扶手旁。她镶有火红宝石的剑鞘挑起披风一角,无聊轻晃。

从蓝宫出来的时候,她分明没准备这身行头。这套蓝灰的丝绸长袍与她掩饰行踪的初衷全不相符,显然是旁人专程带来给她的。为公主殿下操心仪表的体贴侍从大约不记得还有一个从奥维利亚来的小姑娘与他们的殿下同行,或者这个不起眼的冒失丫头根本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中。伊莎贝拉慢慢后退,藏到窗帘旁边,拉开与绯娜的距离,好教身上的棉长裤与暗绿布衣显得不那么寒酸。只是白费力气罢了,伊莎贝拉心想,跟她比华丽,我永远都是阴霾之地灰头土脸的乡下丫头。

“这首曲子,是因为大神官要与最尊贵的客人相会而吹奏的吗?”伊莎贝拉小心翼翼地问。绯娜慵懒轻笑,她竖起拳头,将下巴支在上面,望向门口,没打算回答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已经开始习惯她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的怠慢。她不打算放在心上,冲绯娜完美的侧脸摆出微笑,再次将目光投向楼宇外。

帝国公主,皇帝位第二顺位继承人,再加上皇帝宠信的大学士,会议厅里的大人物分量足令大陆上的任何人战战兢兢,金轿子的主人却仍姗姗来迟。

他是故意的,刻意让公主,大学士等候。“贵客必然后至”,伊莎贝拉继母的弟弟,那位喜欢抬着下巴走路的阿尔伯特伯爵时常将这句箴言挂在嘴边。从这点上看,万民爱戴的大神官与阴霾之地的领主也没多大差别。伊莎贝拉目睹大神官将他金线编织的露趾凉鞋放上轿子的天鹅绒踏板,想起自命不凡的异母弟弟亚瑟。小男孩式的自以为是,伊莎贝拉盯着大神官剃得光溜溜的脑袋琢磨。

大神官瘦削的身躯在重重幔帐中直了起来。他垂下象牙手杖,另一只手按住敞篷轿子镶嵌金线的月白扶手,慢条斯理,一步一步走下专为他搭起的木阶梯。梯子正中铺垫的蓝天鹅绒让他那身僧袍白得刺眼。滞留在他专属落轿梯上,缓慢蠕动的大神官注意到窥探的伊莎贝拉。他立在窄梯上,抬起头,露出神像般无暇纯净的柔软笑容。伊莎贝拉的心像被一块铅击中,漏跳了一拍。她收回偷窥的目光,捂住胸口,那里面咚咚地擂着鼓,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

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光听奏乐声就知道他这会儿一定下到了地面,正向会议室走来。伊莎贝拉曾目睹过帝国大道上神官大辇前呼后拥的情形。信徒们贴地趴伏,狂热地轻吻大辇所行道路的模样令她印象深刻。

可惜这里是学士驻地,等待这位习惯拥簇的大人物的注定是冷遇。与天穹明月和苏伊斯灯塔这一对双月不同,秘法学会与苏伊斯大神庙无法共存。事实上,打从今天早上见到拉里萨大学士开始,她绷直的嘴角就没上扬过一次。直觉告诉伊莎贝拉,大学士的闷闷不乐绝非昨晚与自己发生争执所致。她甚至觉得,自从那位袖子被扯破的带信学徒敲开大学士的门以来,大学士大人就一直生气到现在。

眼下,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学士已经快把脸皮扯成铁板了。其余的学士也不见得比她好过,不通人情的诺拉甚至没有露面。在场的学士有比她等阶低的,也有两人级别比她还高,于情于理,她都没有推辞的理由。要知道,就连大学士本人,都得沐浴梳洗,亲自去营地大门口迎接大神官车队哩!

