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娜眯起眼睛。水晶杯中的葡萄酒畅饮午间金色的阳光,鲜丽如血。绣有十二雌狮的崭新幔帐放了下来,为她抵挡炙热的骄阳,然而帘幔上金线绣成的云朵实在过于闪耀,晃得她睁不开眼睛。没用的装饰。绯娜搁下酒杯。跟幔帐一样,銮舆上的矮几也重新打造过,桌腿里镶嵌了碧玺和蛋白石,桌面中央多出一头身披盔甲的雌狮。狮子本身是纯金制品,双眼由琥珀雕成,周围缀满紫水晶。烈日下,狮背上垂下的靛蓝披风熠熠生辉,那些都是货真价实的蓝宝石。绯娜信任世代服侍威尔普斯家族的珠宝匠人的手艺,即便仔细去看,也很难发现这条披风的接缝。所有的这一切都被透明的水晶桌面压住,皇帝屈指敲了敲它。
“这是特制的,特别为你订做的,整个大陆仅有的一张。拉里萨跟我保证过,就算正面迎接枪骑兵的冲锋,它也绝不会碎裂。”
皇帝的神色不无得意,绯娜瞥了一眼他闪耀的红胡须,倒进金椅里。包裹丝绸的羽毛枕头拖住她的腰,她顺势倒向扶手一侧,避开兄长太阳般的笑容。
“喜欢吗?”皇帝陛下挪动他尊贵的屁股,滑过蓝绸椅面,向绯娜靠拢。绯娜轻哼,不置可否。陛下点头,狮首金冠压过他火红的卷发,滑落半寸。“瞧上去是俗套了点,但也是你老哥我的小小心意,算是正式庆典前的准备。”赫提斯欺近,拢起绯娜垂下的长发。“你真是美艳绝伦,我最亲爱的妹妹。仲夏时节,整个大陆的贵族将汇聚一堂,瞻仰我们威尔普斯家的闪耀之星。”
所以你迫不及待,要向他们炫耀你是多么的慷慨富庶。绯娜将视线投向幔帐外。銮舆沿着蓝花楹大道,徐徐前行。今天是试车,马车前掌旗官的位置少有地空出来。乐队与骑手也未跟随,只有银狮卫队紧随其后,盔甲与马蹄组成的钢铁乐章追随它们的殿下。虽然身处蓝宫内,但为了让他的闪耀之星观赏新幔帐的绣工,皇帝陛下特意命人放下帘子。缠绕树梢的丝带透过赭红的纱帐,阳光令它呈现出少见的紫红色泽。绯娜其实不喜欢这种家族习俗,她甚至跟艾莉西娅抱怨过,在她眼里,那些缠绕彩带的树木“就像血管快要爆掉的重伤员一样”。没想到第二天,她老哥就兴冲冲地跟她宣布要把家里的捆树习惯发扬到蓝宫外头去。
饶了这些老家伙们吧,顺带也放过家里的金子——倘若还有的剩的话。绯娜望向枝头。蓝花楹正在盛放。紫蓝色的花簇蓬松如云,落英飘舞,为白石铺就的大道铺上紫蓝的绒毯。装饰树木的园丁爬下木梯,垂首站在路边,向路过的銮舆行礼。绯娜注意到他们的白发,皱起眉头。
“差遣老人干这种活儿?”
“家里的习惯,你忘了?可以将长寿与健康带给你。”
“就不怕把骨折带给我?”
“瞧你,又耍性子。能被选中为公主殿下送上祝福,也是他们的心愿。民众送上的小小礼物,作为大陆的统治者,我们理当具备容纳的胸怀。况且——”皇帝话锋一转,拍响绯娜大腿,“虽然不起眼,也是老哥送给你的礼物之一啊。”
绯娜覆上搁在自己身上的手,转向她的陛下,温柔微笑。“那么,我尊敬的老哥什么时候能送他的妹妹一样货真价实的礼物。”
皇帝露齿而笑,他抽走手掌,环住绯娜的肩膀。“从死谷回来这么些日子,我的妹妹终于肯开口要一样东西了?”绯娜抱起手臂,瞥了他一眼。帝国的皇帝笑意盈盈,一副“不管你要什么老哥都能帮你办到”的自信神情。恶作剧的愉悦涌起,绯娜假装若无其事,转回视线随口答道:“第十军团的指挥权?”
