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那儿?”安妮抓紧裙摆。她贴紧墙壁,举高手里的烛台。烛火被暗道里来路不明的冷风吹拂,忽明忽暗。隧道墙壁上的铁环投下扭曲细长的影子,活像野兽的抓痕。暗道里没有野兽,除了青苔,蜘蛛网,滴水,什么也不会有。你都来过这么多回了,行行好,别再自己吓唬自己了。安妮清了清嗓子,缓缓挪到暗道中间,这才发现一粒小石子挤进了凉鞋与脚底之间,硌得她浑身不舒服。
真是的,这些帝国物件,没几件是好用的。安妮蹲下来,找了处平缓的地面搁下烛台,继而蹲下来摆弄凉鞋。洛德赛比奥维利亚热得多,隧道里虽然凉爽,但她生来怕黑,下来之后可是一刻不停地在走。真是的,要是叫嬷嬷看到我这么露着脚趾,不知要拿柳条打我多少下哩!安妮抠进凉鞋三角的空隙里,卖力寻找脚底的石子。可有什么办法呢,这鬼地方这么热,不穿这些东西,捂出一身痱子事小,说不定还要害上热病哩!我要是倒下了,非但不能照顾小姐,反倒连累小姐要照料我。那位不像人的殿下派来的佣人,怎能叫人放心呢?
安妮拨出石子,刚要拿起烛台,整个隧道忽然震动起来。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仿佛鬼故事里无头骑士的铁马全都冲破墙壁跑了出来,正循着隧道,追逐安妮而来。安妮尖叫一声,顾不上烛台,拔腿就跑。年久失修的洞壁震动不已,沙石簌簌而下,落在安妮的发辫里,顺着脖子滚进后背,混合汗液粘在皮肤上。她大口呼吸,吸进不少土灰,一路咳嗽着冲向终点。
暗道是她无意间发现的,从泉园废弃的枯井里一路延伸到蓝宫底下,虽然在安妮走过的密道里是最长的——毕竟她也只走过这么一条——仍比连接泉园与蓝宫的大路短上不少。安妮边跑边喘,烛台的光亮渐渐化作微弱的光点,黑暗犹如巨兽,将她吞入腹中。隧道仍在震动,不知怎么的,安妮竟然习惯起来。一定是妖怪殿下的那些狮子卫兵。安妮跑不动了,按住膝盖大口喘气。他们套着盔甲,骑着铁马在上面,跑来跑去逗他们的主人开心,一定是这样。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不知道你在下面,他们甚至不晓得有这么一条秘密的小路。
安妮扶着墙面,摸索着往回走。刚才这通猛跑,不知道罐子翻了没有。找到烛台,她赶紧蹲下来,揭开篮子上的白布检查。瓦罐倒了,所幸果酱没有流出来。安妮松了口气,扶正瓦罐,端起烛台继续向前,渐渐将轰隆的马蹄声抛在了身后。
地面下的世界很平静,适合守礼的奥维利亚人,上面的世界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安妮在出口的石梯下吹灭蜡烛,仰头向上看。昏黄的灯火透过老旧腐烂的木板,照亮隧道口的灰白石阶。帝国人在外面谈笑,说着什么“斯蒂尔伯爵把裙子都输掉了”的蠢话。安妮侧耳听了一阵子,确认都是女人的声音。红头发的魔怪殿下最爱用女仆,叫她们穿着薄薄的纱裙,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安妮叹气,解开长裙的腰带,露出里面的薄纱裙。纱裙里面,她又穿了同色内衣,不仔细瞧应该看不出来。
反正嬷嬷也不会知道,再说了,我是去帮忙的,又不是为了……跟女人卖弄风情……等到谈笑声远去,再也听不到,安妮褪下外裙,站上石梯顶开密道的木盖子。人工湖的水汽扑面而来,一只黑乎乎的天鹅发现了她,嘎嘎叫唤。安妮早已习惯,这些大鸟不怕人,只要不招惹它,它也不会追打你。她爬出隧道,盖回木板盖子,从覆盖墙面的常春藤丛中钻出来,拍掉身上的草叶土灰,转身拨弄碧绿的藤条,努力将痕迹掩饰好,从厨房后门溜进蓝宫。