“但愿他是为您而来。”大学士的声音毫无波澜。她坐在一座洁白的大理石胸像旁边,从伊莎贝拉的角度看过去,她灰白的发丛一半隐藏在胸像曲折的阴影里。她的面容笼罩在黑暗中,瞧不真切,能看清的只有她扣住座椅扶手的左手。她捏着什么东西,磨得发亮的细金链子缠住她白皙的手背。

那是母亲的遗物,真正属于母亲的那一件。伊莎贝拉的心狂跳起来。她无声行到绯娜肩膀后面,换了个角度站立,方便看清手握母亲遗物的大学士。

绯娜殿下仿佛看穿了伊莎贝拉的小心思,无声微笑。她叠起腿,漫不经心地搓揉剑首镶嵌的透亮宝珠。“可我还在隔离中,不是吗?几时起,秘法也要看神官的秃脑门儿行事了呢?世上的秃瓢,不都一个颜色。”拉里萨大学士多半没听见绯娜最后一句自语般的揶揄,她一脸正式,想要接话,绯娜用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阻止了她。“我不懂秘法,我最欣赏你的,是你敢跟孟菲死磕的硬气。”绯娜嘴唇无声开合,唇语像是在说“别叫我失望”。

她的嘴唇尚未合拢,大厅一人半高的宽大拱门外便传来高亢的通报声。伊莎贝拉——不,几乎会议厅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脊背,静候孟菲大人的驾临,就连大学士本人也不例外。只有绯娜,她躬身拿了案几水晶盘里的一只红苹果,捏在手里把玩,脸上挂着懒散的微笑。

大神官的笑容比她的还要做作。

他嘴角的弧度简直刻在脸上,至少刚才伊莎贝拉窥见楼下的他时,他就端着这副笑容了,分毫不差。他嘴角扬得不高,笑意却很深,让伊莎贝拉想起莉莉安娜欣赏她得意画作的神情。大神官目之所及,大抵都是他的杰作。他提着象牙手杖,缓缓穿过高大油黑的拱门,腰侧垂下的金丝带束腰几乎纹丝不动。

好一位端庄到走路不需要曲膝的大人物。传闻他年纪不小,据伊莎贝拉所知,大神官比伊万大上不少,想想伊万那一大把白胡子,说他是个小老头,还算是谦辞哩。与老迈的伊万截然相反,大神官满面红光,剃得一丝不苟的光头和干净的下巴让他看起来容光焕发。他皮肤白净,嘴唇鲜红犹如少年,硕大的耳垂饱满如珠。伊莎贝拉正对他尺寸惊人的耳垂啧啧称奇,不知为何,大神官竟用耳朵眼发现了她。他庄重地,和缓地转动他纤瘦的脖子,对上伊莎贝拉的视线。被他一望,伊莎贝拉立刻僵住。与白嫩过人的皮肤相较,他的眼珠黑得瘆人,简直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作为最高等阶的月神大祭司,他剃除了眉毛以示涤罪,这让他炯炯的黑眼显得更加怪异。

伊莎贝拉不由自主与他对视,脑中一片纷乱,正茫然无措之际,南港遇袭那一晚,刺客漆黑如夜的双眼陡然浮现,与大神官浓墨一样的眼瞳重叠在一起。伊莎贝拉毛骨悚然,咽下涌入口中的酸液。

“不曾想,如此众多的高尚灵魂云集于此。”孟菲大神官一开口,紧咬住伊莎贝拉的压力立刻卸去。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又能听到绯娜衣袍上,丝绸与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伊莎贝拉松了一口气,又听大神官边行边说:“对于一名仆人来说,太隆重,太隆重了。”

嫌隆重,那你别坐什么金轿子,有本事走着来呀!

