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她会喜欢这个的。”诺拉紧了紧胳膊。挂在她手腕上的熏肉左右摇晃,猪肉油腻的厚皮蹭到她光鲜的绸袍子。诺拉没察觉到。她抱的那捧百叶玫瑰数量着实惊人,火一样的花簇被她挤得膨起来,遮住她的大脑门儿。一只藏在玫瑰花蕊里的蜜蜂嗡地飞起,克莉斯偏过脸,为这莽撞的昆虫让开道路。

“在送人礼物之前,了解对方的喜好是起码的礼貌,我的学士大人。”克莉斯仍旧不放弃挽回的希望。起码让她把花放回去,看在熏肉的份上,或许鲁鲁尔会忍耐帝国秘法师的无礼。

“礼貌?对于女人来说,送她们植物的生殖器官不就是最好的礼貌?我告诉你,她会高兴。为了讨她欢心,我甚至破例带了厨房的肉食。我知道他们整条街都缺这个。你瞧,只要和我在一起,她就可以得到这些,源源不绝地。我的秘法知识和她的古柏莱语能力结合在一起,定能完善时空漩涡猜想,到那时……”

诺拉边走边说,脚下没留神,踩在一只烂番茄上。要不是克莉斯好心捞住她,伟大的秘法新星就要和她的绝妙礼物一起摔进牛粪里了。

“这破地方,真该好好收拾一下!至少让我的马车进来!”诺拉抱着她的花,向后张望。克莉斯也回身望去。牛屎与马粪混合成的泥泞小路蜿蜒近百米,于两人高的铁栅栏前戛然而止。诺拉乌黑发亮的马车停在那里,双子神象牙色的徽章像一大块晒干的黄泥,糊在车门上。黑甲黑披风的尉队士兵站在车门旁,抚摸学会徽章,似乎在确认它的真伪。他身后的铁门前站了三名士兵,他们围在一起,不知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点燃烟斗,大片青灰色的烟雾升起,很快被海风吹散。海的呻吟时隐时现,风里的味道令人作呕。克莉斯被呛得咳嗽起来,她的嗅觉过于敏感,阵阵恶臭让她胸口发闷,但她还是陪同诺拉,往泥沼深处走去。

“特别尉队向皇帝陛下本人效忠,不听命于秘法学会。”

“多管闲事的乌鸦。”

“虽然我离复职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姑且还算他们中的一份子。”

诺拉根本没听,她迈开大步,跨过一大滩形态可疑的糊状物,径直朝前走去。她皮鞋的后跟跺进烂泥里,将青蓝的学士长袍溅上乌黑的泥水。克莉斯收起不悦,跟在后面。

多管闲事?不可能。尉队依命令行事。柏莱街此前从未出现在管辖范围内。她再次回身,粗铁条后,军旗摆动,乌黑的旗面与囚禁柏莱人的铁笼融为一体。旗帜正中的金剑被海风抽得扭曲,银梧桐旁的数字勉强能分辨出来,不是五队就是六队。不知何时轮到九队值岗,嗨,瞎想什么呢?克莉斯苦笑。跟你有什么关系?连日来头一遭,停职处分显得不那么糟。她环顾四周,打算为难得的好心情寻找一处相宜的景色,可惜触目所及,除了黑黄歪斜的棚屋牛圈,什么也没有。明明是个大晴天,细长的道路却泥泞不堪,克莉斯不想去琢磨是什么东西的水分把黑泥搅得稀烂的。

“鬼地方,一个人影都没有。”诺拉又在调整她巨大花束的缎带。一条卧在棚屋门口的黑黄獒犬抬起眼皮打量这个奇怪的陌生人。它摇摇头,长大嘴打出一个巨大的呵欠,表达对这个傻蛋的厌倦。大狗背后的泥墙破了一个大洞,枯草胡乱塞住破洞,枯败的草叶在恶臭的乱风中来回摆动。这地方比工地的住处还要糟糕。克莉斯打量破洞,那后头有什么东西也在窥探她们,漆黑的影子在稻草的缝隙间摇摆。

“为了防止迫害,他们晚上活动,白天休息。前年的柏莱街纵火事件直到现在也没有眉目。”

