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给我!”艾莉西娅半跪在栈道倾斜的边缘,上半身悬空,弥兰达紧贴岩壁,双手拉住她的腰带。不该继续的。克莉斯挥剑击飞射来的羽箭,挥动沉重武器令她身形摇晃。她绷紧肌肉,稳住身体以免俯身落下,摔成碎骨和肉泥,同栈道下的倒霉骑手长眠一处。
困在崖壁上与蜘蛛骑手纠缠实不明智。所谓的栈道,不过是岩壁上凿出的两尺宽窄阶而已。充作扶手的木栏杆业已腐朽殆尽,只余下几块短薄的焦黑木片,就连栈道本身,也多处垮塌,活人走在上面,砂石不断崩落。刚才蜘蛛骑手跳跃袭击,落脚处岩体整片垮塌。他连人带蜘蛛一齐摔了下去。只会喷毒的蜘蛛在备降方面毫无建树,与它仇视的骑者跌落一处。獠牙与骨骼,硬壳与血肉,毒液与肝浆,被地面暗红的大手揉成一团面目难辨的多汁粘稠物。烂脸骑士驱策蜘蛛经过那团肉泥,面不改色。
先前他有意放弃追击,缀在我们后面,现在要回头对付,已经有些迟了,应该在登崖前将敌人一网打尽的。克莉斯俯瞰金字塔广场,十余只拖着焰尾的火把抖动逼近,每只附近至少有一名蜘蛛骑手,其后不知有多少尸奴跟随。一网打尽?克莉斯,你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大话了?
“妈的,你傻愣着干嘛?我的腰都快断了!不心疼奴隶,也考虑下艾莉西娅的感受啊!”艾莉西娅的吼叫传出阵阵回音,克莉斯挪了挪皮靴,松脆的砂岩立刻垮下一大块,尖锐的石块顺着垂直的山体滚落,啪地摔得四散开来。碎石滚到蜘蛛脚边,骑手抬头,仰起受伤的面孔。他的模样在蜘蛛骑手里也算古怪的,筋肉虬结的脸孔让他连打量的神情也万分狰狞。
他一直在等待。克莉斯心如明镜。从我们逃出金字塔,他就在等了。等我们找到栈道,打开石门,他就趁虚而入,沿着隧道找到通往地面世界的通路。绝不能让他这么做。石武士们跨越数百年守候在此,就是为了阻止他。克莉斯极目远眺。干尸层叠的尸体犹如薪柴堆积在一起,焰火将橙红的长须伸向洞顶,照亮金字塔前积尘的广场。行动迟缓的干尸仿佛枯叶,堆积在巨大的石像脚底。驮着骑手的蜘蛛在浓烟间穿梭跳跃,驱赶尸潮。石武士半身卡在石像头顶的凹洞里,头手低垂,一动不动。克莉斯觉得他彻底死了,他延续百年的生命力被石像尽数吸干。人死了,石头却动起来。
起初,石像受惊般猛振,抖落一身尘土,继而扭动它粗壮的脖颈。粗石相互摩擦,仿佛巨大的石磨相互碾压,发出的噪音隆隆地在洞窟内回荡,教人的骨头一阵阵发麻。克莉斯目不转睛,眼前的奇景令她呼吸急促,血液冲过喉管,漫进头颅,冲刷她的血管。
刚才那是什么?牺牲?献祭?野蛮人的巫术?接触秘法二十余年,别说目睹,我甚至从未听闻过这等奇观。秘法的法子能带动熟铁,喷射飞弹,教石头发出强光,但将人的性命转移到石像身上?克莉斯回望弥兰达。她深褐的脸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不见多少目睹异象的震惊。也难怪,对于信奉巫医和萨满的她来说,灵魂交换,附身都算不得什么异闻,就在年初,她还告诉我梦里的乌鸦是死去亲人的魂魄呢。
克莉斯转回广场。你们是什么,我们的敌人又是什么呢?石像无法回答她。它抬起一只脚,脚下堆叠的尸奴随之飘零崩落。被抛出的干枯活尸落入火堆,腾起的黑烟在远处看来犹如发丝。石像僵硬地抬起脚,笨拙地跨步前行,所踏之处断肢飞舞。即便如此,干尸仍悍不畏死,蹒跚向它冲去。这些家伙绝不是勇猛,它们只是缺乏心智,不知死活罢了。
