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成功了!我成功了!

诺拉攥紧飞行器的横杆,于空中大笑。高空凛冽的冷风灌进她的嘴里,被她吞下去好些,她不以为意,反而更加畅快。我就知道,我能做到!伟大的秘法师不无得意。她拧动横杆,把手转动,带动齿轮,飞行器划出一个优美的圆弧,唰地掠过榕树浓绿的树冠。乌鸦被她惊扰,冲出枝头,愤怒大叫。诺拉投以轻蔑一笑,操纵机器飞向象牙色的高塔。

双子塔矗立在浓雾中。雾气像一大团撕得粉碎的湿棉花,将高塔掩埋,只余塔顶露在外面。那雾颜色很怪,乳白之中透出暗红,诺拉觉得那是光的缘故。

是时候让老古董们见识我的创造了!诺拉抬起脊背,连在背的拉杆滑到顶端,将飞行器的翼膜张到最大。风呼呼地吹进来,飞行器带着诺拉急速攀升,茫茫的森林化作一大条毛茸的绿毯,雾气从地毯里长出来,看起来像是发了霉。诺拉嗖地从发霉的绿毛毯上空滑行而过,爬升到双子塔上方,居高临下端详双塔。

真是奇怪。记忆中的第一件事物,就是这对塔,这时候看上去却完全不认得了。塔身被浓雾融化,扭曲倾斜,双塔中间的洞彻之泉掩藏在雾色里,泉座周围代表天空,海洋,陆地的三色长明灯一盏也瞧不见。双塔静悄悄地,无人朗读,报时钟也没有动静,耳畔只能听到飞行器的翼膜颤动的声响。

正好给他们一个惊喜!诺拉拉下操纵横杆,飞行器收拢巨大的双翼,对准塔顶,俯冲而下。风变得凌厉而腥甜,倚在诺拉耳边尖啸,圆环状的塔顶迎面扑来,诺拉打开飞行器的降落架,但稍微迟了一点儿。降落架的左轮撞上白石塔顶,三角铁架发出刺耳的声响,黑胶轮胎被落地的巨大冲击力嘭地挤了出去,撞上诺拉左肩,弾进浓雾里。倾斜的降落架划出一长串火星,飞行器鹅黄的长翼耷拉下来,沿着粗糙的石质地面拖拽滑行,最后终于撞上石头护栏,静止下来。

很好,离完美的成功只差最后一步。诺拉扒下套索,将自己从飞行器上解下来,爬将出来。她弄出的动静太大,到处都是尘土,五步开外一片白茫茫。诺拉掩住口鼻,摸索着向前走去。北边应该有一架石梯,与顶楼相连。但是,北在哪儿?诺拉试图辨认方向,仿佛只是眨眼之间,雾团升得更高,将她包裹在里面,除了时浓时淡的灰白,什么也瞧不见了。

反常。这个季节,风应该吹向海洋,洛德赛及近郊刮起温热干燥的大陆风,因此不可能产生雾。诺拉翻检记忆中的气候记录,踢飞一枚石块。石块应该是刚才降落的时候从屋顶刮下来的,锐利结实。它滚过白石屋顶,落进水坑里。水?诺拉沿着石子的去路加快步子。雾气被上升的热风吹散,屋顶黑乎乎的破洞露了出来。双子神作证,这不是我干的,飞行器根本无法造成这种程度的破坏。诺拉走向屋顶塌陷的边缘。

密尔塔简直像被陨石击中。塌陷的屋顶比诺拉的卧室还大,石梁断裂,裸露的断面惨白如骨。诡异的风从破洞里吹出来,拨动诺拉宽大的衣袖。幻觉?刚才在天上看起来还好好的。诺拉心中疑窦丛生。她来到破洞边缘,低头俯瞰。下方刚经历过一场战斗,秘法的战斗,还能感受到空气中流窜的秘法波动,无名风正是因此而起。泛黄的书页被吹得到处都是,牛皮纸卷滚过大理石地板上灰黑的痕迹,被老人垂下的手挡住。他背靠墙壁坐在地板上,秃脑袋耷拉着,后脑勺那几根白毛烧焦了,残废的耳朵下面挂着一道刺眼的猩红,顺着腮帮子向下,染污他雪白的长胡子。