皇帝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尴尬地挂在脸上。他松开绯娜的肩膀,挺直脊背,竭力用他美少年的脸展现出狮子的威严。
“我已经给了你一支军队。”
空口允诺。两周过去了,指挥权移交的事迭戈公爵仍旧只字未提,搞不好,这老瞎子强行忘了这回事,甚至指望皇帝陛下与他一同忘掉。而我年轻的哥哥只会给马车镶宝石,在树上绑绸缎,用只能在内河航行的游船糊弄他的小妹妹,拿她当做玩泥巴的孩子。
“第七军团与第十军团本就是兄弟军团,父亲驱逐桑多海盗,南下征服黄金群岛的那些年里,两个军团哪次不是一齐出动,就连统帅,都是同一人。在这点上我同意迭戈公爵的意见,强行分治,反而不美。”
“你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我可不信迭戈元帅会在你面前说出这番话来。”
“那你叫他开小会,又不告诉我。”绯娜叠起腿,靠向扶手,侧身面对皇帝。赫提斯转过脸与她对视,先前宠溺的神情业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被抓住是要杀头的。”
绯娜咯咯笑:“那你倒是抓呀,我的好哥哥。你猜谁是眼线?你的书记官,你的军事大臣,还是为你侍寝的芙蕾雅?对了,”公主利落地甩个响指,“说到眼线,小雨燕的家信都给你一周了,也该还给我了吧?”绯娜摊开手掌,皇帝不由分说,打她掌心。“就你算得最清楚,一点亏不肯吃。”他拢拢鬓边的红发,随口答道:“最近公务繁忙,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通读过,大多是不起眼的小事。不过,她那些秘法的信我要全部留下来。”秘法属于帝国,也就是说,是我们家的东西。拉里萨到底是个学院派,什么“人心具有趋光的倾向”,她根本没搞明白,让奥维利亚懦弱的法定继承人沐浴在秘法的希望中,顺利继承他老爹的地位会对大陆的统一大业造成何种可怕的影响。“绝不能让奥维利亚人称心如意。曾经不听话的蒙塔已经不在了,奥维利亚嘛……得按照咱们的想法塑造。”当然,主要是我的想法。
“这一点上,我赞同你。”皇帝端起酒杯,举到唇边啜饮。他们逗留午间的蓝花楹大道,打发了不少时间,冰镇葡萄酒的温度一定上升了不少,绯娜猜测是温热的赤珠葡萄酒让他皱眉。赫提斯抿紧嘴,将酒杯托在手里,扭头端详銮舆后面的银狮军团。“老哥理解你的心意,我也曾经迫不及待地要成为独挡一面的雄狮。但是……”
“你刚还说赞同我!”