“没有眉目?无人调查吧。”诺拉为自己的聪敏得意,浮现出自信的笑容。克莉斯无心回答,绕过风中颤栗的茅草屋,眺望远方。没有记错的话,大火致使百余人遇难,其中还有婴孩。消防局接到大火蔓延的消息甚至没有出动。当晚卡里乌斯将军的爱驹临盆,长夜里,她为长官守着马,南方天际那点昏黄的光亮在帝国璀璨的夜晚实在不足挂齿,她当时以为又是哪位伯爵在彻夜举办宴会。

火灾一定很严重。克莉斯打量泥路两侧的建筑,想找出些许灾祸的痕迹。柏莱人爱用牛粪糊墙,也不习惯修建烟囱,经过的棚屋一座比一座黑,看上去全都是火灾的幸存者。半垮的棚屋肩并着肩,墙脚不时挤了一两栋用石块或泥土围起来的四方小屋,其中一半都不算有屋顶。克莉斯与诺拉从一间土屋旁经过,低矮的屋顶上随意乱堆了几根木头,稀疏的茅草孤零零地在风里摇晃,不知是尚未搭建完毕,还是被海风吹得只剩下这几根。小屋没有门,几根歪扭的树枝倒在门口,断茬上沾满污泥。烟火的味道从没顶的泥巴屋子里蹿出来,屋里不知在烧什么,烟雾又黑又浓。

诺拉连打三个大喷嚏。一条姜黄色的奶狗从烧火的土屋里连蹦带跳奔出来,冲诺拉嗷嗷叫了两声,抬起鼻子猛嗅她臂弯里挂着的熏肉。

“快滚快滚,不是给你吃的!”诺拉吆喝狗。一个黑黄皮肤的小女孩追出来,用柏莱话招呼那条狗。狗在泥地里坐下来,不再吠叫,眼巴巴瞅着熏肉,乌黑的眼睛里全是光点。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们。”女孩攥着她看不出原本颜色围裙,连连鞠躬。她的大陆语说得很好,只听声音,甚至会觉得她是洛德赛长大的帝国人。但她瘦得实在不成样子,上衣明显不是她自己的,下摆垂到大腿上,过长的袖子被她卷起来,露出主人锐利的胳膊肘。克莉斯心怀不忍,刚要说话,被诺拉抢在前头。

“看好你的脏狗,遇到旁人,不会这么好心放过你了。”

女孩连忙低下头,深深鞠躬,两条苍白松散的麻花辫子扫过她的肩膀垂下来。克莉斯望见她瘦骨嶙峋的后颈,怒意顶上胸口。她望着女孩说:“不用理她。不关你的事,她心肠不好,谁都看不起,别放在心上。”

女孩闻言抬起脸,掩饰不住惊讶。她有双水灵的紫眼睛,眼仁白净,和满脸的黑灰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你家?”克莉斯意指柴房后面糊满牛粪的石头房子。女孩回身看了看柴房,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她的亚麻衬衫晕开一大团濡湿的痕迹,紧贴主人瘦弱的后背。克莉斯的神经一下子绷紧。那些都是血。女孩对此全无察觉,她望向克莉斯身后,神情动作不像受伤的样子。“您的朋友……”克莉斯没有回身查看,以示自己并不在意。诺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待会儿你跟丢了,自己走回去,别动我的马车。”女孩探头张望,偷瞄克莉斯一眼,“您……啊,走远了……”

“没关系,别在意。”克莉斯摸进荷包,捏住几枚硬币,垂下目光打量孩子。柏莱人寿命比大陆人长,块头也大许多。她说不出这孩子的年纪,她的发色,肤色,五官都是典型的柏莱人样貌,但以柏莱人的标准来看,她骨架窄小,瘦弱得仿佛是个大陆人。柏莱街这副模样,她又如此瘦小,只怕没能力自保。克莉斯捻了捻指间的银币。帝国铸造的钱币,铜币比银币大,边缘打了齿,一下子就能摸出来。她犹豫片刻,换了五枚铜币掏出来,摊在掌心递给女孩。

“买点好吃的。”

女孩圆睁双眼,慌忙把手藏到背后,连连摇头,两条细小的辫子甩来甩去。克莉斯以为她害怕自己,半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

“我不害你。给你的,只给你一个人。”

“不,光明王的子民不当乞丐。”

