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伊莎贝拉将剑柄夹在腋下,沿着渐低的坡道迤逦前行,粗硬的剑柄虽有皮革包裹,仍旧将她腋下柔嫩的皮肉蹭得又热又痛,她怀疑那块皮已经破了,但她没有去看,些许小伤,根本不值得关心。

迷路了,伊莎贝拉可以肯定。

起初,她按照设想,拐进遇见的第一个弯道,道路却越来越窄,嶙峋的石笋堵住通路,她拖曳重剑,艰难前进了二十余步,直到隧道被相互咬合的石笋与钟乳完全堵死。她不甘心,退回路口尝试了更遥远的通道。她沿着半垮的石道,绕过一个大圈,砂岩的颜色渐渐变得鲜明,散发淡绿光芒的荧光蘑菇拥簇在墙角,一副枯骨趴在地上,苍白的骨手伸向菇丛。它身形庞大,衣衫褴褛,身上一件武器也没有。伊莎贝拉认定它是个柏莱人,至于这位劳工惨死地下的原因,她不敢细想。她拖着克莉斯的武器,本欲沿来路返回,砂岩形成的天然通道却越加陌生暗沉。

条纹状的赭红砂岩刀削般笔直竖立,直插入望不到头的黑暗高空。橙红的火苗为一人一剑投下的灰影如同一只蚂蚁,它衔着草茎,沿着比自己高大无数倍的巨大城墙缓缓蠕动,看不到希望,却也不懂得放弃。钢剑撞击砂岩的声响是她唯一的伴侣,她将它想象成骑士坚强的铁靴——必须是她认可的那种骑士。她依靠幻想踽踽独行,不知过去多久,单调的景象终于改变,砂岩间的条纹被巨力挤得扭曲变形,天花板渐渐低矮,空气变得阴冷,湍急的流水抽打不知多少里外的岩壁,隐约的回响在岩壁间传递,听上去四面八方都有河流。

伊莎贝拉看到了希望。最起码,可以喝个痛快。她舔着干枯的嘴唇,舌头几乎和嘴唇一样干。不止如此,河流向来是极好的路标,只要我能把它找出来。

奥维利亚的小姐继续前行,肚子响起来之前,马奇塞给她的火把业已献上最后一束跳动的火苗。猩红的火星很快变得黯淡,青黑的烟缕渐渐熄灭,随之飘散的还有木头燃烧的焦味。伊莎贝拉把燃烧殆尽的短木抛在地上,借着苍穹的微光,仔细辨认水声的方向,佝偻着向它摸去。

嶙峋的天花板继续倾斜,阴沉的压力与庞大的暗影一齐笼罩下来。石柱犬牙一般,倒悬头顶,洞窟崎岖的道路于四十码外崩碎分裂,五条细窄的小路犹如枯瘦的手指,探向不可知的深渊。流水声微弱而顽强,听上去每一条都不会有错。

选错你就死定了。伊莎贝拉眺望漆黑的隧道。说不定,你注定是个死人了。她夹紧腋下巨剑,很奇怪,换做平常,绝望早已将她浸没。她或许抛下苍穹,慌乱逃窜,不是崴了脚,就是耗尽体力瘫倒在地。如今,不切实际的希望却比恐惧更加茁壮。这是好事,她索性不去追究。恐惧会将你吞噬,镇定才是利剑。

伊莎贝拉复述克莉斯的话语。你手里有她的剑,你有她的箴言与你作伴,你绝不是一个人,她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你,虽然疯狂,但你知道这是真的。

伊莎贝拉笨拙地跳过一道曲折的裂隙,苍穹仍拖在后面,剑尖卡进岩石的缝隙里。她扭动剑柄,试图将它拖过来,利刃与岩石相互挤压,钢铁刮过砂石,声响刺耳。

噢,我真笨。她懊恼,浑浊的吸气声夹杂在钢剑的金属声中,嘲笑伊莎贝拉。

是谁?谁在那儿?伊莎贝拉倏地抬起头,平静的弓弦在刹那间崩碎。她先是听到悉索的脚步声,犹如细枝拨弄沙地,紧接着,嘶嘶的低吼压过朦胧的流水声,冒着蒸汽的钢铁怪兽碾压而来,锐利的尖足敲打砂岩,脚步声密集而响亮。

是敌人!伊莎贝拉惊觉。小腿肚子立刻抽搐起来,心中的鼓声大作,咚咚地快要跳出胸腔。你的剑!伊莎贝拉伸手去摸,重剑被她抛下,哐当坠地。她抽出秘法师施舍给她的放血小刀,攥在手里。低头的瞬间,明亮如镜的剑身倒映出追兵狰狞的怪影。暗黑之中,那对明黄的眼睛犹如两团鬼火,忽上忽下,飘忽逼近。

快跑,要不就用学士大人的水果刀自尽吧!

