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角业已落到地平线之下,泪墙横亘在黄昏与夜幕之间,乳白的石壁上爬满水痕,石墙正在饮泪。
泪墙是苏伊斯神力的遗产,然而真正有价值的,却不是这段围墙。诸神诞生不久,世界险遭毁灭。女神苏伊斯将植物,游鱼,飞禽,野兽,以及良知与智慧的种子纳入体内,以神力呵护。大战过后,旧世界只余闷烧的废墟。苏伊斯将体内种子植于大地,世界之树就此生长,将万物的种子洒向荒芜的大地。毁灭旧世界的混沌之神无法忍受苏伊斯带来的复苏,企图焚毁世界之树。女神搬来极北,极南,极东与极西四方尽头的四座山岳,将世界之树保护在内。混沌神的怒火焚毁了土壤与岩石,将隔断海洋与陆地的雄伟山脉熔化为四堵矮墙。
这一次,邪恶终究没能获胜。苏伊斯趁机打败了混沌神,世界树也完成了使命,只有保护神树的围墙留了下来。说是围墙,时至今日,仅余下不到五十步的半塌乳白石壁。墙面光洁如同上了釉,不过一层楼高,厚度倒有惊人的三十尺,常年水珠密布。绯娜自幼听闻过的所有故事里,都说泪墙上的水痕是苏伊斯为众生的厄运所感,流下的泪水。这些呆瓜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女神要是伤心,早在目睹世界被毁之时就哭过了。大敌当前,还有功夫靠在墙上淌眼泪?泪墙上的水迹若真是神的眼泪,必定是混沌神战败流下的悔恨泪水吧。
绯娜清楚,除却自己,只怕没人这么想。泪墙乃是圣物,凡人不可触碰,因而在十步开外又围了一圈铁栅栏。为了表示圣洁,铁栏杆刷得雪白,漆面常换常新。栏杆外面,信徒献上的金银器皿,丝绸香料堆成小丘,快要将白铁围栏淹没。一根铜杆斜靠在围栏上,顶端挂钩悬挂的苏伊斯模样的灯罩下沿缀满铃铛。镀了白银的苏伊斯栩栩如生,裙摆边缘银铃轻颤,清脆的响声在肃穆的神殿广场上传出去很远。
虽然贡品数量众多,但每日朝觐的高峰才刚刚到来。信徒们会在聆听神语之后向苏伊斯献上礼物,围墙外的这些,恐怕都是从以往的贡品中挑选出来的,不动声色地说出“献礼的信徒颇多,你们快来效仿”的话。如此一来,跟聘人充当食客,借此招揽生意的饭馆有什么两样?
绯娜举目越过可笑的贡品堆,仰望泪墙后。大神官孟菲身着月白僧袍,独自站在祭坛后面。纯白大理石打造的祭坛架设在大神殿正门口,俯瞰其下的一百四十四级大理石台阶。从台阶下的神殿广场望过去,这个精瘦的小老头活像站在泪墙上,向苏伊斯的信众敞开他的胸怀。相隔遥远,大神官的面貌模糊不清,只余宽大双袖上的金银粉末,在未尽的日光之中隐约闪烁着微光。
又不是满月,特意穿这么好,说不得,这项得算在我头上。绯娜腹诽。她瞥向身后,奥维利亚人在她背后站得笔直——她能站在这儿自然是托帝国公主的福——再往后,信众自觉分为贵族与平民两拨,以右为尊,绸衣倚靠绸衣,亚麻衣与粗布贴在一起,肩并肩跪倒在广场的硬石地面上,齐刷刷望向祭坛。
绯娜转回头,包在皮靴里的脚趾不耐地点着鞋底。早早上山,就是为了能绕过这一出,早知道就不演什么和善亲民了。身后的奥维利亚女人看来从未享受过众人跪拜的尊荣,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询问:“我并非神子,是不是跪下合适?”
