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克莉斯摸进了柏莱街,又一次,在帝国人的黎明,柏莱人的傍晚。一周以来的囚禁改变了柏莱街的白日。村里只有有限的几缕炊烟,窃窃的低语中压抑着愤怒与饥饿。窥探的眼光仿如幽灵,躲藏在每一处阴影里。克莉斯跟随鲁鲁尔,走在一条特别的道路上。一路上她们没有撞见半个柏莱人,只有尉队巡逻士兵的枪尖,不时挑出一道扎眼的白,从烂屋的裂隙间穿过。

克莉斯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火灾后废弃的建筑群里,对她来说,柏莱人为何没将这个角落重建是个谜。人迹罕至这回事,必定跟铁栏外持枪的乌鸦脱不开干系。他们似乎一眼也没往废屋方向打量,然而克莉斯确信他们瞧见了自己,看见了她露在麻布斗篷外面白皙的手双手,还有包裹在斗篷里,她脊背上显眼的武器。

“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像样的交代。”

“唷,您在恐吓我吗,乌鸦大人?”带路的鲁鲁尔喷出一个烟圈,一个好不快活的烟圈。刺鼻的柏莱烟味转瞬间喷到克莉斯脸上,熏得她两眼泛酸。

“你要是糊弄我——”

“我怎么敢,大人。”

她说的没错。私藏武器,攻击秘法师,非法出境,随便找上一个理由,她立刻就能要了鲁鲁尔的命,甚至用不着克莉斯动手。如若真教她戏耍一番,克莉斯倒没有假手于人的想法。我要将她就地处决。克莉斯捏响指节。

鲁鲁尔掀起一块焦黑的木板,弯腰钻进半塌的巷道。阳光依旧稀薄,巷道阴暗幽深,克莉斯闻出霉烂的味道。按照柏莱村的大小推算,钻过这堵半倒的墙壁,鲁鲁尔的院落就在不到半里格外。事到如今,再要后悔已经不划算,但若只是为了自己那点儿好奇心,克莉斯绝不会同意用苍穹换取情报。

克莉斯暗叹,矮身钻入废弃的小路。瓦砾与焚烧过后的灰烬早已被踏实,烧黑的木料与土墙贴着头顶,交错成一块块危险的天花板。海风将它们吹得嘎吱直响,灰土簌簌而下,克莉斯屏住呼吸,快步跟紧鲁鲁尔。

“别担心,听着吓人,其实从来没塌过,只要小心那些钉子就行。”鲁鲁尔居然回过身来安慰。克莉斯一时错愕,我的不安有那么明显吗?她抿嘴不答,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

克莉斯抬起手,隔着麻布摸到苍穹的剑柄。自从伊莎贝拉那场莫名的外伤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背负苍穹。信赖感这东西真是脆弱,经年累月好不容易培养出来,只需经历一两次不大不小的意外,便会尽数毁去。苍穹已不再让她感觉踏实,事实上,它正是不安的来源。它古怪的模样让她不安,像今天这样安静得像柄普通的剑,同样教她心神不宁。

“继续。”克莉斯迈出两步。鲁鲁尔聋了一样,她佝偻着背,草鞋踩在一块炭样的碎木板上,亮银色的眼睛躲藏在烟雾里。她在打量我。克莉斯以沉默的注视回敬她。鲁鲁尔眨了眨眼,烟锅的火星在她眼底跳动,让她看上去犹如黑暗中的野兽。

鲁鲁尔喷出一大口烟雾,咕噜了一句柏莱语。克莉斯听不懂,但直觉告诉她,那跟柏莱人之间闲聊的语言不一样。她的声音是从喉管深处发出的,整条幽深的巷道都是她的口腔,微妙的震鸣从四面八方反射回来,克莉斯的听觉太敏锐,无从躲避。眨眼间,手臂上的毛发全都竖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像被肥皂水刷过一遍,因为太过清晰锐利,反倒显得不真实。

“你对我做了什么?”克莉斯逼向鲁鲁尔,手搭在腰侧匕首的皮套上。如果可以,她不想动用苍穹。面对咄咄逼人的帝国人,柏莱人仍旧保持那个姿势。她神色悠闲,让克莉斯怒火更炽。

“回答我。”克莉斯握紧拳头,鼻尖距离鲁鲁尔的烟锅不足一拳远。鲁鲁尔吧嗒吧嗒猛吸两口,张圆了嘴。烟雾从她喉咙深处喷出来,尽数扑到克莉斯脸上。克莉斯拧起眉头,一言不发。