“你也变石头了?傻了?聋了?”艾莉西娅跳下栈道,落到克莉斯身边,踮起脚揪住她的耳朵。蜘蛛骑手在悬崖边集结,弓手拉开黑黄的角弓,瞄准栈道。艾莉西娅强按克莉斯低头,未能得逞,赌气松手。“罢了罢了,日子过成那样,不想活了我也能理解。跟你不一样,艾莉西娅可有天下第一美人在地面上等她,她还不想就死呢。”她嘴上这么说,手却拉住克莉斯的宽边皮带,好在栈道太窄,让她不敢用力。“把你的绳子拿出来,艾莉西娅帮你……”飞来的羽箭打断她的话,黑铁箭头钉在脚下的岩壁上,随火星一同坠落。蜘蛛弓骑兵挥舞角弓,向射程的敌人嘶嘶怪叫,不甘又愤怒。
“趁它们还没上来……”
“它们随时可以上来,只要它们想。”克莉斯指向广场。石像犹如行走的山峦,向入口缓缓聚拢。鬼腹蜘蛛跳上其中一尊石像的膝盖,石像巨大的体型让它看上去像只平常的捕鸟蛛。这头掠食动物信心十足,径直朝石像头部爬去,如履平地。
“还记得殿下遇袭的天井吗?这些家伙放我们一马,绝非出于善意。”
艾莉西娅急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没安好心!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识破敌人的诡计,全身而退的办法?”克莉斯抿紧嘴,艾莉西娅埋首在她腰带里翻找起来。克莉斯打掉她的手,她不以为意,硬把手插进软皮袋子里,搅了几搅。“绳子在哪儿?”她问。零星的箭雨再次抛射,几枚赤羽箭飞向山崖,旋即叮叮当当坠落下去。见威胁无果,射手驾驭蜘蛛跳上山崖,张满弓,径直向二人冲来。
弓骑兵背后,遥远的昏黄广场上,第一尊石像勉强抵达洞口。它扑倒下去,漫起的尘埃遮蔽火光,追击的蜘蛛从灰团中跳出,逃也似的离开,只留丧失心智的尸偶。尸偶们伸直的手臂渐渐隐没不见,封堵洞穴的石壁如遭攻城锤撞击,发出惊人的巨响。广场上蠕动般前行的石像如闻战鼓,挥舞手臂加大步伐。一名骑手驾驭蜘蛛跳向石像肩膀,被它举起的手臂击中,摔落地面砸进火堆中。骑手转眼间丧失对坐骑的控制,被埋进燃烧的尸偶堆深处。着火的蜘蛛挣脱束缚,没头没脑地逃窜,反令更多尸偶沾染火星,化作行走的薪柴。
骑乘蜘蛛的怪武士在迟缓燃烧的尸群中跳跃穿梭,犹如牧羊犬驱赶羊群。一名骑手夹紧坐骑,跃上石像小腿,不顾颠簸,沿着后背一路攀爬。石像头顶容纳武士的凹陷转眼间近在咫尺,那武士低垂着头,未持武器,似乎毫无防备。骑手挥刀猛砍,刀刃被凭空出现的光幕弹向一边。骑手勒令蜘蛛围绕武士旋转,几番出手,均被守御纹章拦截下来。他并不气馁,连续挥砍,保护武士的纹章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力量散尽,原先明亮的金黄光芒渐渐晦暗不明,石像行动随之变得迟缓。更多的蜘蛛趁机跃上石像身体,涌向它忽明忽暗的头部。
他们是要阻止石像修复墙壁。克莉斯明白过来。入口处,尘埃渐渐散去,倒塌的石像已不成人形,紧贴入口山体,化作残垣。武士居于断壁正中,徒手面对滚滚而来的尸偶,头颈低垂,毫无防备。
我先前,错手杀死过的石武士……克莉斯环顾广场,数出八具移动的石像。以石武士的人数,苏醒的石像应该有十一座,余下的石像不知是未能成功唤醒,还是石武士已被打倒在别处。有何区别?克莉斯心中苦涩。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凑齐十二人将墙壁完全封住。