女孩仍是摇头。克莉斯叹息,捉住她的手,拿到身前,把铜币硬塞到她手里。她瞥向来路,黑铁栅栏缩成一排黑点,几乎辨认不出。以那些家伙的眼力,不可能看得见。她放下心,握住女孩的拳头捏住。女孩抬着胳膊,呆呆望向她。克莉斯指向她背后。“有人受伤了?需要帮忙吗?”女孩猛然惊醒,将铜币当做武器,掷向克莉斯。铜币击中克莉斯前胸,她没有躲,任由钱币掉进污泥里。女孩头也不回跑进烟雾缭绕的破屋,她的奶狗紧跟在后面,跌跌撞撞跑了回去。

克莉斯轻叹。“我没有别的意思。钱我留在这里了。”她缓缓起身,环顾污泥遍布的街道,补充道:“照顾病人以前,把手洗干净。用你能找到的最干净的水,煮沸之后再用。给伤员包扎的布条也要煮。”屋内没有任何回应,不知女孩听见了没有,但克莉斯既不能闯进去,也不能丢下诺拉。那家伙会死的,克莉斯回想初次与鲁鲁尔相逢的遭遇,为诺拉捏一把汗,转身追寻她而去。

克莉斯不知道鲁鲁尔住在何处,但诺拉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对于柏莱聚落的了解,这座塔里,我敢称第二的话……”她曾经解释过,可惜实在太啰嗦,后面的克莉斯全没听进去。她也不想弄明白整日关起门来,守着双子塔过活的诺拉是怎么了解现代柏莱聚落的,只是选择相信她。她沿着黑泥里清晰的皮鞋印往柏莱街深处走去。

时近午后,对于居住在这里的柏莱人而言,大约相当于帝国人的午夜。棚屋挤在一起入眠,偶尔能见到几条趴在硬泥地上的大狗,警惕地注视着路过的克莉斯。瘦骨嶙峋的马匹被栓在圈里,安静地咀嚼草叶。对比先前遇到的小女孩,牲畜们显然得到了更好的照料。克莉斯心中叹息,追踪鞋印拐过七八个弯,从两栋倾斜的矮屋间挤过,离了三四十步远,便听到怦怦的拍门声。她暗暗皱眉,老远便瞧见诺拉站在一圈黑柴围成的篱笆后面,猛拍木门。栓在篱笆上的帝国獒被她激怒,猛扯铁链,狂吠不止。诺拉无动于衷,那木柴做成的篱笆似乎是随手插在地里的,被大狗扯得东摇西晃,几乎下一刻就要垮掉。

莽撞的家伙!克莉斯快步赶过去。她推开虚掩的柴门,獒犬冲她低吼,放低身体,露出苍白的犬齿。她摊开双掌,示意自己并未持有武器,慢慢后退,走向诺拉。

“轻点,人家正在休息。”

“现在是白天。”

“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正相反。”

诺拉拍门的手停住。她回过头望了克莉斯一眼,放开嗓门叫唤起来。

“我知道你没睡!你出来瞧上一眼,我保证你不会失望。再不出来,我就把熏肉给狗吃了!五又四分之一磅的上好阉猪肉,我用天平称过的!”说着,她把那捧碍事的百叶玫瑰塞给克莉斯,取下臂弯里的熏肉,真要丢给狗。凶相毕露的獒犬见到肉食,止住吠叫,舔了舔嘴唇,露出期待又迷茫的神色。

“我可是说真的。”她用肉块敲了敲门。木门吱呀开了,露出鲁鲁尔苍白的头发。洛德赛的阳光时常耀眼得过头,她的房间却异常昏暗。夹杂着胡椒呛人气息的烟火味穿过门缝飘出来。鲁鲁尔冷着脸堵在门口,她亮银色的眼里瞧不出半分喜悦,相比之下,她的狗倒能称得上友善。然而我们聪明绝顶的学士大人历来对这些毫无知觉。她大松一口气,提着肉乐呵呵迎上去,打算硬挤进门里。鲁鲁尔一言不发,怦地甩上门。诺拉全无防备,被门板拍中。学士嗷地大叫,捂住鼻子,血顺着她的指缝滴落,流向挂肉的绳子。

“唔——”诺拉猛吸鼻子,水声明晰。克莉斯瞅了一眼,冷冷地道:“用不着哭吧。”

“你懂什么,我是被撞到泪腺了。”诺拉翻起手背抹眼泪,露出带血的手掌。

鲁鲁尔再次呼地拉开门,她伸出头,上下打量克莉斯。“你的剑呢?”

