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灰暗钻入灌木丛,摇动树影,引发一连串沙沙细响。芒果树青绿的果子被暗红的月光着上吊诡的颜色,它瘦长的叶片像是一只只狭长的眼睛,呆滞充血,藏在阴暗的角落窥视着行人。
克莉斯曾向艾莉西娅抱怨过,那家伙反倒嘲笑她神经过敏。“月亮是变红了,我不瞎,但其余的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呀。”当时她应该抱着酒壶,牛角杯或是她的鹿皮酒袋——克莉斯的记忆出了乱子,自打毕业授勋以来,她的朋友几乎泡进酒缸里了。是我不对?克莉斯咬紧牙。不仅艾莉西娅,就连弥兰达,图鲁的暗夜勇士也没瞧出什么来。绝非我神经质,只是你们瞧不见。对于传闻,人类不是盲目崇拜,就是嗤之以鼻。怪事一件接一件,即便不加理会,也会自己钻出来,你们都视而不见吗!
她用力拧开房门,呼地推开。冰冷刺鼻的药剂味道一下子冲进鼻子里,她打个喷嚏,抹过秘法灯台。灯液感受到她的秘法波动,无声亮起,清冷的白光照亮药剂室苍白的墙壁。
“坐吧。”克莉斯拎起玻璃灯罩,扣在灯台上。注意到背后毫无动静,她扭过头,望向门口的奥维利亚人。图鲁巫医传下来的手艺把女孩的手绑得像两只猪蹄,事实上,不做处理的话,过不了午夜,她的双手真会肿的无法使用,甚至还有更糟糕的——感染。
“进来,敞着门会把空气弄脏。”闻言伊莎贝拉立即小跑进来,举起受伤的双手想要关门。克莉斯叹息,上前亲自将门合拢。“离光近的那张椅子。”她低头拨弄门锁,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女孩,直到听她已经坐好,才转身走向洗手台。克莉斯拧开开关,深埋在地下的管道泵出清水,泉流唰唰地从水精灵扛着的莲蓬里流出来。
“那个……我……”女孩的声音被流水冲散,克莉斯猜测那是对不起,但她忍住了,没有回应。女孩皮靴的硬底蹭过药剂室的马赛克地面,沙沙轻响,像只踌躇不前的小奶狗。“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这样很没有说服力,可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给你添麻烦。”
“我知道。”克莉斯拧紧龙头,水流的伴奏骤然止息,夜晚的静谧将人裹住,像一条缩水的皮裤,渐渐收紧。克莉斯赶在无法动弹之前找出要用的东西,一股脑丢进铜托盘里。药瓶碰响剪刀,剪刀撞向托盘,克莉斯被自己弄出的叮叮当当搞的一阵烦躁。她冷着脸,面对女孩坐下,用脚将套了亚麻袋的木桶拨到两腿之间。
“我,我送来的……”女孩过于羞赧,只起了个头,便面红如血。克莉斯想了想,记起那个上过漆的盒子,上面打着拉里萨大学士的徽章,里面的糕点却不是洛德赛式样的。科博徳的评价很低,认为难以下咽。克莉斯也尝了一点儿,面粉发酵的方式太古怪了,口感远逊于白石铺的糕点师傅,大概是某种奥维利亚手法,咽不下去倒不至于。本想让弥兰达也尝一块,结果她忙着摆弄花瓶,用马蹄莲把纤细的瓶口塞得满满当当。“喜欢吗?她送来的。”弥兰达举起花瓶,洁白的蹄形花朵微颤。
“挺好的,谢谢。给我。”克莉斯摊开手掌,垂下视线,女孩不搭腔,慢吞吞将手递到她眼前。“另一只也一样。”她不敢违抗她。她向来太听她的话,太看重她,把她想象得过于高尚,太快喜欢上她。
克莉斯绷紧脸,捏住女孩手腕,将它们向上翻,动作很温柔。“疼吗。”一不留神,语调也是。
“嗯哼,不,不怎么疼了。不,我是说,一开始也不怎么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