绯娜懒得理她。
凡人要向代替苏伊斯行走尘世的仆人下跪——倘若他们虔诚信奉月神的话——战神的子孙自然不用,不仅不用,她也不能。唯一的失策是没将座椅随身携带,眼下只能干巴巴候着。
真是够慢的。绯娜再次遥望大神殿。披挂素白僧袍的神官两人合抬靠背椅,另一人抱着祷告椅,钻出神殿立柱深蓝的阴影,沿着左侧石阶,不紧不慢走下来。凯亲自起身迎接,但又不能越过泪墙,只得干巴巴等在原地。神官们绕过泪墙和那一大堆可笑的贡品,迎向绯娜,表情不像为神子服务,倒像面对账本的书记官。
“快些开始吧。”
凯双手接过座椅,绯娜撩起披风坐下,伊莎贝拉跪上祷告椅。被派来的神官显然全部失聪,只是微微欠身,继而轻巧转身,返回神殿,走起来的模样活像三只白老鼠。绯娜瞥向神官们不断挪动的细碎脚步,心中满是不屑。
启月赐福在一声女人的轻吟中开始。那声音似乎穿透石板,从远处巍峨的苏伊斯大神殿内部传来。她满心沧桑,俯瞰过无数次的潮起潮落,却又饱含活力,似乎是个年轻,吸饱了朝气的女人;她距离遥远,风尘仆仆而来,却又极近,几乎就在耳畔呢喃。
绯娜听见匍匐的声音,此起彼伏,波涛般连绵不绝。奥维利亚人也俯倒了身体,绯娜听见她的手掌拍上白石路面的脆响。大神官抬高双臂,绯娜瞧不清他的脸,但她很清楚,那家伙一定摆出了那张笑脸。他笑得极深,似乎倾尽身心在微笑,虚假得令人作呕。
谁也听不懂的古怪话语从他嘴里涌出来,明明离得那么远,他又只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声音却大得惊人。它像是一股洪水,一群奔马,一片人力万难阻挡的海潮,从神殿梁柱间蓝黑的阴影中滚滚涌出,顺着一百四十四级大理石台阶,呼号着奔涌而下。
开什么玩笑,连嗓音都是虚假的,它们和骗子的忠诚,奴隶的美德没什么两样。绯娜对自己说。可事实摆在眼前,大神官的神语和在死谷时的完全不同,也跟记忆中任何一次启月赐福不同。他的话语冲下神殿石阶,紧贴绯娜的皮肤滑过,涌向威尔之子身后的凡人。
绯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伊莎贝拉在深呼吸,她听见她吸气时颤抖的声音。有人暗自垂泪,抽泣声潜伏在大神官吟唱的间隙里,从不同的方向传来。绯娜疑心除了正襟危坐的自己,没人注意得到。整个广场嗡嗡作响,无处不是孟菲大神官那非男非女的声音。他拉长音调,尾音犹如风中树叶,颤抖不休。祭坛石座正中,象征神圣月光的银白光团凭空出现,它在大神官的呻吟中徐徐上升,缓慢变形,最终形成今日月亮的模样,漂浮在祭坛顶端。
大神殿倾斜的屋顶下面,十二盏无人照管的灯柱同时点亮。昏黄的灯光让苍白的浮雕凸显出来,浮雕正中,主神苏伊斯身披祥云,右手拢在下腹,呵护体内的万物之种。她的左手边,第一位赶来助战的神明便是战神威尔。
与威尔大神殿神龛里的形象不同,战神未戴头盔,高空凛冽的风吹乱他的卷发,挡住他的面容。他无暇顾及,全身肌肉紧绷,手握长枪,警惕来犯之敌。与寻常人用枪不同,战神枪尖朝下,敌人显然自下方而来。
敌人自下方而来。
绯娜心中莫名重复了一次。众神像下方,用大陆语雕刻而成的“银月之光,照拂汝心”发出灼灼光芒。绯娜被那光亮照得太阳穴胀痛,不由得闭紧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大神官古怪的嗓音业已消散。祭坛上方漂浮的微型月亮挡住他的脸——很不幸,居然没能跟东方升起的那枚一同变红。他身后的苏伊斯大神殿光芒大作,只在一息之间,神殿内外的火炬,壁灯,蜡烛全部亮起,将神殿照耀得辉煌犹胜白日。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背后响起来,随后变得越来越密集。启月赐福宣告结束,信徒们站起身,搓揉被石料蹂躏过的膝盖。绯娜也按住扶手站起来。那三位板着脸的神官凭空冒出来似的来到她面前,仍然只是微微欠身,接着便要收回神殿的座椅,更无礼的是,孟菲大神官竟然没有打算派专人迎接她!