“喂,老头——”诺拉纵身跳下,肮脏的地板,翻飞的纸张,不知死活的老人骤然一阵扭曲,继而结出透明的硬壳。亮金的纹章镶嵌在硬壳内部,闪烁不休,接住诺拉,将她与狼藉的房间分隔开。

封锁纹章?嗯,倒比以往见过的都要复杂。诺拉尝试解开它,纹章内部数股稳定的秘法波动被她扰乱,激流一般撞在一起。巨大的能量将诺拉掀飞,悬浮在空中的纹章金光暴涨,刺痛诺拉双眼。

疼!我宝贵的大脑!诺拉倏地惊醒,她的脸贴在纸张上,趴在书桌上的身体僵硬而酸疼。下坠的感觉萦绕心胸,她眨眨眼,睫毛擦着硬纸,沙沙地响。

刚才那个用的是……西蒙公式?

她撑住桌面抬起身体,抓下粘在脸上的纸张。梦吗?我睡着了?现在几点?我的拓片呢?诺拉转过身,她突然的动作镇住了老头子,他躬身背对虚掩的房门站立,不知是打算偷偷摸摸溜走,还是要潜行进来。

老头儿,在这儿?诺拉眨眨眼,老爷子突然乐起来。真搞不懂他,有什么笑料吗?只见老头慢慢直起身,捞了捞屁股后面。“那个,我那个……”哪个?什么意思?

“你几点进来的?来干什么?我没锁门?”诺拉霍地站起来。蜷了一夜的腿酸麻刺痛,教她站立不稳。诺拉顾不上这些,一瘸一拐走向西蒙大学士。这老家伙,不会是来窃取我的研究成果的吧!她着急起来,碰翻地面书堆最上层的《古代语言第五卷——灾变纪增订本》。厚皮大书尖锐的边角撞上她的右侧膝盖,发麻的腿跟着软倒。诺拉倾斜肩膀,然而还是没能控制住身体,她的重心不断偏移,眼看就要倒进书堆里。不不不不,我这些都是珍本!诺拉猛挥手臂,结果还真的抓到一样东西。老头子忽然出现在她身边,拉住了她,学会藏书得以保全,真是秘法的奇迹!

诺拉大松一口气,立即望向书堆。堆到膝盖高的藏书被她碰撞,向一侧倾斜,眼看就要撞上旁边半人高的另一堆书。诺拉赶紧弯腰扶书,成功将摇摇欲坠的书堆推得更歪。厚实的《古代语言第五卷——灾变纪增订本》整个倒在半人高的书堆上,高大的书堆搂紧他的小兄弟,晃了晃身子。还好,没出大事。诺拉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古代语言第五卷——灾变纪增订本》牛皮封面的瞬间,大书颤动了一下,紧接着轰地一声,将高大的书堆拦腰砸断。典籍翻倒,扇起一大片从未清扫过的灰尘,夹在大书间的手记与验算纸页被风卷起,很快四散开来。诺拉大惊失色,大张的嘴吸进不少尘土,连打三个大喷嚏。

“阿嚏——你自己不收拾,就叫几个学徒来帮你——阿嚏——比上次来的时候更乱了!”

“上次?你还来过?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诺拉跨过坍塌成小丘的典籍堆,走向大门。她拉开橡木门,低头检查锁眼,把门闩拨得哗哗响。“我本严重怀疑你将我个人的研究成果窃取给莫迪默大学士,不过冷静下来想想,他的愚昧导致他不可能领悟我的发现的重要性,除非我将他按在活动的时空漩涡门口——当然我要能顺利激活时空漩涡的话,绝不会如此浪费。”她直起腰,确定门锁并无大碍。“以上判断由诺拉学士在不足一秒的时间内完成。”诺拉阖上门,转向驼着背站在狼藉中的西蒙大学士,“说吧,在找什么?”

“你申请的二十只高原犬鼠我给你批下来了,学会人手紧张,繁殖场需要你自己……”

“给我了?!什么时候到?我现在就去收拾!”诺拉喜出望外,望向里间紧闭的门扉,忍不住现在就要换上长裤长靴。两行铁笼并排,皮毛蓬松的高原犬鼠双手抱着草茎咀嚼的模样近在眼前,一周的时间给犬鼠适应,挑出最强壮的接受注射,入夏繁殖出第一窝,秋天就能对照验证!“十只公的,十只母的,我要亲自挑选,只要精力最旺盛的。”诺拉绕过书堆,朝里屋走去。前端时间天天下雨,为了保护古籍,她把工作服都挪到里屋实验间了。引进的动物都怕脏,靴裤应该还有身全新的,笼舍先用生石灰处理,这活儿得我亲自来。