这是最安全的路。跟所有怪物一样,魔女有副深不见底的胃袋,蓝宫的厨房永远挤满了厨师,帮佣,拎鸭子的马夫,搬运酒桶的奴隶。浑身是汗的厨师呵斥佣人,奴隶将橡木桶滚得隆隆作响。鸭子,驮马,正在宰杀的鸡,跳出水桶的鱼,所有的活物都在扭动叫嚷,在刀锋与烈焰间奋力挣扎。蓝宫的厨房总是被各色噪音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身材矮小的普通侍女。诸神眷顾,头一回来的时候,她稀里糊涂,居然就是从这里摸进去的。
安妮侧身从佩戴青铜项圈的壮硕图鲁奴隶身边挤过,钻进瘦长的石门里。魔女的厨房热得像是火狱,火炉熊熊燃烧,大片灼热的蒸汽不断从黑锅里升起。光头的胖厨师用铁钩拉开烤炉的铁门,红彤彤的炭火将他布满汗液的肥脸染红。他挥舞手臂,两个帮手抬起挂在铁杆上的十二只肥鸭子,摇摇晃晃走向烤炉。为首的青脸男人撞到抱着鱼桶的少年。一条黝黑的鲟鱼从桶里蹦出来,摔落粗石地板,拼命弹动。青脸男人大骂男孩,火炉旁的胖厨子高声催促,少年咚地放下桶,梗着脖子与青脸男人争吵。安妮趁乱跨过地板上扭动的鲟鱼,走向厨房另一侧的松木长桌。每次过来,她从未见识这张放面包的桌子空过。桌子用的是他们奥维利亚的百年白松木,安妮敢肯定。换做其他木料,早被这个又潮又热的地狱折腾得松垮变形了。
安妮走向面包桌,没有人留意到她。她麻利地将面包棍放进自己的篮子。面包出炉不久,温热酥脆的,安妮拿得从容不迫,活像真有人吩咐她这么做似的。
魔女的面包师是最棒的,这点不得不承认。他们烤出来的面包蓬松脆甜,麦香十足,跟黑岩堡特制黑莓酱是绝配,小姐连吃了三天,还要继续哩!
安妮美滋滋地盖好篮子里的白布,挎着柳条篮拐出厨房。长廊的另一端,三个与她装扮相仿的女仆迎面朝厨房走来。是魔女的仆人。走出三步之后,安妮终于反应过来。她飞快转过身,护住腰侧的篮子,打算逃回厨房。
“你,站住!你是谁手下的?”魔女的仆人在背后唤她。那人声音高亢,生生压住厨房里正被割脖子的公鸭。完了完了,魔女要吃我了,小姐救我!安妮僵住,两条腿跟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喂,说你呢,聋了是不是?”女仆赶上来,拍她后背。安妮被她吓得一抖,想要扭头避开,结果转错了方向,正对上三个女人的脸。
“谁把你选进来的?这一脸的雀斑!”嗓门赛公鸭的金发女人把脸皱成一只瘪橘子。“身子也没长成!”她拈起安妮肩膀上的薄纱,摇晃起来,活像嫌弃鸡肉不够分量的买主。
“我……我才十四……”
“十四怎么了?当年我十四的时候,先皇在水厅办了一场空前的盛会,奥罗拉殿下……”
“好了别扯了,又不是你手里的。最近太忙,进来好多做粗活儿的,殿下过完生日就要遣散的。”赛公鸭身边,高杆似的棕发女人瞥了安妮一眼,继而望向她臂弯。安妮下意识搂紧篮子。
她们发现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是小姐叫我来……不行不行,这样会连累她的!我的命是小姐救回来的,我还没报答她呢,怎么能拖累她!
安妮心脏狂跳,尖叫在她嗓子眼里滚来滚去,眼见就要蹦出来。瘦高杆掀开白布一角,画得锋利的眉毛皱起来。安妮喉头上下滚动,几乎就要把篮子扣在她脸上,夺路而逃了。
“这点面包怎么够?再去装,把篮子塞满。”她用力盖下棉布,赛公鸭捅捅她的胳膊肘。“要让殿下瞅见这一脸雀斑,会不高兴的。”
对呀对呀!安妮心中拼命点头。她会生气,把你们锁在墙壁上,抽你们一百鞭子!让你们使唤这个,指使那个,还说我不好看!
