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行了花斑,快让开。”鲁鲁尔握着粗麻布,草草擦拭手上的锈迹斑斑的菜刀。被唤作花斑的女孩挡在她面前,伸出瘦弱的手臂,拦住他们的大祭司。她的鞋少了一只,不知丢在了哪里,脚丫里塞满黑泥。“不——”女孩嘶吼,眼泪成串坠下来。“别杀他——您救救灰狗吧,您,您可是鲁鲁尔呀!灰狗他向来最听您的话,您要是搬家,他一定跟在您的牛车后面,帮您挑石板的,鲁鲁尔——”

“别傻了,他没救了。”诺拉抱臂站在女孩花斑身后,神色冷漠。花斑愤然回头,眼神里注满敌意。诺拉耸耸肩,仍是那副无所谓的神情。克莉斯沉默不语,她实在想不出像样的话安慰那个连人名都没有的孩子,而地上的那个……克莉斯转向他。尽管不情愿,但她只能站在诺拉一边。花斑将这男孩拖进来的时候,他几乎就快咽气了,鲁鲁尔甚至没让他进里屋,只是搬走凳子,让他躺在熄灭的火塘边。男孩的半张脸浸泡在灰白的雾气里,在几个呼吸内便衰败下来,皮肤透出死人才有的灰白颜色。但他坚持到现在,仍然没死。克莉斯瞥了一眼花斑。染透女孩半个身子的血液逐渐干涸,她的亚麻衬衣浆过一样,硬邦邦的。看上去,这些血全来自于地上的男孩,以他的身形,流失这么多血液还能活着,即便在柏莱人中,也称得上佼佼者。

可他真的是柏莱人吗?

克莉斯端详男孩。他苍白的卷发与深邃的五官无声宣告他的柏莱血统,可他的肤色……血统纯正的柏莱人,没有这么白的。事实上,他像一条僵硬的蛆,直挺挺地躺在石屋中间,皮肤乳白泛灰,手指或脚趾间或因痛苦而抽搐。就在克莉斯打量男孩的时候,他赤裸的双脚又颤抖起来,喉管里咕嘟作响。死亡的痛苦业已扼住他的咽喉,他的肺里泡满了血水,他会溺死,被他自己的血。

“看看,他都成什么样了!看上光明王的份儿上,让他解脱吧!”鲁鲁尔拎起花斑后颈,女孩垂下手脚,悬在空中,哇哇大哭。“他中了毒,他是中了毒,他太饿了,不是故意的。就这样去死,这样死了的话,灰狗下辈子也回不到故乡了!”

“光明王亲自接引,他就可以。”

花斑愣住,继而愤恨地转过头,她被血染污的白辫子猛地甩过肩膀,搭在胸口。“光明王已经不在了。就算在,也不会帮灰狗这样的人。”

“在的,光明王一直与我们同在。”

“既然在,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鲁鲁尔被这孩子问得语塞,原本气势汹汹的柴刀缓缓垂落。

“王座……也有许多为难的事吧……”

“那您会帮灰狗吗?”花斑转回脸,扬起下巴问。“为他引火,给他赐福,将他送去光明王的神殿?”

“他都不是纯种柏莱人,不能接受鲁鲁尔赐福的火葬吧。”

“你闭嘴!”花斑与鲁鲁尔同时转向插嘴的诺拉。鲁鲁尔大声呵斥,诺拉朝克莉斯摊开手。“我早就告诉过你,面对真相,没有一颗严格受训的心是不行的。相较于接受,人们更倾向于否认事实。”

“与我何干?”克莉斯没好气,诺拉听不出弦外之音,还冲她微笑。花斑指向二人,问她的鲁鲁尔。

“这两位帝国的大人为什么在您的石屋里?”

“帝国的大人?你想说外族吧?帮你搬那位花狗的时候,你怎么不问?柏莱街长大的孩子,都这么现实的吗?”