因为你被剑割伤。克莉斯抬高视线。女孩的衣袖卷了起来,但遮不住暗红的血渍。她嫩白的皮肤在秘法火焰下反射出冷清的光,像是一具冷硬的尸体。克莉斯与她对视,她淡紫的眼眸与往日不同,忐忑与青涩收拢,将被包裹的坚定与热烈裸露出来,让她显得……不,已经不能用隽美来形容了。她正凝视着我,她跨过千年的岁月,透过时间的河流,注视着我。该死,给我停下你的胡思乱想,她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是灯光的作用,要不就是你神经病一样的脑子又在作怪。克莉斯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是一只头脑发昏的蜜蜂。
“我要给你清理伤口,必要的话,需要把它缝起来。”女孩低呼,她惊慌起来,膝盖不安地挪动。克莉斯握紧试图抽走的手。
“我说了,如果‘必要的话’,也就是说……”
“就是说有可能,那就是会嘛!”女孩跺脚。克莉斯不予理会。
“我这儿有一种药剂,嗅闻之后会让你暂时感受不到痛苦。”克莉斯从铜盘子里找到蜡烛,展示给女孩。“瞧,紫色的,有薰衣草的味道。”女孩凑近,吸了吸鼻子,把眉皱起来。“像阴干的羊毛袜子。”
“我以为奥维利亚人冬天不洗袜子——或者根本就不穿。”
“污蔑!绝对是污蔑!”
见女孩生气,克莉斯有些想笑。她盯住她的眼睛,沉下嗓音,让奶狗一样的女孩乖乖听话。“听我的,它不会伤到你。”克莉斯将蜡烛点着,放在女孩手边。“别碰到它。”说着她站起来,将盛装苦毒滴剂的小玻璃瓶端在手里,靠近女孩。女孩眨眼间变得羞赧,但跟从前不同,她没有立刻逃走。
“绿油油的,看起来——”
“嗯?”
“像巫婆黑锅里的东西。”
克莉斯被她逗笑。
“见过巫婆?”
“明明就很像呀!嬷嬷的故事里都这么形容来着。”女孩似乎想要伸出手指,但她的手裹得像块白面包。她用面包的尖端点点苦毒瓶子,捏起嗓子。“蟾蜍的脚掌,蜥蜴的眼球,风干二十年的鲸鱼舌头,熬煮四十四天,令人陶醉的精华——”
“嬷嬷比秘法师可靠。”
“我没有那样说。再说,”女孩移开视线,小声补充,“你也不是学士。”
“不是学士,倒像巫婆?”
“不,当然不……”
“那你看我像什么?”
克莉斯上前半步,弯下身子向女孩压倒过去。她的身体挡住光线,女孩的脸庞渐渐被阴影笼罩。昏暗给了她遮掩,她的视线与克莉斯的相触,无形的漩涡在她俩之间旋转伸展。女孩一息之间便被卷了进去,克莉斯很清楚这一点,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她靠得更近,碰到她穿着长裤的腿,那上面的热力让克莉斯暗暗吃惊。
“交给我。”克莉斯搭上女孩的肩膀。她依言垂下眼帘,浓密卷曲的深棕色睫毛相互触碰,在克莉斯的注视下轻颤。
吻我。
好的。冷静。
克莉斯捏住女孩的下巴,深吸一口气。香氛蜡烛的香料气息和女孩长发上的香味一道钻了进来,透进肺里,流进血液,融入她的肌肉,骨骼和心跳。她的身体被一个来自奥维利亚的女孩占据。她在面前发着光,如同深夜里唯一的银月。
好吧。她屏住呼吸,凑近女孩。女孩像模像样地开启嘴唇,克莉斯捏住滴管,将两滴油绿的苦毒药剂点进她嘴里。女孩的脸登时皱成一团。
“很苦,我知道。咽下去,会没事的。”克莉斯松了一口气。她坐回椅子,剪开伊莎贝拉的绷带,一块浓绿的草团从松懈的绷带里掉出来,摔在木桶沿上,散落地板。克莉斯厌恶地别开视线,将木桶踢过去挡住。
“先把伤口清洗几次。”克莉斯拆开绷带,发现病人的手被草汁染得发黄,越发不满。“她什么时候才能忘记她那些见鬼的巫医疗法。”