“恼怒燃烧寿命,所以大陆人只得那么几个年头好活,大人。”

“别叫我大人。”

鲁鲁尔咯咯笑起来,克莉斯从前不知道,原来她可以笑得这么清脆,像个妙龄少女。这笑声是某种暗号,鲁鲁尔背后的巷道窸窣起来,有人踏着碎石与朽木,快步向她们摸来。

“鲁鲁尔。”

倒塌的通道遮挡晨光,黯淡的前方浮现出一双紫眼睛。昏暗让她的眼球更加的白,显出非常的警惕。

是花斑,那个没个正经名字的柏莱女孩。比起少年过世的那天,她干净了不少。花斑仰着脸跟鲁鲁尔说话,鼻尖蒙着一层细汗。

“仁娜头领,塔雅头领,乌杉头领带着他们的人来了。”

“来这儿?”

“去您家。我溜出来的时候,撞见塔雅头人的小女儿——”

“她知道你来这儿了?”

“不不,我钻进巴达的柴房里了,她没瞧见。”

鲁鲁尔吁了一口气。

“你怕他们?”克莉斯心生疑惑。对于柏莱人来说,鲁鲁尔的权威堪比帝国人心中的苏伊斯大神官。原来是记载有误?还是屈居海崖一角,丧失了传统?

克莉斯打量鲁鲁尔,鲁鲁尔回以扫视,琢磨着怎么藏起这个大号的帝国人。

“我晚些时候再来?”克莉斯做出退让的姿态。或者藏在村落里,自行调查。哪怕抓住机会,询问那女孩也行。克莉斯向花斑投去飞快的一瞥,发现女孩正盯着她瞧,左手攥起拳头。这么讨厌我吗?不,就算我比其他帝国人都友善,在她眼里,仍是个欺侮她族人的恶徒罢了。克莉斯心中苦笑。再看鲁鲁尔,她犹豫不定,回头望向去路,在冒险与稳妥间挣扎。

如此为难?克莉斯疑虑更重。就在她决定不要贸然步入如此显眼的圈套之时,鲁鲁尔做出决定。

“我们走下水道。”她一甩马尾,推开花斑,弯腰在前面领路。

“你们会修下水道?”克莉斯忍不住惊讶。鲁鲁尔充耳不闻,花斑恨恨回答:“不要以为我们真的蠢到什么都不会。”

不,下水道其实是复杂与浩大并举的工程。事实上,就算是我这个半学士,也难说粗通皮毛。当今大学士之中,也只有西蒙大学士,拉里萨大学士,马兰卡大学士等少数几位学者有能力独力组织下水道的设计与修建工作。

当然以上这些辩解,克莉斯一个字也没吐出去。整个泛大陆,柏莱人是出了名的执拗,被囚禁在洛德赛的这部分,尤其有种扭曲的自尊心。他们既无力反抗强大的帝国,也学不来图鲁人。在帝国主人的眼里,顺从的奴隶得比难驯的野牛强上百倍。质疑他们的建筑能力,只怕不到鲁鲁尔的破院子,就得干上一架。当然克莉斯不怕动手,实际上,鲁鲁尔掀开那片不知是破木板还是马桶盖的霉烂井盖让她钻下去的时候,她差一点儿就要以为这是一场拙劣的抢劫。

“我最后下去。”克莉斯盯住鲁鲁尔,她不想遗漏柏莱人脸上任何可能泄露的蛛丝马迹。鲁鲁尔掀起嘴唇,掷来轻蔑的一笑,咚地跳了进去。听声音,所谓的下水道出乎意料地浅。第二个下去的是花斑,克莉斯独自留在废弃的茅屋里,记下这处暗道。

茅屋不知废弃了几个年头,石床倒塌,原本应有的火塘也不见踪影,屋顶不复存在,矮牵牛从外墙翻进来,蓝紫的喇叭状小花在风中微颤。

克莉斯记下那处牵牛攀附的天花板豁口,曲腿跳下柏莱人的下水道。鲁鲁尔和花斑等在水道入口。女孩攀在凿进岩壁的凹槽里,见克莉斯下来,飞快地阖上井盖。井盖的影子遮住她营养不良的脸,有黑暗作掩护,她利落地甩来一记眼刀,以为克莉斯没瞧见。

下水道很快只剩下井盖破洞漏下的几线淡光。鲁鲁尔咬着烟嘴,摸出腰侧的火镰,试了两次,都只擦出一把火花。克莉斯无声拧亮秘法灯管,绿光刷过花斑的脸。她眉宇间的警惕尚且来不及卸下,惊讶便钻了出来。女孩愣在石槽间,忘了要下来。克莉斯暗笑,将灯具递给她。