瘦高杆耸耸肩。“粗活总得有人来做。”她指向柳条篮,“篮子给你,你捧进去?”
跟她们一同前来的黑长发女人总算开了口,“让她拿重的,到门口换人就是了。”她说着自行走进厨房,片刻之后皱着眉退了出来。“在里面转一圈,裙子不能见人了。”黑长发说着,转向安妮。“去,把面包装满。再装两罐白啤酒出来,要加了芫荽叶的。你认得吧?酒桶上画着绿圈。”黑长发把绿圈的大小比划给安妮。“烤鹌鹑拿二十串,洗好的草莓来上一篮子,你挑仔细了,碰坏的一律不要。”她向厨房内张望,似乎担心旺盛的炉火会烧焦她美丽的乌发,抱着手臂又退了两步。“殿下的鹌鹑要配柠檬汁,你挑几颗漂亮饱满的来。快去吧。”她挥挥手。安妮老大不乐意,把嘴撅起来。女人见状,反手给了她一耳光。
“你打我?!”安妮惊得呆住。她长在黑岩堡,伺候艾诺家十几年,还从未挨过主人的打。今天碰到魔女的仆人,一照面就被使唤个不停,居然还莫名其妙挨了巴掌。她想报仇,委屈先于怒火占据她的身心。不争气的泪水难以控制,蹭蹭地上涨。安妮一眨眼,滚落两串泪珠。
“唷,挺娇气呀!你们瞧瞧,这位究竟是哪家的小姐,居然有脸哭!”
“行了行了,又没破皮又没肿的,哭什么哭?眼下可是殿下的寿诞,哭哭啼啼多不吉利。”赛公鸭按住安妮的肩膀,把她往厨房推。“麻利把活儿干完,晚上分你一只鸡腿。”
“跟领班顶嘴,还能领鸡腿了?!”黑长发叫嚷。
不就是一只鸡腿,谁稀罕魔女吃剩的东西,安妮恨恨地想。我想要的话,整只鸡小姐也会给我,不但给我,还让我跟她一张桌子吃饭,一个房间休息哩!安妮转过头要争辩,屁股上挨了赛公鸭一脚,被踹进火炉似的厨房里。热气与喧嚣瞬间将她包裹,三个恶婆娘抱着手守在厨房门口,六只眼睛紧盯着她,生怕她往啤酒里吐口水。
我可以跑。安妮揉着屁股,一瘸一拐走向面包桌。她们的裙子比我的贵,舍不得进来。就算追来,她们也跑不过我。用不着密道,我就从大门口跑出去,跑回泉园。她们再厉害,也比不过小姐,小姐张开弓,一箭就能射死一头鬼哩!
愤恨的泪水滴滴答答,落在遮盖白面包的亚麻布上,晕开一个个灰黑的圆点,转眼间又被热气烘干。
可我要是这么跑了,她们一定会记得我的样子,再来就难了。这样的话,露露怕是活不下去。安妮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干泪水,往篮子里装面包。她忍辱负重,把黑长发要求的东西都找来了,结果怎么着?她们三个大活人,独让安妮一个左挎面包篮,右拎酒罐。盛酒的帝国双耳陶罐比安妮的脑袋还大,这会儿她恨透了自己,怎么就那么傻,替魔女把酒装得这样满。
安妮被酒罐子压得弯下了腰,黑长发多半是瞎的,还要把另一壶往她手指上扣。安妮害怕挨打,更不甘心服输,狠狠瞪着黑发女人。她冷笑一声,又要发作,瘦高杆即时阻止了她,接过画了骑牛少女的白釉罐子。
“领班给你活儿干,是看重你,明白吗?”瘦高杆双手捧起酒罐,赛公鸭挤过来,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花里胡哨的扁盒子。她掀开小盒的金属盖子,不由分说把里面白花花的东西往安妮脸上糊。
“好闷——这东西——我——”
“别乱动!”后头的黑长发双手按住安妮的头,她的银手链夹住安妮的头发,疼得她龇牙咧嘴。
“已经够难看了,不能再做怪相!”赛公鸭边抹边呵斥。
你难看,你们全家都难看!我就在这儿把东西一撂,跑过厨房逃回密道里,叫你们三只老鸭子,谁也找不着我!
