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自由?

听上去如此陌生,又散发出诱人的魔力,就像故事里挥舞神盾,斩杀恶龙的女骑士。

“禁忌之物常有独特的魅力。”拉里萨大学士将母亲的亲笔信赠予伊莎贝拉时如此说道。

我应该怎么办?如果您在就好了。如果您还在我们身边,您一定会帮助安德鲁,会支持我,我的骑士小说,我的……

伊莎贝拉垂下头,心里有些雀跃,口中只有叹息。这是我一生得到过的最宝贵的馈赠。伊莎贝拉摩挲木盒,感觉像在抚摸母亲的手。不是宫廷画师描绘出来的矜持虚假的她,而是那个真正的,会放声大笑,会潜入松林,会祝福她的子女,会倾慕异国女子的母亲。

我就像她一样,很多地方都像。她就在我体内,她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部分,我可以去做那些她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那些她希望我去做,祝福我可以实现的事。

伊莎贝拉握着盒子站起来。她不再像昨晚那么孤独,不再是独自行走在刀锋上的人。

我应该去救克莉斯,她帮过我很多次,而且……况且骑士绝不见死不救,骑士永远都会为心上人挺身而出。“心上人”,只是想到这个词儿,伊莎贝拉的心就怦怦乱跳起来。

别紧张,别紧张,你只是想想而已,又不是要去向她求……表,表明心迹。

伊莎贝拉拢了拢两鬓,双手握住木盒在卧房里踱步。

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被软禁的人质罢了,既没有绯娜的权势,也没有艾莉西娅的武技,连一心向着我的安妮都不在身边。

伊莎贝拉空出一只手,将手心的薄汗蹭在屁股上。

在洛德赛,大学士算是最友善的帝国人了——当然克莉斯除外。她顾念旧情,对我照顾有加。可我应该如何说服她呢?她愿意为了我,违反禁令,派出她的守卫去地下寻找克莉斯吗?答案不言自明。论口才或头脑,伊莎贝拉绝无把握能够胜过当今大学士,然而再不表明立场的话,一切都会来不及。都是我的错,我心里只想着去世的母亲,将活着的人弃之不顾,月神一定会惩罚我吧,我明明可以得到大学士的帮助,却亲手将一切搞砸。我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大学士应该会邀请我共进晚餐。

她踩过柔软的短绒地毯来到窗边,拉住窗帘的鹅黄流苏向外眺望,确认时间。日头尚未落下,残缺不全的月牙便已升起。半人高的大玻璃窗正对着东边,瞧不见西方天际,只能望见被啃食过的月亮孤零零悬在高空。它的轮廓淡薄得几乎融入天幕中,透出半是蔚蓝,半是枯黄的诡异色彩。

这样看起来,明天应该不会下雨。

伊莎贝拉拔起黄铜插销,将玻璃窗推开一道缝隙。站在屋瓦上的乌鸦被她惊扰,奋力挥动翅膀,向月而去,仿佛一枚黑色的毒矢。它留下一长串难听的聒噪叫喊,黑鸟翅膀下的学士营地同样不得安宁。奄奄一息的残阳将一街之隔的楼群照的焦黄,顶着红瓦的楼宇活像一长排参差不起的黄板牙。或灰或褐的马车塞满牙缝,她听见年轻男子的呼喝声,但辨不清他讲的是什么。抱了一大捧图纸卷的女学徒挤出大门,她踩空了阶梯,扑倒在地,怀里的纸卷滚落一地。女学徒顾不上自个儿,爬起来要捡她的东西,路过的车轮毫不留情地碾过,将几卷图纸压扁撞飞。她绝望的呼喊很快被更多的马蹄声,脚步声,吆喝声吞没。伊莎贝拉收回视线,不忍再看。