大神官湿棉花一样的绵软嗓音让伊莎贝拉很不舒服。她暗暗回味克莉斯坚定冷静的口气,以此缓解大神官那造作的温柔带来的不适。

那位尊贵的仆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学士撇下的嘴角,他端着他雕刻式的完美微笑,从容就坐。他的座位设在大学士左手边,位于绯娜与大学士中间,斜对着那扇高而空洞的拱门,乍看起来,大神官俨然就是这场会议的主持者。好在三人的座椅并无二致,都是扶手包了棕羊皮的樱桃木靠背椅。大神官拎着他雕刻十二月相的象牙手杖,缓缓落座,身上的丝绸僧衣与白纱织就的单肩披肩一阵窸窣。除却细丝编织的腰带,他身上并无其他饰物,但那光泽迷人的月白僧衣织纹细密,一看就价值不菲,让这位显赫的大人物坐在珠光宝气的绯娜身边也绝不寒酸。

一位讲究的神仆,跟公主一样喜欢香薰的衣物,伊莎贝拉暗忖。照理说,她和绯娜才是离窗更近的一方,但伊莎贝拉还是轻易分辨出大神官身上的香味。堂堂男子汉,周身如此浓郁的香味,搁在黑岩堡,还不知道要被没牙的老嬷嬷怎么数落呢。

伊莎贝拉吸吸鼻子,那味道顿时钻了进来,黏在鼻腔里,难以摆脱。她暗暗皱眉。伊莎贝拉喜爱松林与绿萝冰凉清洁的味道,帝国式的混合香氛总让她有些难受。孟菲大神官的香粉里有股子薰衣草的沉闷味道,也有神庙香炉里让人心绪宁静的淡香,似乎还有帝国肥皂的独特味道,所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高贵的大神官闻起来像个香料铺掌柜。也许这就是帝国的尊贵,黑岩堡的戈登神官可没这么丰富的气味。

大神官坐定,神乐渐止。披着相同制式僧袍的神官们将手拢在大袖子里,低垂着眼鱼贯而入。会议室里一下子涌进六个大光头,房内光线因之明亮了几分。拉里萨大学士皱紧眉,声色严厉。

“你们闯入检疫区,是对检疫法的践踏!这些神官——包括你那顶轿子,都是与大众频繁接触的事物。你们必须得接受检疫,否则不准离开!”

大学士说话的时候,尾随大神官而至的神官们已在他背后列好队。居中一位侧过头,剃光了眉毛的脸转向大学士。他深陷的眼眶里镶了两枚锈色的小眼珠,说话的声音与他的瞳色一样有股子锈蚀的古旧味道。

“神官的身体岂能被俗子窥探?哼,亵渎。”

“你们纵容沐官撕烂秘法工匠袍子的时候,似乎没想起这词儿来。”

眼眶深陷的神官想与大学士争执,大神官扬了扬手杖,神官将没出口的句子咽了回去,垂下目光拢起双手。他肥胖的袖子里传来念珠的声响,大学士嗤之以鼻。

“念经不能保证任何人的健康。为了陛下,为了民众,也为神官们的身体考虑,检查是必须的。”她说着,深深地望了绯娜一眼。“殿下尚且自愿遵守律法,神官们也不能例外。况且王储百日典礼在即,婴儿尤其娇弱,检疫更不能疏忽。”

大神官仍旧只是微笑。绯娜伸了伸腿,也许这就是她表达的赞同?拉里萨大学士静候片刻,见无人反驳,她摸了摸扶手的棕黄羊皮,环顾会议室,准备即刻结束这场短暂得令人不安的会晤。

“那么……”

“倘若并非疫情所故,检疫就无从谈起吧。”大神官掀起他生了三层褶皱的眼皮,伊莎贝拉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半睁着眼睛。他打开眼帘,乌黑的眼珠流淌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

“一切皆与疾病无关。血月之日即将降临,邪神的诅咒已然复活于世。”大神官软绵绵的嗓音突然间变得恢弘,震得伊莎贝拉双耳嗡嗡作响。他的话语在会议厅粉刷雪白的墙壁之间回荡,拉里萨大学士抄起手臂望着他,眼神无疑是在看一个行骗多年的老骗子。而那老骗子毫不心虚,他抚摸光洁的象牙手杖,若无其事地提议:“秘法学会当与神庙通力合作……”大学士倏地坐直身子,孟菲大神官一定注意到了,他缓缓转动他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扫视在场所有人,“‘绝无仅有的好事’,陛下曾作如此评价。”说罢他抚摸象牙手杖光洁的手柄,露出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