赛公鸭把安妮的脸胡乱抹了,转身跟瘦高杆在前头领路。黑长发好像知道安妮的心思似的,缀在她屁股后头,一个劲儿催促她走快些,生怕她逃跑。安妮咬牙跟着,沉重的陶罐直敲她的膝盖。陶罐把手虽然上了釉,仍旧勒疼她的手指。她跟瘦高杆中间明明隔着一个赛公鸭,瘦高杆也不嫌累,教训了她一路。
“要不是眼下忙不过来,你几时有机会看见我们几个?诸神眷顾,让领班留意到你,要不然呐,凭你的身段容貌,熬上二十年也不见得能在殿下跟前侍奉。”
呸,谁稀罕。安妮翻出老大一记白眼。你们那位殿下,长得根本就不像人,心肠也坏,哪回不欺负人?也只有我们家善心的小姐,乐意陪她,还把家里的好东西分给她。要我说呀,咱们的好东西,她也未必领情,还不如挂在院子里,喂乌鸦!
安妮一步一顿走在领班队伍里面,心里抱怨不停。她们沿着回廊,远离厨房,向中庭走去。难熬的热浪随着白墙一步步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混有湖水凉意的微风。帝国人的花园中总有太多做作的香气,远不如黑岩堡松林的味道清新。安妮毫无顾忌地打出两个大喷嚏,遭遇的女仆一边曲膝向领班行礼,一边用惊异的目光盯住安妮。安妮吸吸鼻子,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哼,平白打我一巴掌,难不成,连喷嚏也不让打了?她昂首从两名身着粉边长裙的女仆身边经过,大摇大摆跟在赛公鸭后面,走入中庭绚烂的阳光中。
中庭的回廊是半敞的,靠近中庭花园的一侧立满帝国人钟爱的高白石柱子。颀长的石柱留下一条接一条漆黑的长影,炫目的光明与浓稠的暗影在回廊碎石地板上交替前行,将走廊分割成一块一块。一位穿戴钢甲的武士背靠石柱,坐在阴影里。他显然是喝醉了,脑袋歪斜,湿漉漉的红金长发垂落肩甲,胸口硕大的长鼻子鱼徽章上糊满呕吐物。安妮瞥了一眼,显然饮酒之前,这位装扮整齐的武士曾吃下不少面包和牛肉。
臭男人,不管在黑岩堡还是洛德赛,都一样臭,臭得东倒西歪!安妮皱起鼻子,劫持她的三个恶婆娘同样不喜欢他。领头的瘦高杆停下来,赛公鸭操着她那副大嗓门儿,在她后面抱怨起来:“艾切特家的,又来了。上次晚宴破格让他进来,臭不要脸的缠了殿下一晚上,非要殿下看他那个什么珍珠军团。依我看,真猪都不如,每个骑士只有半掌高。”赛公鸭转过来跟黑长发比划,但安妮觉得她主要是想展示脸上的厌弃神情。“南疆的土财主,把殿下当做他们乡下没见过世面的财迷丫头了,以为显摆几个盾牌上镶珍珠的玩具兵就能讨殿下欢心。殿下明明已经吩咐过,最近不再见男客,喏,又不要脸地拱开院墙自己钻进来了。瞧瞧他带的这些个粗手笨脚的家伙,奴才跟主子一个德行!”