“给我?”花斑难以置信,转头去问鲁鲁尔。她的柏莱神官吧嗒吸了一口烟,眯起藏在烟雾里的眼睛,打量克莉斯手里的秘法物件。

“只是让她拿一会儿,不可能给她的。”

鲁鲁尔点点头,花斑瞪大眼,惊讶满溢。克莉斯以为她要接,结果她扭过身子,仿佛担心灯管弄脏自己似的,以别捏的姿势爬下石梯。

“我的手很脏。秘法……还是由大人亲自拿着的好。”花斑的羞怯不似作伪。她在亚麻裤子上蹭了蹭手,试图把她口中的脏手揣进裤兜里。慌忙之中居然忘记裤兜早就破了,手掌套进去,手指立刻钻出裤子露在外面。她发现了这一点,抿紧嘴唇,低头走得更快。克莉斯不忍点破,默默跟在后面。

柏莱人口里的下水道,说是暗道,都嫌窄小。隧道坑洼的顶部距离克莉斯头顶不过半米,没做任何防水处理,也许是错觉,克莉斯总觉得地面上污浊的气味透过粗糙的海岩,渗入隧道。与洛德赛为帝国人服务的下水道相比,隧道地面干燥得令人感动。克莉斯确信它从未启用过,一路过来,她没发现任何一个入水口。绿光下看不到脚印的痕迹,除了几只老鼠,没人在使用这处通道。

隧道的凿痕并不旧,克莉斯摸了摸。石匠干活粗糙,留下的痕迹来不及被时间磨平,还有些割手。见她调查石壁,鲁鲁尔在后面“切”了一声,大力吮吸烟嘴,克莉斯从吧嗒声中听出冷嘲热讽来。

“只是好奇。”她淡淡地说,脚尖踢飞一粒石子。小石子撞上花斑裸露的后脚跟,弹向洞壁。“我以为,你们乐于守旧。”

鲁鲁尔吐出一大片刺鼻的烟雾。“我以为,黑袍大人说话,只捡最难听的。”

我妨碍公务,最坏的情况,将会失去那套黑甲,永远地。克莉斯黯然。三人的脚步声在洞壁间来回撞击,花斑终于忍不住,为她的鲁鲁尔辩护。“不是鲁鲁尔的错!如果头领们愿意跟从,下水道早就盖成了!”

女孩的尾音在回声中颤抖。克莉斯难掩惊讶。“这条隧道,你们俩人挖的?”真是惊人的毅力。她一路默算,确信已然走出两百余米,隧道仍不见尽头。

花斑不回答,轻吸鼻子。克莉斯想起那个与她交好,眼下已在鸦楼底下烂成黄水的柏莱少年,暗叹一口气。“我不知道鲁鲁尔也兼任抚养人。”克莉斯扭回头,鲁鲁尔的脸被烟锅照得忽明忽暗,绿光与烟火混在一起,让她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尤其复杂。

“闭上你的破嘴!没人当你哑!”她用力嘬了几口,烟锅见底,火星渐渐熄灭。鲁鲁尔恼起来,挥舞烟杆大力叩响石壁。金属声一时大作。花斑瘦小的背影在噪音中紧绷,腿迈得越来越快。

不,她说的应该是我。克莉斯不可能真的去跟她解释,而那孩子的显然拥有不适合柏莱人的自尊心。她不再言语,几乎是冲到“下水道”尽头,掀开木板爬了出去。早晨的阳光落进隧道里,克莉斯熄灭秘法灯管,眯眼打量出口可疑的黄斑。鲁鲁尔挤过来,白了她一眼。“嫌脏就在下面呆着。”

看她恢复如常,克莉斯稍稍安心。她留神避开洞壁上泛黄的泼溅痕迹,将身体撑出下水道。鲁鲁尔几乎就在她头顶,撩起发白的蓝布帘子大步走了出去。克莉斯拱起背爬出来,巨剑敲响陶罐。她回身查看,发现一个碰碎了把手的马桶。马桶上盖了一块圆木板,钉木板的家伙手艺极差,漏出好些缝隙。克莉斯不想看见缝隙内的东西,立马裹紧麻布斗篷,把摇摇欲坠的破木盖子丢在后面,掀开门帘钻了出去。

今天石屋的水汽比记忆中的那次稀薄许多,厚皮窗帘依旧拉得那么死。她那间不可告人的里屋仍在烹煮。被囚禁多日,她居然还能搞到肉桂和胡椒?克莉斯走向鲁鲁尔。柏莱人等在火塘边,背后是半墙上次未见着的麻袋。谷物的姜黄外壳钻出麻袋,更让克莉斯诧异。

村子被封锁,她反倒更富裕了?