“到此为止了。”艾莉西娅“铮”地拔出短剑,咬在嘴里。克莉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蜘蛛骑手已围剿过来。八名骑手跨骑蜘蛛,悬挂在下方岩壁上,烂脸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赤色号角,塞进嘴里呜呜吹响。五枚铁箭趁势抛出,弥兰达大声提醒,艾莉西娅抓住克莉斯的胳膊,与她一齐蹲下。疾飞的羽箭擦过克莉斯头顶,射中岩壁,一支钉进她的肩甲。三角箭头刺破她的皮甲,尖刺扎进肉里,余威推挤她的肩膀。克莉斯肩头歪斜,她失去平衡,苍穹脱手而出,同她一起栽下栈道。
克莉斯受伤的肩膀沉重落地,后背压垮残余的栏杆碎片,继续向下坠落。这一次着地的是侧肋,她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断骨顶起皮肤,皮背心向外隆起,剧烈的疼痛让她喊叫出声。她反手扒住栈道边缘,防止再次坠落,弥兰达焦急的呼唤从头顶上方传来,克莉斯听到她落地的声音,她的动作一向比艾莉西娅的轻盈。巨剑滚落山崖的金属声从另一侧传来,朦胧的蓝光迅速远离,将她独个儿丢在昏暗里。蜘蛛骑手迅速逼近,甚至能听到他夹杂噪音的呼吸。
“我掩护!”弥兰达挥舞短刀勉强抵挡蜘蛛骑手的斩击,她半蹲身体,挡在克莉斯前面,艾莉西娅滑下岩壁,试图搀扶克莉斯。窄仄的栈道容不下三个成人战斗践踏,金铁交击的间隙中暗藏砂岩破裂的脆响,砂土簌簌而落。
绝妙的时机。敌人阵型散乱,一人受创倒地,其余战力身处绝地,移动受限,任何有经验的战士都不会放任它白白溜走,然而攀附崖壁的骑手只草草乱砍几下,便沿着山崖溜了下去。克莉斯探头去看,只见骑手将苍穹团团围住,巨剑的微光照亮蜘蛛脚爪的黑色硬毛,骑手肩头肮脏的绷带映出蓝色,仿如水波拂过。
不可思议,遗失武器,克莉斯反而觉得安心,唯一的遗憾只剩不能助石武士一臂之力。她在艾莉西娅的搀扶下站起,右手摁住肋骨。断骨很疼,同时伤口愈合的麻痒也在体内,小手般搔动她的皮肉。“快上去,这地方要塌了。”克莉斯推开艾莉西娅。弥兰达持刀望向她,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克莉斯拔出随身短剑,挺直脊椎,以示自己可堪一用。
“我来断后。”她瞥向围住苍穹的骑手。他们交头接耳——用那粗陋的语言——想来是在讨论如何处置这玩意儿。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仍不会放过开启栈道通路的机会。倘若我还能做点事,做点对得起我所发誓言的事……克莉斯攥紧剑柄。艾莉西娅已然爬了上去,弥兰达滞留远处,忧愁的灰眼睛紧盯着克莉斯。
“你明白,我用了一生谋求,一心要做个光荣的武士。”克莉斯难得微笑,她把手放到弥兰达肩膀上。图鲁武士只套了一件皮背心,温热的身体在她掌下微微颤抖。“图鲁武士若是到了最后的时刻,朋友和家人都会尽力满足她最后的心愿,对不对?”
“朋友和家人。”弥兰达用大陆语重复,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图鲁土话,语音微颤,神情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