学士们在撤离——或者说,飞一般地逃走。到了明天,此地就会变成一座空城,到那时……

铜环轻叩木门,沉闷的声响打断伊莎贝拉的思路。敲门声礼貌地响了三下便停止。一定是大学士的属下。伊莎贝拉站直身子,拉了拉猎装下摆,但对方根本没有开门进来。

“大学士邀您共进晚餐,小姐。”说话的是个声音温和的女人。发现对方并非男性,伊莎贝拉快步穿过卧室,拉开房门。“请容我整理一下,片刻就好。”她这么对来人说,然后阖上门,当真理了理衣领。只是她身上的猎装本就为骑射设计,不若长裙,本来也没几处可整理的地方。

你要冷静,说明理由,大学士不是蛮横的人,她怀念你的母亲,一定会尽力帮助你。

一定是这样。

她拢了拢披散的长发,摆放好微笑,转身拉开门。来接她的妇人扫了她一眼,微微颔首,转身走在前面带路。伊莎贝拉跟在她后头,走过颀长的木地板走廊。还没到落日的时候,长廊并未点灯。刷得粉白的墙壁上悬挂的人物画像看不清容貌,眼周是一个个漆黑的孔洞。伊莎贝拉一下子想起刺客深渊一样的眼瞳。她不敢再看那些画像,疾走几步跟紧女人,皮靴发出急促的笃笃声,若有似无的回音跟在她身后,仿若幽灵。

“大家都去了哪里?我是说,大学士宅邸的大家。”

女人停住脚步,伊莎贝拉连忙解释。“您瞧这楼里这么安静,我的皮靴都能听到回声。”

“那是因为大学士喜欢安静,她讨厌高声喧哗,尤其在她的居所。”

银发女人说完,甩动肩膀又走起来。她绝称不上苗条,有一副宽大的骨架和一个肥屁股,走起路来却格外利索,藏在学士长袍下的牛皮鞋后跟有力地响个不停。伊莎贝拉得用接近小跑的快走步子才能跟紧她。

“大学士,她还有什么习惯?有什么钟爱的东西吗?啊,我……我好歹也是奥维利亚的使节,来到洛德赛这么久也不曾登门拜访过,又承蒙大学士多次照顾,想要表达感激之情……”

银发女人加快脚步,伊莎贝拉不得不越说越快。她跟随女人小跑下楼,银发女人忽然顿住,伊莎贝拉刹不住脚,险些撞上她后背。伊莎贝拉吃了一惊,握紧楼梯乌黑的木扶手,刚稳住身子,就见那女人转过脸,她眼角的皱纹生硬刻薄,淡蓝近灰的眼睛紧盯住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强令自己不要挪开视线。对于受奥维利亚礼仪教养的女孩而言,与长者对视是失礼的表现,她本应该盯着地板,更何况眼前这位女士身着学会制式长袍,说不定还是位学士。不过帝国好像没有类似的习俗,在帝国,只有心虚或承受不住挑战的懦夫才回避别人的视线。

“大学士已经很疲惫,她难得的私人晚餐时光,希望您不要破坏。”

“引起您的不快我很抱歉,可我并没有——”

“这样的念头也请收回去!”女人语气愈发强硬,伊莎贝拉只得住嘴。她扣紧扶手,软薄的漆皮被她的指甲抠得微微下陷。“如您所愿,夫人。”她屈膝行礼,银发女人别过头。

“我没结过婚,我叫做玛雅。”玛雅女士说完,大步跨下最后一截楼梯,走进大落地窗下的余晖里。伊莎贝拉跟上去,快步穿过那片光带。太阳神最后的热忱绵软无力,只有光亮仍然强烈。窗格浓黑的影子将玛雅女士的银发和宽肩膀切成一个一个方块。不近人情的方块人,挺适合她的。伊莎贝拉暗想。

落地窗左侧又是一条长廊,铺了长条地毯的大理石走廊看上去阴暗狭小,餐厅大门旁立着两个侍从打扮,垂手等待吩咐的黑衣男子。门边矮几上放了一个肚皮浑圆的青瓷花瓶,瓶子里插着一大束野花。羸弱的小花点缀在灰绿的狭长叶片间,白得像纸。它惨白的颜色在昏暗的走廊里格外扎眼。