诺拉摸向门把手,老头子的声音又响起来。“领繁殖场的时候顺便去趟藏书楼,把书都还了,尤其是那些珍本。”

“我还有用。好吧好吧,可以还,但即使是我,誊抄也是需要时间的。拓片的翻译工作也需要时间。依我看,我们需要重新架构古大陆的神话体系,柏莱神话贯穿他们的整个历史,解读的工作尤为重要。”

老头子点点头。“明天我会派专人过来,整理你手上的地下遗迹的拓片,按照你目前的叙述编号封存。”

诺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转身,落枕的脖子一阵抽痛。“封存什么?我还要继续翻译的。你又聋了?”

老头捋了把长须,诺拉自认音量不小,他完全没听见。“学会所有没有通过立项申请的自由研究全部暂停,空闲人员交由上级学士分配。你总不来开会,信件也不拆,我只好亲自跑一趟。”他说完,拍拍屁股站起来,作势要溜。诺拉一个箭步冲上去,碰倒两摞书卷。牛皮纸卷,莎草纸,硬皮帝国书册哗啦啦地倒下,诺拉顾不上心疼,揪住老头的白胡子。

“你老糊涂了?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你在阻止一位独创的,并且注定是伟大的秘法师进行划时代的探索!你打算摧毁秘法与真相之间的桥梁,让整个秘法界——不!是整个世界!——笼罩在无知与迷茫的阴霾中!你——”

“你撒手!疼死老夫了!”老头子啪啪拍打诺拉手背。诺拉不知疼痛,越发用力。“不准你碰我的研究!”她的怒吼全无用处,老头用上双手,要掰开她攥住长须的手。“谁要碰了!给你存起来,时间充裕的时候让你慢慢研究。你要是无聊,研究你的高原犬鼠去,要不然,尝试一下西蒙公式嘛。”

“谁要理会你的破公式,谁爱解谁解!给我走,你给我走!”

不就是比嗓门大,我怕你不成?诺拉高呼,用力压过老头子的声音,攥着他的长胡子把他往外推。老爷子不肯依从,一边连连叫嚷“我不走”,一边猛拍诺拉双颊。他这几巴掌打得一点没留力,诺拉被他扇得晕头转向,脸颊很快红肿起来。

“给我出去——”诺拉用脚打开门,双手猛推老头胸口。老爷子挺起他干瘪的胸膛,反手扒住门框,吹胡子瞪眼:“说不出去,就不出去!我是大学士!首席大秘法师!你是我的学生,我的下属,就该听我的!你怎么敢强行把我推出去,我可是你爹,你这逆子!”

“你才不是我爹!我是你捡来的弃儿!老糊涂!”诺拉吼回去,嘭一脚将首席大秘法师踹出门。老头承受不住,被她一脚踹出十来米,颓然坐倒在地,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几乎就跟梦里一样。盛怒中的诺拉愣住,关门的手僵在半空。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如此一来,承诺给我的高原犬鼠岂不是不保?谁会接任首席秘法师的位子?莫迪默?不要啊,那家伙不过是个鼓捣药罐子的。万一他们选了拉里萨……那还是莫迪默好了。

诺拉收敛声息,踮起脚走向坐在地板上的西蒙大学士。她在大学士面前停下,弯下腰挥了挥手。老爷子光可鉴人的脑袋顶倒映出她手掌舞动的影子,除却脑后稀疏的毛发被风扇动,老人一动不动。不会真死了吧。“你要是就这样死了,我会很为难的。”诺拉伸出食指,戳了戳老人的肩膀。肩头还是温软的,那是自然,就算真死了,也不能凉得这样快。“适可而止,别装死了。不就是几本书,还给你就是。其实我都背下来七八成,没有记下来的全是无价值的段落。”诺拉摇晃西蒙大学士的肩膀,老人的脖子像是泡软了的面包棍,大脑袋被她摇得向后仰倒,露出生满白胡子的下颌。

“跟你借的《古柏莱语注解》也还你?”

仍然没有动静。

“要我增补的批注?”