伊莎贝拉顾不得苍穹,非也似的奔向洞窟尽头那些干瘪的手指。她甚至没功夫挑选,前方有处一步宽的坑道,右侧横躺着一截坠落断裂的齿状岩石。石块散落处,乱石嶙峋,暗红岩块棱角锋利,看上去足以对抗骑蜘蛛的怪人——必须得是半死的那种。

伊莎贝拉跃向左侧,沿着勉强尚可奔跑的石道飞奔进洞穴。她忍不住回头张望,苍穹微弱的光幕后,怪模怪样的影子正越来越大。那东西蛤蟆一样跳跃前进,眨眼间便从苍穹正上方飞跃而过。骑手挥舞钢刀,利刃砍中下垂的尖牙石柱。一闪而过的火光没能让伊莎贝拉看清那东西的脸,不,他哪里有脸,不过是一头抢占人的身体,一心杀戮的残酷怪兽罢了。

伊莎贝拉回过头,猝不及防,撞上突出的岩壁。她眼冒金星,小刀被撞落在地,叮叮当当不知滚去了何处。她蹲下摸索,迫近的嘶嘶声响却催促她逃亡。她探到刀柄,一把将它捞入怀中,来不及感受额角撞伤的疼痛,手扶岩壁,沿着曲折狭小的隧道踉跄前行。

怪兽更近了。蜘蛛的嘶嘶声,脚爪触地,獠牙摩擦的声音,猎手粗重的呼吸,全在隧道内来回传递,混合成嘈杂的巨响。压力犹如墙壁,逼上伊莎贝拉的脊背。她不知何时开始哭泣,她甚至根本没打算要哭。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她没空去拂,蜘蛛与猎手就在她身后,奋力挤过她刚才撞上的突出崖壁,红砂岩因此震动。隆隆的声响仿佛恶龙的低吼,通过黑暗颀长的喉咙,震得伊莎贝拉双耳发麻。她不敢回头张望,怪兽却看见她似的,爆发出一阵狮子般的低吼。她不由惊叫,衰竭的体力重新被激发,促使她发足狂奔。

隧道的出口一晃而过,她来不及收住脚,右脚业已踏空。伊莎贝拉惊惧交加,绝望地大喊,随即被一只手紧紧捂住。那只手修长有力,捏住她的下半张脸,与此同时,她的腰也到了对方的臂弯里。她垂下头,望见自己悬空的足尖。矛头样的裂隙深处,零星的微光犹如星辰,忽明忽暗。伊莎贝拉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脚背。暗河就在她脚下,咆哮奔涌,黑水激烈地拍打峭壁,隆隆的声响正如她猛烈跳动的心脏。

那双坚强的手臂收紧,将她搂进怀里。她的后背触到对方前胸,柔软的感觉让她松了一口气。搂住她的女人比伊莎贝拉高出许多,她埋下头,在她耳侧低语。

“嘘,别动。”

是克莉斯的声音!伊莎贝拉的泪水无法压抑,奔涌而出,打湿克莉斯的手指。她双手捂住克莉斯的手掌,拼命压制呜咽声,沉默的克莉斯将她搂得更紧,下巴贴着她被撞伤的额角。

猎手犹如一道嘶嘶怪叫的腥风,呼地擦身而过,坠向幽深的裂隙。伊莎贝拉放松下来,她挪动双脚,试探断崖边缘。她们藏身在断崖边上一处微陷的凹处,距离坠落只有一步之遥。

她搂着我,一定很不方便。而且她……我,我被她抱在怀里……该死,行行好,别想那些无聊的事,眼下得尽快脱离险境。伊莎贝拉抬起脸,努力向后望去,希望克莉斯能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她的确留意到了,却把她钳制得更死。

几个呼吸之后,伊莎贝拉也在湍急的流水声中辨认出蜘蛛骑手特有的噪音。大蜘蛛的八只尖爪抠进石缝里,沿着岩壁攀爬,发出窸窣的动静。伊莎贝拉微微颤抖,克莉斯松开她的腰,摸向她的手。伊莎贝拉宛如溺水之人,立刻将之牢牢握住,骑士掌中的粗茧自有独特的魔力,教她镇定下来。

跟蜜泉的时候一样,一定能够顺利脱险。伊莎贝拉握紧克莉斯瘦长的手掌,指甲掐进她的老茧里。深涧微弱的磷光让一切看起来都暗红近黑。蜘蛛长爪如钩,挂住伊莎贝拉两脚之间的岩石,脚爪上乌黑的硬毛几乎触到她的脚尖。她探头望去,正下方,人与蜘蛛纠结成一大团浓黑的长影,弯刀怪异的轮廓从黑影中伸出来,利刃的光芒暗沉又冷清。

武器,克莉斯的武器!伊莎贝拉望向来路,恼恨苍穹距离如此遥远。你怎么这么没用!她懊恨不已,只得把小刀塞到克莉斯手里。诺拉学士说这是放血刀,事实上,她曾自满地在脖子附近比划。“帝国制造,锐利无匹,只消轻轻一抹,保管你热血浇头。”说不定真有她夸耀的那么锋利呢。唉,她几时不自满呀?