“请您随我来。”直到她开口,绯娜才发现携带祷告椅的那位是女人。她把祷告椅留下,空手在前面领路,不像要跟殿下寒暄的样子。绯娜无奈,示意凯跟上。两人和着钢甲的声响走出四步,剃得一根毛也不剩的神官忽然间转头,她浅灰的眼中只有空洞,似乎透过所有人,注视着虚空。
“伊莎贝拉小姐也请。”
虚空神官接待奥维利亚人的语气,与帝国公主相较更客气些。说完倒是十分敬业地扭回身去,闷头领路。意外获得关照的奥维利亚小姐满脸惊疑。她一瘸一拐跟过来。绯娜有些疑惑,刚才的赐福仪式,有这么久吗?
“我到达洛德赛日久,从未朝觐,大神官生我的气了吗?”她扭着屁股走路,看上去毫无威严,话里都是傻气。
“你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绯娜如实相告。事实上,就连她也觉得,这事透出一股子怪劲儿。也罢,正好瞧瞧他打算玩什么花样。
绯娜跟随神官踏上大理石台阶,伊莎贝拉与凯跟她身后,再往后,如海的信众群渐渐嘈杂起来。大人背着贡品,小孩拽着父母的衣角,脚步声,祈求声,啜泣声漫上石阶。相形之下,大神殿安静得简直冰冷。大神官从不在神殿门口接待宾客,赐福的祭坛前空无一人,只余那枚残缺不全的银白光点,有气无力地上下晃动。
三人从祭坛旁沉默走过,跟随神官步入廊柱之间。苏伊斯大神殿的白石廊柱比人还宽,每根高达十二米,步入其间,似乎闯入了幽深的丛林。高空的冷风在这些沉默的石树间穿行,雕成人手模样的灯座从墙壁中伸出来,熊熊火光将苍白的石墙照得发黄。神官带领他们沿着熏黄的石墙绕开大神殿正门,穿过瘦长的中庭,进入大神官会客的偏殿。
奥维利亚人被偏殿的穹顶惊得倒抽一口气。绯娜忍不住嗤笑。“没进过高房顶的屋子?”近日来她胆气颇有些壮,这会儿也如实回答:“在我到过的地方,它的屋顶是最高的,设计它的人必定才华惊人。”伊莎贝拉仰起脖子,面向穹顶正中象征明月的顶灯。灯光在昏黑的偏殿中打开一道笔直的光柱,光芒照亮伊莎贝拉的脸,跟外面的真家伙不一样,完全不红。
“要真有才华,该料到月亮变红的这一天。”绯娜望向苏伊斯神龛。女神一如既往,捧月沉思,全然不知墙壁外的事情变得有多可笑。秃驴们自称月神的代理人,可对女神变红这件事,他们全跟瞎了一样。愚蠢的信徒,居然千里迢迢赶来寻求他们的帮助。行行好,睁开眼瞧瞧,这群秃驴连把自己宫殿的月灯变红都做不到。
绯娜望向神官泛着亮光的后脑勺,冷笑道:“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女神只是生理期到了而已。”虚空神官扭回身,绯娜以为她要发怒,结果她面色平静,显然已经聋了。
“两位这边请。”虚空神官伸出手臂,目光略过人高马大的狮卫。
不仅聋了,而且相当瞎。
绯娜忍不住提醒她。“我的亲卫得跟上我。”
虚空神官连眼皮也不抬,浅灰的眼珠被遮住近半,缓缓转向绯娜。“大神官保护月光下的所有人,殿下若是不安,正可求助。”
我?向他求助?
