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无可能!”大学士怒吼。她把脊背挺得不可思议的直,活像被刀劈出来的一样。伊莎贝拉发现她的手紧扣住扶手,缠绕手背的金属链子勒紧皮肤。绯娜的讶异也没好到哪里去,伊莎贝拉亲耳听到她嘀咕“真是疯了”。虽说是嘀咕,公主殿下可没有太多掩饰的意思,伊莎贝拉怀疑她是存心要叫大伙儿都听到。
“我不管你使了什么花招让老哥听信你那番末日的谎言,在学士没有排除疫情之前,谁也不准离开,全力配合学会调查。”绯娜把腿放平,换上正坐姿势,双手自然搭在扶手上。会议室的人都转向她,她一如往常成了视线的焦点。
她亲口否定皇帝的判断?在众目睽睽之下?伊莎贝拉掩住口,但无法掩饰惊讶。她也在看绯娜,不由自主地。她忽然发现绯娜也有一双稳定的肩膀。她目光锐利,气息沉稳,俨然正是一位威严骄傲的骑士。
“您可听清了自己方才那番发言?”只有大神官不觉得诧异,他微笑不变,温和提醒,“帝位只有一座,您可想取令兄而代之?倘若果真如此,神庙与秘法学会都无法坐视。”
“威胁我?”绯娜挑起眉峰,毫不畏惧地笑了笑。“我跟老哥一道学习如何为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给哪位神官剃眉毛呢。”绯娜握住右手腕转了转。她戴了副精致的绢护腕,其上绣有一头威武的雌狮。那狮子人立起来,巨大的前爪狠狠挥向面前挎着箭壶的猎手。绯娜摩挲金线绣成的狮子,微眯的双眼中泄露出她惯有的慵懒。
上位者的神情。充满余裕,成竹在胸的神情。伊莎贝拉黯然。我何时才能像她一样?在我的故乡,又有几人如她一般?
大神官的想法显然与伊莎贝拉不同,他无动于衷。孟菲大神官沉默微笑,他将手拢起来,靠向椅背,似乎对眼前的剧目颇为满意。
“神的仆人从不说谎。吾方才所言,确乃陛下口谕,其时有诸多重臣在场。”
“等我回去,自然要好好跟老哥讨论这道口谕。我们兄妹间的事,不劳大神官费心。”
“您可是打算抗命?”
“我也是威尔普斯的一部分,我,就是威尔普斯。”绯娜垂下她摆弄护腕的手,抬高视线。狮子不可侵犯的强悍神情如同旭日之光从她的脸庞与目光中倾泻而出。伊莎贝拉不由绷紧肩膀。“秘法学会效忠于威尔普斯。你是苏伊斯的大神官,我希望你还记得,我们威尔普斯,是神的后裔。诸神选择了我们,作为他们在俗世间的代言人。”
“片刻不敢或忘。”孟菲大神官身子微微前倾,不知是在表达歉意,还是逼近绯娜殿下以示威胁。眨眼之间,他已重新坐直。“吾代陛下与皇室诸子聆听神音。”他顿住,垂下眼帘,显出一种在缥缈与恍惚间徘徊的神情。他那两颗深渊般的眸子在他半睁的眼皮底下时隐时现,活像他随时都要灵魂出窍一般。他的嗓音变得奇怪,带有诡异的金属嗡鸣。伊莎贝拉觉得那腔调在与自己的胸腔共振,有一种从自己的体内听到他言语的错觉。她偷偷环顾会议室,瞧不出众人感受是否于己类似。
“吾听闻,众生哀嚎,魂灵悲鸣;吾窥见,天穹皴裂,血月降临。亡故之人复起,智慧的清泉枯竭,神祇被推倒,诸神的脸庞满是污血——”
“别告诉我你就是凭借这点伎俩唬住老哥的。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被我说中了?要是那样的话,不等什么血月降临,他的智慧眼下就枯竭了。看看外头——”绯娜竖起大拇指指向窗外,伊莎贝拉连忙让开,她还没准备好让一身男子猎装的自己暴露在众人目光中。绯娜没察觉到她的小心思,接着说道:“甭说月亮,连个红太阳也瞧不见。危言耸听要适可而止,大神官大人。”绯娜按住座椅扶手站起来,打算终结这场闹剧。“就这样决定了。我的观察日还有三天,结束之后我将立即返回夏宫。您安心在营地休养。这里虽然缺少佳酿,歌手,舞娘,不过反正神的仆人也不需要,不是吗?”绯娜挑起冷笑,碧绿的眼珠子微微转动,打量大神官。“不用担心例行的洁身仪式,学士的手术刀足够锋利,定能叫您的沐官爱不释手。”
她笑容古怪,含有某种伊莎贝拉读不懂的深意。一定是某类洛德赛笑话,拉里萨大学士身后的年轻学士憋笑十分失败,伊莎贝拉清楚地听到他吃吃的笑声。他颤抖的肩膀惹恼了眼眶深陷的高大神官。他摆出一副怒容,以凶狠的瞪视反击,随即似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更证实了学士脑中惹他恼怒的无礼猜测,只得用力闭上眼,将藏在袖子里的念珠拨得哗啦作响。