鲁鲁尔没能察觉克莉斯的疑虑,她按捺不住兴奋,两只锡色的眼睛炯炯地望向克莉斯肩头。花斑不在石屋里,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什么掘地触怒光明王,砸鲁鲁尔的门就不会吗!”名唤黑锅的黄狗应和她,嘹亮地吠了两声。紧接着就是咕噜咕噜的柏莱语,克莉斯一个字也听不懂。

克莉斯除下麻布斗篷,缚剑的宽边皮带斜跨她的胸口。她握住皮带,鲁鲁尔伸出手,神色像个饥渴的嫖客。这可不太妙。克莉斯沉下心神。她也许打算杀掉我,夺走我的剑。倘若她抱有这等心思,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记得我们的交易?”克莉斯问她。

“当然,我告诉你,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见克莉斯毫无动作,鲁鲁尔有些不耐。她摊着手,上前一步,舌头不自觉地舔着嘴唇,视线完全粘在苍穹的剑柄上。

克莉斯侧移半步,挡住她的视线。黑锅不知目睹了什么,呜呜低吼。

“那少年,被你称作灰狗的,失踪了多久,在哪里遇袭,可有人与他死状类似?”

“好多问题呢,大人。”鲁鲁尔悻悻地收回手抱起来,疏离与傲慢钻出来,重新占据她的脸。“跟尊贵的帝国大人们不同,我们柏莱人憨厚固执,极少说谎。”

“那么偶尔还是背信弃义的。”

鲁鲁尔冷哼,飞快地瞥了一眼苍穹,确认它还在那里。

“他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出去找些零活做,运气好的话还能带点吃的回来。”柏莱人再次伸出手,遥指克莉斯胸前的皮带。“解下它,作为交易的一部分。”

“他去了哪里,有什么仇人?”

“仇人?”鲁鲁尔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洛德赛大街上走着的,骑马的,坐车的,都是他的仇人。”

克莉斯反手握住苍穹,缓缓抽出巨剑。虽然早有准备,她的心头还是压上了巨石。不是寻仇,更不可能是图谋财产,最糟糕的猜想一步步成为现实:刺客一面寻找机会杀死伊莎贝拉,一面抓捕无人在意的贱民充作实验对象。

克莉斯双手捧剑,递给鲁鲁尔。鲁鲁尔的银眼睛顿时更加亮堂。她在屁股上蹭了蹭手心,双手托住剑身,热切的模样活像手捧她九死一生产下的遗腹子。克莉斯不松手,追问:“有多少人像他那样?”

“像他那样?”鲁鲁尔凝视苍穹的视线猛然抬高,明亮的眸子直落进克莉斯眼底。门外的花斑用柏莱语高声辩驳,又快又急。

“像他哪样?污浊的血统?被母亲遗弃?被帝国人泼粪?还是莫名其妙地死去,连尸体也找不回来?”

克莉斯深吸气,抚平心绪。“你明白我的意思。要和他临终前异状相符的。”

“我也是头一回见。”鲁鲁尔垂下视线,抚摸苍穹钢铁的身躯。

门外的争执中加入了一个气势十足的女人。她说话不快,嗓门也不算高,但其余人都被她镇住。只听她一个人咕噜噜地说个不停,黑锅在一旁哼哼,似乎正向她道歉。

克莉斯有些在意,她望向门口,天真地试图从门缝中找出花斑的身影。鲁鲁尔两手握住剑身,语气如同钢铁般冰凉。

“村子里能有几人敢说,家里从没有过失踪的人?我原以为您能明白……”鲁鲁尔忽然又用起敬语。“城门里的大人们越多,留给我们的地方就越少。每到这种时候,被寻衅打死的,劳累致死的,总有那么几个。今年也不见得特别多罢。”

“都有谁失——”

花斑的叫喊打断克莉斯,她用大陆语大声嚷嚷。“鲁鲁尔——您不能这样,鲁鲁尔还在里面——”黑锅跟在她后面吠叫,木门被敲响。敲门人算得上有礼,但也足够坚持,一下接一下,没有停歇的意思。

鲁鲁尔冲门口嚷了一串柏莱话,克莉斯直觉认为她又在骂人。她指了指挂在里屋门口的厚皮帘子,边嚷边将她推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