是白刺玫。伊莎贝拉一下子认出来,心跳跟着加快。男仆见她二人过来,转身拉开餐厅大门。厚重的胡桃木门应声打开,室内明亮的灯光将玛雅女士的银发照得夺目。尚未进门,伊莎贝拉便注意到餐厅悬挂的水晶吊灯。灯托上放置的并非蜡烛,熊熊的秘法光芒漂浮在灯托上方,无声燃烧。那绝非火焰,但头脑空空的奥维利亚小姐着实找不到词汇形容它们。

“对秘法感兴趣?”大学士倚坐在红丝绒座椅里,破天荒没穿学士服。她穿了身时下流行的女式长袍,蓝紫的面料让她显得更加冷静与睿智,专属大学士的金章佩戴在她左胸,明亮不可逼视。她的领口,肩膀上绣了暗纹,距离太远,伊莎贝拉看不清楚,只觉得刺绣随着秘法灯光时隐时现,让她想起神秘的秘法纹章。纹章的主人伸出手掌,邀请伊莎贝拉落座。“快坐下罢,中午就没吃,很饿了吧。”

伊莎贝拉这才想起来,自己苏醒尚不足一天,竟有幸两次被大学士召唤共同进餐。大学士的私人用餐时间也没有玛雅女士说的那样珍贵嘛,伊莎贝拉腹诽。但她仍报以感激的微笑,欠身致谢。她临时起意,弯腰下去,忽然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停下。一躬到底似乎过于隆重,但已是覆水难收。她趁自己弯着腰,飞快地吐下舌头,快步走过绒毯,拉开椅子坐下。

大学士不等她坐稳,接着说:“猎装是很方便的装束,很适合你。这类礼仪,很快就能习惯。”

她在刻意夸奖我,是想拉近关系吗?我可以依靠她到什么程度呢?伊莎贝拉低头盯着盘中橘红的汤液,不敢轻易表露态度,只是礼节性地答谢。大学士不打算放过她,命令她抬起头与己对视。“不要总低着头,你有双迷人的眼睛——”大学士勾了勾嘴角,眼中笑意闪烁。她的视线扫过来,伊莎贝拉觉得她没在看自己,她透过自己,凝视着另一个不在场的人。

大学士轻声叹息,她端起琉璃酒杯,抿了一口葡萄酒。“对不起,我又说了让你难堪的话。你也许不信,堂堂大学士,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唇舌。”大学士说完,抬起眼望向伊莎贝拉。她灰中带蓝的眼底流淌着柔和而陌生的神采,让她看起来寂寞又哀伤。

她和我一样,想着不该挂念的人和事。伊莎贝拉凝视她的面容,刚刚升起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她试着表达自己的善意,心想奥维利亚的微笑大学士未必明白,于是学习帝国女人的样子,举起酒杯,向主人致意,尔后双手捧着杯子,低头饮了一口。拉里萨大学士果真笑了。

“我说过,每次与你单独会面,我都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必硬装帝国人,奥维利亚大公不让他的子女饮酒——”大学士斜挑嘴角,仰面一饮而尽,“下次要想扮豪迈,你得单手托杯,把它抬高些,反正没几个人有胆伸脖子检查奥维利亚公主的杯子。有闲情这么做的那几个,也不是一杯酒就能讨好的。”

她居然如此谈论她的君主,在我面前,在一个外国人面前。伊莎贝拉的惊讶先于微笑升起。大学士收敛笑意,再次轻叹。黑衣的使者似乎有心为主人掩饰,他手持托盘,悄然而至,奉上第一道热菜。不出所料,是奥维利亚风情的牛肉浓汤,带皮的红番茄在浓稠的牛肉汤汁里微微起伏,秘法灯光在它的表皮上留下一枚诱人的白色光点。番茄块看上去鲜嫩多汁。伊莎贝拉尝了一口,热汤蒸汽里鲜甜的气息涌上来,她想起城堡壁炉昏黄的火光,还有靠在火炉旁,拥着毛毯的弟弟腼腆的笑容。安德鲁身体瘦弱,秋天的夜里,父亲时常吩咐厨房,为他煮一碗加过奶的牛肉浓汤,期望他能长得壮实些。

“想家了?”