那孩子叫灰狗,你染上西蒙大学士的耳疾了吗?况且,当着鲁鲁尔的面教训她的族人,你真的明白追求女孩子的意思吗?克莉斯向诺拉投去一瞥,暗自摇头。鲁鲁尔果然放下花斑噔噔噔冲过来,柴刀指向诺拉。

“容我再次提醒,伤害秘法师的下场。”克莉斯向鲁鲁尔逼近。有个绵软的东西缠上她的后脚跟,起初她并未在意,直到那处无力的阻碍脱落才回过神来。

“居然还有力气。”诺拉的评论不咸不淡。花斑则快步扑到男孩旁边,双手握住他的手。“你醒了!我们在鲁鲁尔家里,放心好了,她跟别人不一样,她会救你的!你相信我!”

名为灰狗的男孩艰难地掀开眼皮。他有双夜色般的眼睛,就像马奇,可他虚弱的模样全然不像一个柏莱人。男孩颤抖着张开嘴,他唇白如纸,牙齿间塞满黑红的血迹。他想说话,努力良久,最终只有气泡声在他喉管里咕噜噜地响。腥臭从他口里喷出来,混在石屋的烟味里,依旧刺鼻。克莉斯皱起眉,这绝不是单纯的外伤。他染了重病,或者正如花斑所说,身中剧毒。怎么又是毒剂?想到潜伏在马厩里的阴暗影子,克莉斯心情猛沉,不自觉捏起拳头。

“鲁鲁尔,鲁鲁尔!您瞧,你瞧他还有救的!”

鲁鲁尔不说话。她提着柴刀,走到男孩身边跪下,将柴刀生满铁锈的锋刃给男孩看。男孩眼皮颤动,努力转动眼珠注视柴刀。克莉斯觉得他想点头,但他连那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男孩灰狗挣扎了三五个呼吸,一阵疼痛的痉挛突然钻透他的身体。他喉咙里咕噜噜的声音密集得像是煮沸的水,黑红的鼻孔里冒出一个个血色的气泡。它们蹦出来,又立刻破碎,在他苍白黏湿的面皮上留下一枚枚血点。花斑爬过去按住他抽动的双手,尖叫着用柏莱语呼喊着什么。克莉斯叹息,蹲下牵制住男孩的双腿。鲁鲁尔向柴刀啐了一口,捏住袖子抹过刀身,抚摸男孩的眼皮,让他闭上眼睛。

鲁鲁尔放平视线,深深吸气,开始用柏莱语吟诵。克莉斯猜测那是某种经文,反正在帝国,只有神官才会发出类似的声音。比起神庙里的秃脑袋,鲁鲁尔的腔调更为古怪,她的声音似乎是从鼻腔,或者更深,更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那些音调穿透双耳,在颅骨内回荡,让克莉斯头皮发麻。

听到吟诵,诺拉两眼放光,只怕立马就要扑过来。但她唯恐打扰鲁鲁尔,只得慢慢跪下,轻手轻脚挪到鲁鲁尔对面。

古柏莱语念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克莉斯明白过来。

男孩在鲁鲁尔的吟诵中咬紧嘴唇,这个瘦弱的孩子全身颤抖,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鲁鲁尔摸上他的胸口,一把撕开他被血浆糊得硬邦邦的亚麻衬衣,让他的身体敞露出来。

失血让男孩的皮肤惨白若纸,汗液糊满他瘦骨嶙峋的胸口,他的肚腹深深塌陷,像个即将饿死的人。鲁鲁尔最后念了一句,垂下柴刀对准男孩的胸口。男孩眼眸紧闭,以扭曲的姿势拼命拱起身体。柴刀黑褐的刀尖抵住男孩左胸,他忽然呜呜悲鸣,左胸的肌肉眨眼间隆起,顶开柴刀。那已经不像一块肉,而是一块鼓起的石头。

“快让开!”克莉斯向花斑吼道。女孩尚未回过神来,便被男孩一掌挥开。非人的蛮力将柏莱女孩掀飞,她撞上石墙,倒进凳子堆里,最后滚落地面。男孩牙关紧咬,喉管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他扭动身体,拼命挣脱束缚,克莉斯压上身体,用尽全力只能勉强压制住他的双腿。

“见鬼,快点儿!”