“你总得让我把话说完呀。眼下虽然只有我们两个,老哥我终究还是你的皇帝,不是吗?”陛下挑眉。绯娜靠回丝绸枕头,佯装恭敬——最起码语调算是沾了点边。
“陛下请讲。”
赫提斯微笑,握住绯娜的膝盖摇了摇。“过了生日,除了是我的妹妹,你更是我的重臣,需要为朝臣做出表率。”
意思就是我让你在你的大臣面前失了颜面。绯娜肚里翻个白眼。“好的陛下,遵命陛下。”
赫提斯握着绯娜膝盖的五指收拢。“哥哥知道你的心思。你怀念她,我也一样。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大概不记得了,可是对于我来说……”赫提斯移开视线,面向矮几上披挂珠宝的金狮子。他叹息,但依然挺着脖子,好教他的宝冠端坐头上。“我记得很清楚,她站在火鹰号的船首上,腰配战刀,胸口的狮首灿烂如阳,快要灼伤我的双眼。那个固执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的迭戈垂手站在她身后,毕恭毕敬,任由她翻飞的披风扫过自己的鼻尖。”
“够了。”绯娜拼命压下涌上心头的酸涩,不安地挪动身体。赫提斯不肯放过她。他转过脸,神色中的恳切与哀伤让绯娜好想抄起枕头摁在他脸上。“我没有想要忘记她,我也办不到。她是诞生在夏宫庭院里的太阳,即便你躲到阴暗的角落闭上眼睛,也无法抹去心中闪耀的她的光芒。”
“陛下——”
“我甚至没有机会这样称呼她!我曾经……”有那么一瞬间,绯娜以为赫提斯将要垂泪。我该如何安慰他?他是皇帝,是我的哥哥,比我年长七岁,我从没……我的抚慰会令陛下受辱吗?她不自觉地抚摸冰凉的丝绸座垫,藉由细腻的触感安抚自己。赫提斯在她的注视下努力拉起下垂的嘴角,摆出一个突兀的微笑。“哥哥明白你的心情。我无法取代她。你也不必勉强自己。”他拍了拍绯娜的膝盖,“把第七和第十舰队当做她留下的又一个传奇,不好吗?”
“要是想让我放弃,不必浪费您宝贵的口水,陛下。您只要命令我就可以。”
“瞧瞧,我这么跟你解释,到头来你还是发脾气。”
“我哪里敢跟陛下发脾气。”
“真没生气?”
“不气。”
赫提斯的神情让绯娜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像头饱食的狮子一般半眯起眼睛,展露出神秘的微笑。他抓住了我的话柄。可惜警惕的时机早已过去,伟大帝国至高的统治者摸了摸他火红的髭须,拉家常一般地提起。“按照传统,成年礼正式开始前,你应该亲自去一趟苏伊斯大神庙,请求月神赐福。”
绯娜握拳站起来,幔帐华丽的金顶在她头顶摇晃,祥云间金色的太阳笼罩在阴影里。
“孟菲不是个好东西,他那群神官没一个把我们放在眼里。神庙的土地,收入,贵族与平民的狂热追捧,这些东西没一样在我们手里。‘神官无毛的手渐渐扼住了狮子的咽喉’,这可是陛下亲口说的!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们达成了共识!”现在要我亲自去向他请求祝福,不就等于承认死谷的软禁是个愚蠢的错误,不就是让狮子向蛀虫低头吗!
“坐下,我的好妹妹,坐下——”皇帝轻拍丝绸座垫,语重心长。“此一时,彼一时。月亮红了,他们比我们更擅长安抚民众。我相信,就算姐姐坐在这里,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你本不必提她。”绯娜用力握紧拳头,指骨脆响,掩盖住心碎的声音。“请恕我失陪,陛下。”绯娜紧紧抿住嘴唇,“如果可以,微臣斗胆,恳请您别再提及已故先王储。”尤其是利用她帮你自己压制我。说完她把皇帝的挽留抛在脑后,掀开幔帐跳下銮舆。公主落在被车轮碾成浆糊的落英上,险些摔倒。她咒骂几句,身后传来车夫高声的吆喝。沉重的銮舆吱呀作响,缓缓停下。绯娜不想看见皇帝讨厌的俊脸,甩动胳膊朝她的军团走去。身披银丝披风的狮卫们骑行在梦幻般的蓝花楹大道上,傻愣愣地望着他们的统帅。
一群蠢货,就是因为这样你们才会在死谷送命,丢光了狮卫的脸面!