伊莎贝拉连忙摇头。她扯出一个微笑,掩饰心虚。嘴角翘起的那一刻,她确信拉里萨大学士识破了自己,轻而易举地。但她没有揭穿她,像绯娜一样捉弄她,反而越发温柔了起来。

“我七岁起便离开故乡,进入双子塔学习。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双亲兄弟,不敢教室友发现,一个人跑到图书馆借口学习,实际只是躲在书本后面流泪罢了。首次出门在外,总是难免的,无需过于自责。”

“学习秘法不是快乐的事吗?”伊莎贝拉询问。她触到大学士玩味的目光,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垂下目光轻声解释。“我以为……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原来秘法的学习也是不容易的事。”

“也?”

伊莎贝拉没打算说太多,但大学士已经问了。望着她关切的眼神,不知怎么的,伊莎贝拉心一软,便将弟弟身体羸弱,醉心秘法的事和盘托出。“我为他惋惜,他一生都无法实现梦想了。”伊莎贝拉总结说。

“嗯。”大学士沉吟不语,没有安慰的意思。我真傻,伊莎贝拉懊恼,这才几个月,我就忘了诺拉学士嘲笑安德鲁的情形。对于这些帝国人来说,向往秘法的奥维利亚人不过头上插着鸵鸟毛的小丑而已。

“不论过去多少时日,年轻人好学求知的精神总令我感动。”大学士双手互握成拳,挡在嘴前。她支起的胳膊和拳头挡住她大半张脸,让她的神情难以辨认,只有那双深邃的灰眼睛,明亮如镜,让伊莎贝拉觉得自己的一切私心都逃不过这双眼睛的洞察。

我真自私。玛雅女士警示过,大学士身心疲惫,不要再给她添麻烦。我却仗着她的和善,一心要争取更多的利益。她瞥了一眼眼前的浓汤,满心歉疚,正要将话题引向别处,便听得大学士说:“我有一些私人藏书,可以供你摘抄……”

“真的?!”

伊莎贝拉推开椅子霍地站起来。正要上菜的黑衣侍从被她突然挪动的椅子撞到大腿。他训练有素的优雅步态随即失衡,险些将白瓷盘子里的酱汁洒到伊莎贝拉肩膀上。侍从急忙鞠躬致歉,伊莎贝拉喜欢跟仆从们打交道,在黑岩堡的时候,交了不少灶台前,马厩里的朋友。她一直记得自己是平民的女儿,从不自恃尊贵,这会儿自己有错在先,更是一个劲儿跟侍从赔礼。俩人互不相让,连连鞠躬。

“够了。你们两个是啄木鸟吗?”大学士阻止闹剧。伊莎贝拉缩缩脖子,拂衣坐好。侍从快步走向主人,躬身将盛了鸭胸肉的碟子搁到她面前。大学士没看那盘吃食,直视伊莎贝拉。“我的藏书,只能由你亲自抄写,不能带出书房,也不能给除你姐弟二人以外的其他异邦人借阅。你能做到吗?”伊莎贝拉迎上她的目光,用力点头。大学士卸下重担似的靠向椅背,用轻松的语调谈论起来。

“那么,今后见面的时间会多上不少。你坐我的马车,跟我一起回洛德赛。我将进宫正式向陛下提出书面申请,在他首肯之前,你先到我家落脚。我家里虽远不及夏宫华丽,但胜在自在。”大学士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她调整坐姿,将它掩盖过去。“皇帝同意之后,我会派人去蓝宫把你的贴身物品运出来。”说完她端起重新斟满的酒杯啜饮,抛出“用不着担心”的自信眼神。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大学士的语气不容置疑,伊莎贝拉无法压制反抗的念头。营救克莉斯的心愿在她心中大喊大叫,她紧张地挪动屁股,餐厅霎时间变得好热。秘法灯具白炽的光线令她脊背冒汗。她扯了扯猎装立领,大学士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却也是位女性,在她面前松开一粒纽扣应该算不上失礼,然而伊莎贝拉还是忍住了。一切都可以忍耐,唯有将克莉斯抛下等死绝不可以。伊莎贝拉舔舔嘴唇,鼓起勇气开口。