然而克莉斯真的握住刀柄,三只手同握一柄小刀,让伊莎贝拉觉得自己是个手持草茎,面对巨魔的无知顽童。她无声微笑,克莉斯的掌心蹭过她的嘴唇,最后缓缓垂下。她的另一只手也松开来,刀柄递到伊莎贝拉手里,她用力握住。克莉斯的体温残存,长不过数寸的小刀似乎被灌注力量,让伊莎贝拉愿意握着它,面对强敌。

克莉斯在她身后,静静摸索,几个呼吸之后,她的手臂垂到眼前,手里赫然握着一柄弓,正是伊莎贝拉用惯的样式。狂喜犹如旋风,席卷心湖。好伙计!伊莎贝拉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细长的轮廓。黑暗之中,角弓只是模糊的一团黑影,但它的形象似乎一直埋在伊莎贝拉心底,只要拂去表层浮土,真相自然显现。她清楚它的触感,它暖黄的身躯质地细腻,摸起来就像南部群岛那些沉重夹杂金丝的木料,却瞧不见一丝木纹。它手感正好,既不沉重也不轻浮,弓弦紧绷,随时准备发射死亡的利箭。没错,它曾击败过无数强敌。她记得镌刻在表皮底下的纹章样式,角弓弣处有一双成对的纹章,形似勾在一起的一对金钩。

克莉斯搭箭上弦,缓缓张开角弓。弓弦绞紧的声音被激流声覆盖,怀抱伊莎贝拉的姿势让她有些笨拙,无法引弓至满。没关系,伊莎贝拉心道,它很强,敌人近在咫尺,不必满弓,也可毙敌。

角弓在她眼前一寸寸张开,峭壁上,蜘蛛骑手仍在张望,他的坐骑不耐地扭动肥胖的肚子,足尖移动,碰到伊莎贝拉的皮靴。糟糕!她倒抽一口凉气,提起小刀,却不知该刺向何方。蜘蛛嘶嘶咆哮,哒哒地挪动步子。它累赘的大肚子猛甩,身体调转过来,蛛背上的骑手瞪大灯笼样的黄眼睛,高举弯刀,克莉斯拉弓未满,垂下角弓对准它。

“去吧!”伊莎贝拉大叫出声。她情不自禁摸向角弓,手指触到弓弣的瞬间,镌刻在内的纹章陡然亮了起来。金芒利剑一般,斩落暗沉的面纱,刺痛双眼。它是冲锋的号角,是号令的响箭,弓内纹章闪电般响应,一个个光点相继点亮,迸发出惊人的光明。金光照亮怪物的丑脸,照亮他松垮的绷带,大张的嘴,被敲断的獠牙,耷拉的分叉红舌,以及明黄近白,瞳孔缩得针尖样细小的惊恐双眼。

赤尾的羽箭刺破伊莎贝拉的尾音,飞射而去。它强劲如弩,钻入骑手咽喉,转眼没至箭尾。绷带怪物兀自高举弯刀,作势全力斩下,他的身体率先失控,被不可思议的巨力击飞出去。借由角弓未灭的金芒,伊莎贝拉目睹它被抛向裂隙对岸。骑手颈骨折断,瘢痕交错的秃脑袋垂到胸口,四肢断线木偶一样耷拉下来,以别扭的姿势翻折,落进深渊。他的坐骑仍留在脚边,小圆眼睛映出八枚光点。克莉斯垂下角弓,抽走伊莎贝拉的短刀,她只觉手里一空,没瞧见克莉斯是如何投掷,她甚至连短刀飞行的轨迹都没能看清,下一次眨眼,被她汗水浸透的刀柄业已吻在蜘蛛头顶,刀身完全插了进去,没有一丝白线露在外面。

纹章渐熄,巨大的蜘蛛蜷起八条腿,面朝最后的昏黄,无声坠落。黑黢黢的蛛肚上,明黄的鬼脸望向伊莎贝拉,空洞的乌黑眼窝中,净是无奈与绝望。

伊莎贝拉纵情欢呼,转身踮起脚,搂住克莉斯的脖子。

“当心。”

克莉斯单臂环住她的腰,轻声嘱咐。伊莎贝拉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给她温暖,让她安全,教她在这铅色的世间不再孤身一人。她贴向她的皮甲,转而拥住她,抚摸她的手却摸到一掌滑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