与其说她可笑,倒更觉得她无礼。绯娜握住剑柄,怒气充盈她的胸膛。凯凑上来,身上盔甲的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偏殿中回荡。
“我可以等在门口,殿下。”
“随便吧。”
绯娜松开剑柄,大步走向长廊。虚空神官快步追上来,软底鞋擦过大理石地板,沙沙作响。哼,她最好多些着急的时候。绯娜撇下两名随从,率先步入长廊。为了彰显神圣宏大,走廊的天花也造得极高。墙壁上蜡烛在灯罩里无声燃烧,些微的光亮仅能勉强照亮石墙的一半。墙壁的大部分被昏暗无情吞没,墙顶雕塑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似乎丑陋的石像怪正蹲坐在那里,注视着帝国的主人。
“请进。”虚空神官躬身为殿下开门。她只稍触到了门把,门板随即自行向内打开。会客室正中的地板上,马赛克拼凑出众神向月的繁复图景。大神官孟菲的靠背椅架在威尔头顶,瘦老头坐在他的靠背椅上,笑盈盈望过来。不过这么会儿功夫,他就换下了赐福时宝光四射的华丽僧袍,只着白绸僧衣。大神官左右手边各有一张樱桃木椅,一张小圆桌被三张椅子围在中间。他面前的桌面上放有一个四方盒子,烛台被摆在圆桌中央,蜡烛昏黄的泪水凝固在烛台的金属托上,堆成小丘。
他等了很久?绯娜有些疑惑。大神官背后,暗红的月亮斜挂在青灰天幕上,微弱的红光透过彩色玻璃窗,仿如噩梦中的场景。但至少时间没问题。什么纯洁简朴,忠诚谦卑,真是天大的笑话。绯娜吸吸鼻子,没发现奇怪的味道。要是这秃驴胆敢用有毒的香薰害我,他们苏伊斯神官的命运也彻底到头了。
绯娜大步走进去,大神官咧开嘴,烛火在他乌黑的眼底跳动。“别来无恙,尊敬的殿下。见您精神抖擞,诸神深感快慰。”
“那可要请大神官大人替我多谢诸神了。”绯娜不痛不痒地回答。她在大神官右手边的椅子上落座。木椅没有软垫,大神官报以歉意的微笑。“请您原谅。主神艰难的日子里,做奴仆的更要克己勤俭。”
我又不是她的仆人。你在殿外的时候,哪回称得上俭省?
大神官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微笑答道:“为信众注入信心,也是神仆重要的工作。”他轻摆手臂,捏住纯白的宽袖,屈指指向空着的座位。“伊莎贝拉小姐也请入座。”
伊莎贝拉连忙道谢。她收起肩膀,步子迈得足够小,一副拘束的奥维利亚模样。也难怪,要是被一个满脸没毛的怪老头盯着瞧,一般人都会紧张。绯娜简要说明来意,大神官缓缓点头,笑意不减。
“神殿已挑选出二百一十六位虔诚纯洁的僧侣,从下一个满月之日开始,他们将为殿下诵经一百八十天,为您祈求平安,健康与美满。”
“有劳。”她本应接见这些为她祈福的秃头,再衷心恳请大神官莅临她的生日庆典,但这地方让她浑身不自在。应该推举一位别的神祇坐上主神的位置。战神,贸易神,酒神,风神,随便什么神都好,只要他们的大神官没有这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虚伪笑脸。
大神官本人浑然不觉,他倾身握住圆桌上的木盒,木盒盖子雕有十二月相,苏伊斯的满月符被刻在中心。月神保佑,我可不想再收到奇怪的礼物了。
绯娜很少祷告,即使虔诚做了,也从未成真。然而此刻她毕竟身处苏伊斯大神殿内,想来此刻与以往不同。大神官转过木盒,将开口对准伊莎贝拉,掀起盒盖。木盒内部铺了青蓝的天鹅绒,正中躺着一支泪滴状的玻璃小瓶。
天呐,这个。绯娜肚里猛翻白眼。伊莎贝拉被大神官展示的圣香油噎住,为难的神色藏也藏不住。
“您对圣油抱有疑虑。”
“不,我……”
“抵达洛德赛这段日子以来,您是否一直睡眠不佳?尤其从红死谷死里逃生以后,您时常梦到古怪的情形,非但如此,连个性也变得与以往不同。您的贴身侍女,可曾对您吐露过实情?”
他是猜的,还是在宫里眼线众多?绯娜立刻决定更换泉园的仆从与帮佣。要是让我发现谁给大神官通风报信——绯娜咬紧牙齿。伊莎贝拉比她还要震惊,事实上,她虚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思全写在脸上。绯娜看不下去,出言相帮。
“您把她逼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吾曾跪月祈祷,请求女神照亮您的心,让您发现深藏其中的勇气。”大神官不理会绯娜,将木盒推向伊莎贝拉。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乌黑的眼珠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粘到伊莎贝拉脸上去。
这瓶油要是没问题——绯娜瞥向木盒。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玻璃瓶肚子凸起的一角,烛光让它看上去分外的黄,不像能吃的样子。这油要是没问题,那就找出其他有毛病的地方。不能调查神殿账本,总有被掩藏起来的命案,被算计的贵族,被违抗的旨意。绯娜直起身子,轻吁了一口气,自从上山以来,头一回感到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