“巫医?”伊莎贝拉听起来恍如呓语。克莉斯眼皮也不抬,嘭地拔开烈酒的木塞,将酒液倒在病人手上。“这是纯净的蒸馏酒,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是的,巫医。我喝了巫医的药,稀泥一样的,这么多。”伊莎贝拉挪动受伤的双手,笨拙地比划出一个歪斜的圆。“我不想要,但拗不过她。她趁你不在欺负我。”
“欺负你?弥兰达?”克莉斯警觉。她从未见过苦毒药液这么快起效。它的确含有苦艾油的提炼物,听说有个别学生在提炼的时候做下手脚,躲在地窖的角落吸食它,以此缓解攀爬秘法高峰的艰辛和痛苦,但手边的这瓶出自克莉斯之手,她对这绿油油玩意儿的成分了若指掌。
“她——”伊莎贝拉做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快要落下泪来。但她的不快过于巨大,无法在苦毒营造的恍惚状态下完美倾泻。她紫罗兰的双眼再次被迷雾遮盖。伊莎贝拉醉酒般咕噜几声,歪过脑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傻乎乎望着克莉斯。
究竟怎么了?克莉斯皱眉。将伊莎贝拉洗净的手挪到灯光下端详。伤口早已凝固,在指根处留下一道整齐细长的黑红痕迹。她的四根手指都肿胀发亮,克莉斯检查了一番。剑伤造成不少失血,奇迹般地没有伤及任何肌肉神经,伤口很浅,紧贴着皮肤。弥兰达报告说是她私自闯入活动间,摆弄苍穹造成的。但用苍穹玩出这种削苹果似的剑法……克莉斯瞥向女孩纤细的手臂,再来一个这样的也办不到。
“你说门没锁?”
“咕?”伊莎贝拉挑起右侧眉毛,没来由地微笑。
“那是我的私人房间,钥匙现在就挂在我身上。”而且是唯一的一把。
“你让我上去的。谁让你躲着我。”女孩娇嗔。
前言不搭后语。克莉斯懒得追究,夹起吸饱烈酒的棉球为她擦拭。
“疼吗?”
“当然。你总是把我甩得这么远。”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有的,你就是!你躲着我,好像我有一年,不,出生十八年来从没洗过澡一样!还满嘴烂牙!”伊莎贝拉眨眼,一滴眼泪珠子似的从她左眼里滚出来,挂在下颌。克莉斯叹气,为她抹去泪水。
“爱哭。”
“我才不是那种人!”
“哪种?”
“你这种,表面正经,背地里偷偷摸摸的人!”
“我?偷偷摸摸?”
“你……”伊莎贝拉喉管里滚出呜咽声,让她更像一只委屈的奶狗。“明明都记在心上,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垂下脑袋嘟嘟哝哝,“老松湖,高塔,白刺玫,白刺玫。”
“神志不清。”
“你真俊美。”伊莎贝拉忽然抬起头,直望进克莉斯眼底。她朦胧的紫目泪光闪动,神色摇摆不定,像是要哭,似乎又快要笑出来。“你的眼睛,我不会忘记,它那么美丽。就像阳光,穿透乌云,肮脏的小旅馆,粗鲁的男人……”
醉话。克莉斯在心里翻个白眼,低头拾掇病人受伤的手掌。苦毒偶尔会影响人的情绪,但无法持久。只要别招惹她,慢慢就能稳定下来,克莉斯拿定主意。她不回应,伊莎贝拉哼哼唧唧自言自语了几分钟,最后渐渐沉默。树影摇曳,叶片相互摩擦,沙沙细响,仿佛有雨落在月夜里。芒果树葱郁的树冠投下的雄伟倒影趴伏在地板上,觊觎着女孩。
“就跟那一晚一样。”
克莉斯瞥了她一眼,没有搭腔。
“明明是要留下来的,假装说不要;明明是会保护我的,偏说不会;明明想着我,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没有。”
“你有!你就有!苍穹都告诉我了!”
苍穹。
克莉斯的胸腔整个冰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