大学士跟着站了起来,她拍响手掌,拱门外钻进来五个全副武装,套着纯白兜帽,戴黄铜面具的家伙。这些人是检疫官,大学士先前为伊莎贝拉说明过。她的昏迷让学会很是在意,虽然她再三向大学士表示自己十分健康,但跟她想的不一样,她的身体状况似乎对检疫令的撤销毫无帮助。想到大学士——不,是秘法学会——因为自己探险时的莽撞行为而大动干戈,伊莎贝拉心底生出令她无地自容的懊悔。然而没人在意她的感触,检疫官们很快通过拱门,走进会议室,直逼神官队伍。
他们打算抓住大学士?!伊莎贝拉如梦方醒。大神官饮圣水,每日沐浴三次,为了表示纯净无垢,他甚至连眉毛都剃得一干二净。普通人的随意触碰必定玷污圣体,但检疫官与大神官,究竟哪个更干净,伊莎贝拉还真说不出来。事实上,从拉里萨大学士到克莉斯,与秘法有关的人总是干净整洁,肤发间萦绕着肥皂的清香。
要是秘法学会真与神庙起了冲突……如果学士们不得不流亡异国,奥维利亚可以提供保护。我会写信跟安德鲁,还有父亲大人阐明利害,如此一来,帝国数代皇帝经营的秘法成果便唾手可得了。伊莎贝拉胡思乱想,大神官孟菲察觉了她的可笑心思似的,嘿嘿笑起来。
“殿下与大学士休戚与共,令人感佩。然而神官也与在座诸位无二,同样竭尽全力,守护众神足下的土地。我们为此努力多年,陛下,十世皇帝,已故先王储奥罗拉殿下,皆知晓……”
“注意你的语气!让你装神弄鬼是本殿下心胸宽广,少得寸进尺!别以为姐姐不在这里,你就能随意污蔑她!”
公主殿下的怒斥为静候的检疫官吹响冲锋的号角。白袍子们噔噔噔围过去,守护在孟菲大神官身后的一众光脑袋呼地涌出来面对面迎上检疫官。那位眼眶深陷的神官刷地打开手臂,夹在虎口的念珠随即垂落,珠子相互碰撞的声音被他的怒喝压制,他听起来生气极了,白花花的唾沫星子喷到检疫官黄色的金属面罩上。伊莎贝拉听不懂他的话,这位气急败坏的神官念叨的应该是他们祷告所用的神语。然而如此一来,岂不是让神听到他在骂人?伊莎贝拉有些恶趣味,琢磨着神语之中是否也有脏话。如若有的话,究竟是哪位暴躁的神邸发明的,该不会,就是那位整天摩拳擦掌准备干架的战神威尔吧。
面对神官的怒火,检疫官无动于衷。残留神官口水痕迹的面具正是检疫官一张冷漠僵硬的脸。他将手伸进腰侧皮袋里,掏出一支装有蓝绿溶液的注射器。伊莎贝拉瞅了一眼,针管的尺寸让她膝盖发软。
“根据现行条例,暴力反抗检疫者,就地制服。”检疫官的声音跟他的面具一样冰冷无情。用神语咒骂的神官瞪大眼睛,改讲人话。
“你怎么敢!这是□□裸的羞辱!你在侮辱苏伊斯的仆人,等同于亵渎神邸本尊!苏伊斯作证,都是因为汝等污秽的魂灵大行其道,诸神才会降下神罚!”
“暴力抗法。”检疫官机械式地评断。他拔去钢针皮套,作势要抓神官胳膊。为孟菲大神官组成人墙的几位神官大惊失色。“放肆!”一位女神官高喝,她看上去信心十足,活像咆哮能吓退敌人似的。
真难看呀,伊莎贝拉有些不忍心。她甚至渐渐站到了深眼眶神官一边。不管怎么说,那管说不清是绿是蓝的玩意儿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为了保护领袖就要受如此折磨,难免让人同情。秘法师们有太多的主张,却缺少关爱与怜悯的骑士之心,某些时候真是残酷无情。伊莎贝拉想到诺拉精明透亮但鲜少流露感情的蓝眼睛,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接着想起克莉斯,恼人的家伙。艾莉西娅只有这点说中了,她的确是个木瓜头,秘法把她仅存的那点儿人味儿都熬干了,让她成了只有规矩和责任的干瘪老太婆。
但愿绯娜殿下阻止这场闹剧。伊莎贝拉将目光投向座位上的公主。眼下与检疫官拉扯的绝非神殿仅存的神官,就连伊莎贝拉这个外乡人都明白,神殿口袋里有的是金币。据说,苏伊斯大神庙山脚下绵延两里的市集都归神殿所有。出售神像,神符,乃至绘有女神像的陶罐得来的银币铜钱都流进了神官们的腰包里。况且他们还有其他收入,伊莎贝拉回忆,在黑岩堡,一小瓶巴掌长,由神庙主神官赐福过的圣水需要一枚银币。老佣兵托马丢了一条胳膊,不过换回四十来枚,若是他的手下侥幸活下来几个,他还得与他们分享。
这群秃头财力雄厚,不好惹。但绯娜没动,她卷曲的长发松散耷拉在肩头,难以形容的幽香从她深红的发涡中升起,飘进伊莎贝拉鼻底。那是种慵懒的淡香,每次看戏,绯娜都会喷类似味道的香水。她现在的架势和在剧院里也差不多,翘着一条腿,手掌盖住大腿,两指伴随伊莎贝拉听不见的节奏轻点。
她是故意的。说不定,她主动留下接受检疫的时候就在为今日谋划了。
伊莎贝拉明白过来,她再也无心同情神官,转而将那点儿可怜的悲悯赠给自己。我真傻,她难过得攥紧拳头,跟她比起来我果然是个只会绣花的笨蛋小姐——不,我连一朵蔷薇花也绣不好呢!