鲁鲁尔在克莉斯的呼喝中全力斩下柴刀。男孩举起右臂格挡,刀锋噗地陷进他的小臂里,没能把它切下来。男孩猛挥手臂,柴刀脱出鲁鲁尔的掌控,但也没有掉下来。男孩挥舞带着柴刀的右手,抓向他的鲁鲁尔。诺拉终于反应过来,抱住鲁鲁尔的后背将她拖远。

“他疯了。快动手。”

“你觉得我有这功夫吗?”

男孩嘶吼着直挺挺地坐起来,抓向克莉斯的脸。克莉斯给了他一拳,打痛自己的指骨。好硬,简直像块铁板。男孩用脸接拳,向后仰倒,后脑勺咚地撞上石板地面,又立刻坐起来。他挨了克莉斯一记直拳,鼻骨碎裂,鲜血喷涌,流过他破碎的脸,淌进张开的嘴里,将他黑红相间的牙齿染得更加狰狞。

这哪里还是刚才那个甘愿赴死的男孩,根本连个人都不是!

魔怪样的男孩伸长插着柴刀的手臂,扑向克莉斯。克莉斯跳开,男孩得以自由,摇晃着站起来。“灰狗?”花斑跪在地上唤他,男孩不知听到没有,站在原地晃悠肩膀。“你是不是怕疼?没有关系的。鲁鲁尔会把你送到光明王的身边,到那时候,你不会再觉得痛,再也用不着害怕了。”

“停下。看不出来吗,他失去了理智,你这样只会吸引他的注意力。”克莉斯劝阻道。花斑置若罔闻,她撑住椅子站起来,走向男孩。“我也会过去的。老猫,竹鼠,黄梨他们都过去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逢。”

男孩转向她,克莉斯不觉得他听懂了花斑的话。她摸向腰间短剑,鲁鲁尔弯腰搬起垒砌火塘的石块,高举过顶。花斑悲怆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走,她握住自己的手,咬紧嘴唇,虽然泪流不止,却并不挣扎。男孩呜呜低吼,张开双臂,扑向花斑。克莉斯猛抖手腕,短剑化作一道灰白的直线,穿透男孩脖颈,几乎就在同时,烧黑的石块砸向男孩后脑。他扁平的后脑勺顿时一塌糊涂,红的白的洒了满背。男孩咚地垮下去,像袋失去支撑的马铃薯。花斑扑向他,搂住他不成人样的脑袋。

克莉斯快步走向他们。她蹲下来,握住男孩手臂上的柴刀。刀身被他的肌肉咬住,嵌在他体内,克莉斯用了些力气才把它拔出来。生锈的柴刀留下一长条笔直的伤口,却没有血流出来。克莉斯抛下刀,抓住男孩敞开的衬衣前襟,花斑摁住她的手腕。“求您不要,您是帝国的大人,这样会弄脏您。”她恳求克莉斯,两行清泪顺着她瘦削的脸庞滴落,眼里流淌的却是坚定的光芒。

她没说真心话。事实上,情况正相反,玷污柏莱人遗体的是帝国人的手。“原谅我,我并不熟悉柏莱人的丧葬习俗。”克莉斯实话实说,“但我非常需要确认他的死因。他的状况和我曾经调查的好几位受害者非常相似,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我高度怀疑他会再次行凶,威胁……一些人的生命。”克莉斯等了一会儿,见花斑不回答,只当她默许了。她小心翼翼褪去灰狗的衬衣,男孩的灰白的手臂无力垂下,被柴刀砍伤的地方纤细瘦弱,右胸和肩膀的皮肤下面却塞满肌肉,像个壮年柏莱男子。克莉斯捏了捏,男孩的皮肤还热着,肉块硬得像是石头,跟曾经躺在鸦楼地底下,烂得认不出面貌的尸体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