“我希望与她一同返回洛德赛,和克莉斯……”

有那么一个心跳的时间,大学士脸现迷茫,随后她眼中的茫然被促狭取代,伊莎贝拉的耳根跟着热起来。

“不叫她爵士了?”大学士拈起银叉,戳进一片鸭胸肉里。她打量鸭肉,并不食用,玩弄似的又将肉片中心的砖红肌肉刺出四个小孔。

“既然你如此焦急,想必多少知晓地面下的危险。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派出更多的护卫——他们极有可能再也回不来——去换取克莉斯爵士的性命呢?”

“她,她是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呀!”

“‘变革的莫荻斯’已故,她的养女既非学士,又非世袭贵族。现在做决定的不是土里的大学士,而是完全不同于她的另一副头脑。”拉里萨大学士坐正身子,直直地看过来。她的眼神让她的下巴,肩膀,以及她整个人都严肃有力起来。这是一个手握权柄的女人,她的话,可以动摇整座双子塔。伊莎贝拉端正坐姿,惴惴不安。

她拒绝了我。克莉斯对她来说毫无价值。伊莎贝拉忍不住申辩:“您说过会帮助我的。”

“用人命?护卫的生命比克莉斯爵士的更微末吗?你需要更多关于责任的教育。”拉里萨大学士蜷起手指,叩击椅背,眉宇间生出长辈的挑剔来。她移开视线,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我破例允许你接触秘法典籍,已是极大的襄助。”

“对此舍弟与我都不胜感激。可是,可这完全是两回事呀!克莉斯救过我父亲与我的生命,我怎能弃之不顾?”

“克莉斯爵士是位冷静,克制,稳重的人。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身赴险之前,想必她已做好必死的觉悟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你用不着自责。”拉里萨大学士端起光可鉴人的银亮船碟,将血红的酱汁一股脑儿倾倒在鸭胸肉上。伊莎贝拉目睹她叉起一片血淋淋的鸭肉塞进嘴里,喉咙打结,握着餐刀的手微微颤抖。

“我怎么可能毫无感觉,我倒想请教您,如何才能不自责。”

“呵。”大学士咽下鸭肉,拈起雪白的餐巾按了按嘴角,拭去血渍一般的酱汁残迹。“我听说你违反奥维利亚传统,跑出城堡探险,害一队佣兵丢了性命。你前往洛德赛的途中遭遇巨型铁湾鳄袭击,想来也有尉队士兵送命。你可曾为他们感觉心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大学士竖起手掌阻止伊莎贝拉,“这与你热衷的荣耀,责任,忠诚,绝不是一个层次的事物。希望你能明白,我是站在秘法的角度——也就是真相的角度——告诉你,它与幻想出来的道德完全无关,是人的本能反应。我们都会为重要的,主要是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和事动容。我们费尽心力要维护的根本不是什么荣誉,只是自己的倒影罢了。”大学士叹出一口气,伊莎贝拉终于从她令人头晕的冗长陈词中获得片刻喘息。

“抱歉。我本不该说的,这个层次的洞见,对你而言还太早。总而言之,我劝你收起你的小心思,那些念头对你没有好处。”她扔下餐巾,命仆人为伊莎贝拉斟上一杯核桃乳。“喝下去,对你的身体和头脑都有益。你需要细致的看顾与教导,溺爱,只会将你毁坏。金丝编织的牢笼与腐肉养育不了自由的苍鹰。”

“您所谓的自由,就是眼睁睁看人去死?!”

“是赢得自由必要的锻炼!大脑就像肌肉,需要磨练。意志与决心也一样。你本该是只自由的鸟儿,阴霾之地的铁链拴住了你的脚。”

“您怎么知道我该是什么?您连施以援手都不愿意!”