“没带。”

“来抓我的?”

“我被停职了,没资格逮捕任何人。”

“哼,我又不是人。”

鲁鲁尔咬牙切齿,冷冷注视着克莉斯。克莉斯耸耸肩,摊开双手。“我们带着善意而来,当然还有礼物。你刚在我面前殴打学士——你之前也打昏过她,记得吗——我们并未追究,反而一再示好。柏莱人是尊重道德,忠于友谊的民族,我们以德报怨,你却连门都不给进?”克莉斯向诺拉滴血的鼻子投去一瞥。“还打破送礼者的鼻子?”

“切,少在老娘面前卖弄。在这条街上,没人能挑战鲁鲁尔。”鲁鲁尔移开目光,飞速嘟哝了一句柏莱话,打开门放两人进来。诺拉不知误会了什么,从克莉斯怀里夺过玫瑰花,塞进鲁鲁尔怀里。克莉斯可以发誓,她让学徒帮她扛书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动作。鲁鲁尔冰着脸挡下她,将百叶玫瑰狠狠按到诺拉脸上。“再把这破玩意儿凑上来,就给老娘滚出去!”说完毫不容情,夺过花束扔出门外。克莉斯侧身避开飞行的玫瑰花,院子里的大黄狗以为主人要与它玩耍,竖起身子一口将花叼住。鲜红的玫瑰犹如血滴,散落在肮脏的黑泥地上。大狗一屁股坐下,频频摇尾,甩得到处都是泥点子。

“黑锅,安静。”鲁鲁尔做个手势,黄狗呜咽一声,衔着花趴下。

“黑锅?明明是黄狗。”克莉斯忍俊不禁。鲁鲁尔阖上门,斜眼打量她。“喜欢狗?”克莉斯立刻收敛笑意,环顾房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鲁鲁尔的居所从外面看只是一座不起眼的黄泥屋子,进到里面,才发现其实是石头砌成的。修建屋宇的石料切得方正,地板也是长条粗石板,这在克莉斯所知的柏莱人建筑里算是很少见的了。屋子正中有一处圆石圈起来的火塘,周围放了一圈六把椅子。木椅并非出自同一位木匠之手,颜色高矮皆不相同。火塘里的篝火已经熄灭,只留下黑乎乎的余烬,零星的火星时隐时现。屋里的烟火味很是浓郁,克莉斯不觉得是篝火造成的。低矮的灰白雾气贴着灰石地面游走,街道上熏人的臭气仿佛惧怕这些雾气似的,不敢进屋。克莉斯终于得以放松呼吸。在门外的时候,她只分辨出胡椒,这会儿又辨认出橘皮,肉桂,香茅,与混合草汁的味道。

这家伙,关起门来搞巫术吗?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诡异。昏暗的光线让鲁鲁尔看起来面色不善。此人脾气古怪,我没带称手的武器,要是动起手来,只怕不能保全诺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狼牙棒也不在附近。克莉斯看向诺拉,默算全身而退的几率。诺拉若无其事,一边捏着手绢收拾脸上的鼻血,一边朝挂着褐皮门帘的里屋走去。门帘看上去像是牛皮,但更厚重,其上画满黑红的符号,一直垂到地面,仅留下不到两指的空隙。透过门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厚重的白雾如云般滚动。诺拉捂着鼻子,大喇喇地打量兽皮门帘上的符号,瓮声瓮气地说:“某种禁锢纹章。”她伸出手,打算撩起门帘钻进去。

“别碰!”克莉斯与鲁鲁尔异口同声。鲁鲁尔冲向诺拉,克莉斯一个箭步挡在她俩之间。鲁鲁尔沉下手肘,做出出拳的姿势,但没能骗过克莉斯。克莉斯侧身让开她踢来的腿,没有退后一步。

“你们干什么?”诺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手仍伸向门帘。“我只是看看……”她刚起个头,虚掩的木门被人粗暴推开,闯进来的是个孩子。她气喘吁吁,半身染血,屋里的三个大人同时愣住。那孩子抬起脸望向鲁鲁尔,紫眼睛里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