“够了,足够了,马特。”大神官竖起手掌阻止马特神官。
“可是——”眼眶深陷的马特神官扭过头,望向上司。他是个精壮的男子,正在气头上,脖子上的血管因此冒起来老高。与他抓扯的检疫官见状,反射式地将钢针刺进神官粗壮的血管里。伊莎贝拉的呼吸与马特神官的身体同时僵住。会议室顿时安静得只能听到检疫官面具底下粗重的呼吸声。神官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们困在与检疫官的纠缠中,脱不开身,攥紧惨白的检疫服,纷纷转头,朝向遇袭的马特神官。正将针管里颜色可怖的不明液体注射进神官体内的检疫官瞎了一般,对神官们利剑样的眼神无动于衷。他拇指轻推,蓝中带绿的溶液冒出一个透明小气泡,眨眼间便被送入一半。
“放肆!”孟菲大神官终于撤去他雕像式的虚伪微笑。他沉下脸,将扶手座椅拍出惊人的声响。凛冽的威势自他体内爆发,伊莎贝拉觉得室内被一股无形的大风卷过,她不由得眯起眼睛,刚刚恢复自如的呼吸又变得艰难起来。
这就是神的仆人的非常手段吗?伊莎贝拉偷偷捏紧裤腿,她不敢露出怯懦的模样,因为椅子上的帝国公主神态自若。伊莎贝拉甚至听到她鼻腔里喷出的冷笑声。那么明确,那么不屑一顾,记得她偶尔碰到拙劣的演出时,也常这样笑来着。
挨了检疫官一针的神官马特显然不这么觉得。有那么两个呼吸的工夫,他明明快要昏厥。他先前因愤怒而紧绷的面容过于迅速地松弛下来,他的眼球不自然地向上翻起,露出惊人的大片眼白。他的肩膀也垮下来,肌肉松弛,似乎下一刻就要松开检疫官的袍子,瘫软在地。大神官的怒斥仿佛一柄砸破冰墙的闪亮钢锤,惊醒神官墙内沉睡的灵魂。
马特的眼睛不可思议地亮起来。他铁锈色的眼睛忽然被擦亮,反射出两点精亮的光。他扯开嗓门怒吼,垂下的手臂扬起来,僧袍宽大的袖子垂落,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他紧握拳头,手腕附近的筋肉高高隆起。
难不成我将目睹神官与秘法师斗殴?震惊之下,伊莎贝拉毫无形象大张着嘴。她大口吸进的空气里混进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她以为那是检疫官针剂的味道。
马特神官大吼大叫。他扭回脸,面目狰狞。他肌肉僵硬,全身都在用力。神官硕大的拳头扬起老高,绿松石磨成的青绿念珠被紧握在他的大手里,打磨精细的小粒矿石经不住他的怪力,嘭地一声,数枚念珠同时化作一团青绿的尘埃。串珠的绳索受到牵连,无声断裂,其余念珠纷纷坠落,稀里哗啦掉了满地,滚得到处都是。
怪物吗,他是。伊莎贝拉暗自惊叹。检疫官戴了黄铜面具的脸瞧不见表情。他似乎没能反应过来,仍旧抬着胳膊,木然的铜脸朝向马特神官。针管仍在他手中,针头已不在原先的位置,它斜插在神官脖子里,冷漠轻晃。神官野兽般地嘶吼,他咔地偏斜脖子,注射用的钢针竟然被他的肌肉挤得弯曲。神官的肌肉在他皮下收缩扭转,钢铁打造的针头啪地折断。他带着脖子里折断的针管,缓缓正过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断针被他颈间肌肉一寸寸挤出,最后掉落在他月白的肩膀上,顺着肩头滚落地面。钢针落地的时候,侵犯他的检疫官兀自空举着注射器,蓝绿的针剂不受控制,顺着他带了绿手套的手,缓缓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