“施以援手,为你的什么人?”

“当然是我的——”伊莎贝拉喉管打结,某个词堵在里面,怎么也吐不出来。她愤而别过脸,盯着核桃乳表面漂浮的细小颗粒。母亲故交的身份是一回事,逼我就范的话,可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她是你的朋友,让你含恨终生的朋友。”大学士按住太阳穴,眉头紧皱,表现出夸张的痛苦神情。就在伊莎贝拉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关心她的时候,玛雅女士坚实的肩膀忽然出现在餐厅里。她将手里的白瓷盘转交给身后的黑衣侍从,无声地快步走过细羊绒地毯,躬身询问大学士的身体状况。大学士摇晃手掌,表示并无大碍,尔后玛雅女士杀人犯般凶狠的眼神总算温和了些。

我答允过她不会给大学士添麻烦,但我要挽救一个人的生命,跟普通的麻烦截然不同。

伊莎贝拉试图在玛雅女士为自己上小羊排时向她解释,可惜的是只换来她更加严厉的瞪视,反倒是大学士亲自为伊莎贝拉解围。

“行了玛雅,她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你应该庆幸诸神将她送到我身边,让我得以亲手弥补年轻时留下的遗憾。”

“只怕人家并不领情,大人。”玛雅女士眼睛里的冰凉气息让伊莎贝拉不得不在意。她体味浓郁,伊莎贝拉不自觉靠紧椅背,对方显然注意到了,鼻腔里喷出一记尖锐的哼鸣。

“非但不领情,倒厌烦得很!”

“玛雅……我说过了,她还是个孩子。”

“秋天我就年满十八周岁了,大人。”

“当你开始思考爱与自由,死亡与生之意义的时候,你才算即将成熟。他们居然让你像傻子一样活了十八年。”大学士嘟哝。她究竟有多讨厌我的家人。伊莎贝拉一下子不高兴起来。大学士紧绷的脸反而松弛下来,她垂下肩膀,向伊莎贝拉致歉。“是我有错在先,我的思念将我压垮,误以为你是你母亲那样的人。事实上你们并无太多相似之处。我想你甚至无法理解你母亲的自如与热烈。她是将枝干伸出腐朽的铁栅栏,盛放在外的金盏花。当一个自由人在满是铁锈味的破旧牢笼里走过时,实在无法不对她的明艳动心。”大学士旋转银叉,撇出轻蔑的笑容,“她是井底之光,尚未全瞎之物,都争着围在她身边。”

“请您不要再用那种令人……那种口气形容她,她可是我的母亲!”

“哪种语气?你想用什么形容词?令你难堪?羞耻?”大学士瞅了一眼被伊莎贝拉拍得乱晃的杯盏,抓起餐巾用力揩了揩她干净的嘴唇,将惨白的方巾捏成一团。“令她受辱的不是我,是你可笑的想法。”大学士再次看过来,眼里的冷漠让她显得陌生可怕。“那没出息的男人居然用如此卑劣下流的手段侮辱她——在她死后!你瞪我做什么?从今往后,你都不准那样想你母亲!你被禁足了。除了我身边,哪儿都不准去。”

“禁足?!”伊莎贝拉倏地站起,大腿顶到桌案。盛了红葡萄酒的琉璃杯倾倒,血红的酒液浸湿米白的绣花桌布。血色迅速晕开,化作桌布巨大的创痕。玛雅女士赶来扶起杯子,她拿眼神斥责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用力别过头,权当没瞧见。

“恕我直言,您并非我的家长,我没有义务遵从您的自作主张。”

“我倒真希望你能有个真正的家长……”大学士缓慢起身,她挺直后背,望向天花的水晶吊灯,大口叹息。“我不能再让他们毁掉你。”她随手将捏皱的餐巾扔到盘子里,命令下属。

“好生看顾我们远道而来的小姐,别伤着她,把她的奥维利亚玩意儿都给我扔出去,那些东西对她最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