赛公鸭朝中庭啐了一口。安妮也将目光投向庭院。亮白的阳光本就让她不适,中庭飘扬的金色大鱼旗更反射出灼热的光亮,刺痛她的眼睛。大旗下面,四个套着青铜项圈的奴隶合力抬起一个长方箱子。这家人可能认不出别的颜色,把箱子也漆成金的。安妮不知道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不管怎样,它肯定很沉。黑皮肤的奴隶被压得面目狰狞,他们的亚麻短衣早已透湿,深色的皮肤上显出一层层盐渍。管家样的女人站在橄榄树茂盛的枝条下面,挥舞手臂,大声呵斥,让他们搬走金箱子。
“动作麻利点儿!草皮都被你们压坏了,刚修剪过的!快快快,赶紧挪走!回廊也不行!留心那些鹅卵石,都是泽间殿下领地上的东西,特意运来的,碰碎了一块,就把你们切碎了喂狗!”
女人握着拳头,活像自己正攥着刀把。对面回廊的阴影里人头攒动,十多尾金黄的长鼻子鱼连同承载它们的深蓝旗面一齐抖动不休。骑士老爷们缩在立柱阴凉的影子里,闹哄哄地说笑。他们的脾性,安妮再清楚不过。瞧柱子后头这位的架势,那一头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多半都抱着啤酒杯,喝得胡子上都是啤酒沫子。服侍老爷们饮酒的女仆从他们下流的眼神中挤过,还得收拾老爷们嘴里吐出来的恶心玩意儿。下人的死活,又有几人会在意?
安妮哀叹,领班队伍重新开始移动,她只得跟上。“要给这些不守规矩的艾切特一些颜色瞧瞧。”黑长发在她背后阴森森地说,“把蓝宫当成土财主的脏酒馆了!”
没错,要狠狠收拾艾切特的小子!安妮心里用力点头。她记得这个姓氏,葛利·艾切特,就是他!小姐不喜欢他。这家伙脑子里一定生满龌龊的念头,跟他那些个护送箱子的骑士一样,满心只想着女人的奶子和屁股!
安妮两手坠着重物,气呼呼地穿过连接回廊与室内的石拱门。艾切特都不是好东西,可有一样恶婆娘说的不对,她们蓝宫,分明就是个酒馆。安妮跟随领班踩上旋转楼梯的绀青地毯,立刻见到两名步履匆匆的仆人。两人盘着同样的发饰,戴的银手镯也一模一样,身上长裙薄如蝉翼,安妮立刻把脸扭向一边,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才来?殿下该等急了!”其中一人不由分说,夺过安妮手中的陶罐。“快,趁殿下心情不错,把草莓都码好,冰桶早备好了,就等你们了。”
领头的连声称是,黑长发厉声催促安妮。手上轻松之后,安妮的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对于黑长发并不如何在意。她双手提着柳条篮,不紧不慢走在队伍中间。嘿嘿,要论厉害,你还得向黑岩堡的教养嬷嬷学上一百年哩!
小安妮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零星的琴声穿过象牙白的栏杆,轻得几乎听不见,仿如深夜里隔壁房间女人的浅笑。脚下的长毯变得又软又凉,头顶上方,不知哪里的门扉吱呀轻响,香薰的味道从门缝里溜了出来,是闻着特别想睡觉的那种帝国香。
不约而同的,领班们兔子一样安静下来,安妮紧紧抿着嘴,心脏在胸腔里猛敲。我要把自己送到狮子口里了!她抱紧篮子,企图用提手挡住脸。怎么办,魔女要是在这里吃了我,小姐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不能在奥维利亚的土地里长眠,我会掉进冥河里的!要是变成里面的水鬼,就永远也逃不掉了!不就是为了个图鲁人,安妮·德曼,你是不是疯了!
这时候再要逃走,时机已差到了极点。隔着十几级台阶,狮子卫兵镜面样的钢甲已闪花了安妮的眼。阳光在长枪尖上跳动,卫士们的铁指紧握着武器,眼睛藏在钢盔狭长的裂隙后头,冷冷窥视着安妮。
乱闯魔女殿下的寝宫,现在就刺你个透明窟窿!
安妮领会到钢盔后面的意思,开始在心底疯狂祷告。瘦高杆向看守红木门的侍卫点点头,伸手去够门上的黄铜把手。
不——要——啊——
安妮双腿发颤,房间供佣人进出的侧门在她拼命的诅咒中,悄无声息地打开。安妮的视线越过柳条篮的提手,一眼便望见了,魔女露在卧榻靠背外面,赤裸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