“加上你的所有遗迹拓片。”老头子仰着头,竖起一根手指。

“做梦!”诺拉松开手,老爷子蹦起来,像只老当益壮的兔子。诺拉转身飞奔回房间,老头追上来,甩着大袖子,跑得不比她慢。“这是学会的统一指令——”他的大嗓门儿教人耳鸣。诺拉抢先一步溜进门里,老头紧随其后,手穿过门缝,肆无忌惮挥舞他的老爪子。

“啊——住手——妈的,别像个婊子一样抓我!”

“是谁,究竟是谁将学士之间理智的争论拖入斗殴与谩骂的下流境地的?是你,诺拉学士。啊——”

诺拉一口咬上老头缺了指甲盖的食指,大学士少女一样地尖叫起来,用力抽回手。诺拉扑向门把手,用力关上大门。包有黑铁皮的橡木门“怦”地合拢,叩门的铜环撞响门扉,覆盖老人的痛呼。诺拉吁了口气。断了手指正好,省得批下那些个烦人的文书。

“哎唷——嚯——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位老人唷——他是一位杰出的老人,一位睿智的老人,是那个抚养你长大,教给你秘法的人——唷——”

“还记得布洛伊特学士吗?他创立了图书分类法,建起藏书楼,现代典籍管理正是在他的理论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但是现在,提到布洛伊特,还有几个人有胆量认同他是为秘法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伟大学士?他滥用职权,为了阻碍秘法波动研究的进行,他伪造调查资料,将独创性的研究诬陷为剽窃!在他躲在自己阴暗的密室里写下第一个字的那一刻,他的一生就已经毁了。他注定无法以一个伟人的面目被人记住,他的生命毫无意义!现在,为了保护你所剩无几的生命的价值,马上滚出我的视线!”

橡木门的另一端沉默下来,诺拉志得意满地拍拍手,离开门口。切,倚老卖老。当初不过看中我身上的秘法波动而已。并非你选择了我,而是秘法选中了我。她刚走出两步,橡木门再次大响,吓得她打个哆嗦。“你听我的,学会将妥善保管你的研究成果。我们是封存,绝非剽窃,亦非掠夺。上周学会启动了橙色警戒,在警戒级别下调之前,所有的学士、学徒、预备生都必须投入规定的工作当中——你倒是开开门呐——你不喜欢调查小组,我可以给你登记为独立调查。”老头继续叩响铜环。

这个时候还要装聋?!诺拉回头望向大门,可惜老头子瞧不见她惊讶的表情。哼,说得好听,什么独立调查,不过是做一条狗,主人拍拍手,就把身子竖起来摇尾巴罢了。

“想做理论研究,给你时间解开西蒙公式——”

“不要!”

老头子的聋耳朵偏在这时候最机灵。他隔着橡木门嚷道:“别的也行,随你选。只要把拓片交出来——”傻瓜才会乖乖交给你!诺拉大步走入里间,甩上房门。私人实验间内光线暗淡,窗帘被钉死在墙壁上,厚毡布将阳光阻挡在外,只露出四条明亮的白边。光线从毡布的窄缝里挤进密室,开辟出一条亮白的狭长通道。尘埃化作活物,在光的通道中旋转飞舞,白墙上炭色的涂鸦仿佛被它们的活力感染,也在蠕动。要真那样就好了。诺拉忽略仍在笃笃响着的橡木门,径直走向墙壁,抚摸亲手画下的纹章。阳光很活跃,将她苍白的手背照得发热,纹章却是死的。

这不合理。这是光明王之眼,神眼注视的介质是泥土,在古柏莱语里意味着生机与希望。失去的一切都可以从土地中回来。文献中的古柏莱祭司用语的第一句通常都会提到光明王之眼。这枚神眼纹章她亲眼在地下看见过,鲁鲁尔曾唤起过它,回想起来,黑岩堡地下的那只秘法生物身上也有。

不是这样的。它该是温热的,充满流动的秘法能量,人的体温轻触就能将它唤醒。诺拉抚摸炭黑字迹,对纹章呵气。

我画错了?不,我的记忆不可能出错。一定是我镌刻的方式不对,也许他们有什么特别的步骤,甚至有可能,他们雕刻纹章的手段与我们完全不同。手法不同,就无法调用秘法能量了?诺拉问自己。她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黑底白字的拓片在她眼前旋转,石蛇咬着自己的尾巴,光明王之眼瞪视着她,阴暗的隧道内,蜘蛛瘦长的脚爪敲击岩石,嗒嗒地飞速靠近。

该死!诺拉扑向书桌,发疯般地翻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