绯娜怒气冲冲迎向银狮卫,侍卫长凯翻身下马,握拳抵住左胸,向她行礼。绯娜快步从他身边经过,跃上属下的银白战马。凯转过身,站在马头前,伸手要拉战马的辔头。绯娜猛拽缰绳,不让他得逞。
“殿下……”凯仰望他的殿下,明亮的棕色眼睛里有种与他气质不符的呆滞,似乎被殿下突兀的怒气给吓傻了。绯娜心里清楚,那是因为他本来就傻。
“让开。”
“可是……”凯扭头回望銮驾。高大的马车业已停稳,微风中,幔帐起伏不定。新任的副队长艾林踢马跑出队伍,四名银狮跟上他,准备侍奉皇帝下车。小队距离銮驾一人高的车轮尚有几尺,皇帝已经站了起来。幔帐里竖起他魁梧的影子,顶着狮王宝冠的头颅隐藏在顶棚的黑影里,活像一具无头僵尸。绯娜受够了僵尸的说教,猛踢马腹,该死的凉鞋没配马刺,战马甩甩尾巴,懒洋洋地喷个响鼻。凯踌挪动步子靠近,踌躇再三,最终在绯娜愠怒的注视下,甩动巴掌拍在战马屁股上。
马匹哒哒地跑起来,眨眼间将金灿灿的銮舆甩在身后。夏风送来皇帝的呼唤,绯娜只当做没听见,不管有用没用,一个劲儿踢着马肚。蓝花楹大道距离她的宫殿不算很近,所幸狮卫的战马永远是军马里最好的一拨,况且公主骑行,无须在意草坪与园林花卉的完好。绯娜策马斜穿花圃,白马跃过白花朵朵的灌木,撞倒园丁浇水的木桶,在侍女惊愕的注视下驰过喷泉,践踏草坪径直奔向蓝宫。它大概从未在宫殿中如此快意奔跑过,兴奋地喷着响鼻,步伐越来越快。绯娜纵马狂奔,心头积郁渐渐被风吹散。
这是我的生日。将要成为重臣的是我,统帅军团的也是我,我管他说什么呢,不趁现在享受未成年的时光,还等什么?
她吆喝战马,抖动缰绳。白马一路狂奔,它冲入蓝宫,穿过白石广场,跑上台阶,从寝宫的绀青织锦地毯上践踏而过。绯娜在钉有犀牛头骨的拐角处勒住马,一跃而下。身着白纱的侍女臂挂果篮,屈膝向她行礼。公主懒得投去一瞥,转身砰地推开紧闭的桃木门。木门的转轴发出酸涩的声响,绯娜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窗帘紧闭,蜷伏在丝绸床单上的胴体支撑起来,越过卧房端详她,深蓝的眸子里瞧不见一丝涟漪。艾切特的人献上她的时候,特意解释说,在图鲁部族里面,深蓝的瞳色代表此人受海神祝福而生。“神将海的灵魂留在他们的眼睛里。”金牙葛利跟她解释过,她本不想记得,偏巧总能想起他那张兴致勃勃的蠢脸。
倘若海的灵魂真在你的体内,那残魂也是死的罢。绯娜走向大床,单手托起图鲁女人的下巴。她脖子上的金项圈扯动锁链,镀金的铁索一阵轻响。女人抬起眼来望着她,看起来是在望着她,但实际透过她,凝视着虚无。绯娜一清二楚。那又有什么关系?绯娜捏紧性奴的下巴,将她拖向自己。她皮肤紧实,比洛德赛最好的织工织出的丝绸还要顺滑;她肤色虽深,面容却是绯娜所见性奴中最为美艳的。更重要的是,艾切特将她调教得极为出色,放眼整个洛德赛,没有哪个女人在体力和技巧上超越她——至少在绯娜体会过的人里没有。要是有,那她就是我的了。绯娜眯起眼睛,揉弄图鲁人下唇的破口。那是她昨晚刚咬的,还很新鲜。
“疼吗?”
图鲁人伸出舌头,温热灵活的软肉裹上绯娜的指尖。绯娜的笑声席卷室内,像一阵阴冷突兀的风。
“夏宫这么大,只有你能安慰我。”
绯娜伏下身,一口咬在她光滑的脖颈上。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担惊受怕,睡眠时间也不够,搞得有点神经衰弱了,本周停更,下周二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