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动手还来得及。克莉斯拄剑背对厚皮门帘,暗地盘算。先用铁锤砸碎,再以烈火焚烧,最后浇上井水,将它们粉碎成末,如此一来便可高枕无忧。她闭上眼,脑中的波涛还算平和,讨厌的幻觉并未出现,但她仍旧不安。当然了,杰出的诺拉学士绝不在意任何人的不安,事实上,她聪颖绝伦的脑袋瓜能否体会到不安这回事,克莉斯都抱持怀疑的态度。
诺拉跪在地上,顺时针转动布匹,好教上面的拓印与手边拼凑而成的石板碎片吻合——或者至少看上去像模像样。她膝前的石板碎块闪烁着黑曜石般的灰白光芒。克莉斯记得它们冰凉的触感,仿佛心怀叵测的鬼魂,阴阴地贴着你的脊梁。
“你,你不该碰。”咽喉莫名肿胀,克莉斯艰难吞咽。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进来四个人,都是大人,巨大的柏莱人。鲁鲁尔用下达命令的口气讲了一句柏莱语,应该是关门的意思。克莉斯听见木门合拢的声音。
很好,现在我被困在柏莱神官的石屋里,背后是目睹我偷运同胞尸体的柏莱首领,面前是一个除了秘法别的一无所知的笨蛋学者,还有一堆来路不明,可能让我的佩剑化身妖魔,让我被锁进黑牢的古代遗迹。单挑蜘蛛骑士都比这来得要好。
克莉斯向前几步,远离皮门帘。她明白厚皮上镌刻的是某种纹章,纹章必定在柏莱神官间代代相传。上一次见它锁住过水汽,屋内黑锅的咕嘟声在帘子外面也完全听不见,但克莉斯落脚仍然尽可能地轻。谁知道让那些柏莱头领瞧见帝国军人和秘法师聚在他们大祭司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一定不是给人吃的东西吧。克莉斯向圆肚黑锅里投去一瞥。铁锅装了一肚子原料不明的黄绿粘稠物,气泡不断拱出半个圆弧,紧接着清脆破裂。木勺就插在锅里,长柄被熬得发黑。
“你喝了锅里的迷汤?”如果这东西能喝的话。
“我不渴。”诺拉头也不抬,冷漠作答,又像是喃喃自语。她全神贯注在拼图大业上。彻底碎裂之前,石板上部刻有图案,底部则是文字。图形部分碎裂成指节大小的无数碎片,拼图人的操劳还原了它们原本的模样——至少眼前呈现的巴掌大的石雕看上去很完整。扭曲的裂缝之间,头戴羽冠的武士跨骑野兽,座下黑豹四足腾空,跃向远方。豹子由数片碎石拼合而成,腰际塌陷,似乎被重锤砸断。那豹子生有三只眼睛,一道闪电般的裂纹将额头正中的怪眼一劈两半,扭曲拉长的瞳孔盯着克莉斯瞧,让她肠子一阵绞痛。
是那个东西。黑色的眼瞳,腥臭的异空间。不,绝不能让她们知晓。克莉斯移开目光。诺拉腿边的木碗里,更多的碎石块堆成小丘,石片尖锐的棱角简直要将克莉斯的眼球切碎。
“该死的。”帘子上的纹章挡不住外间的动静。鲁鲁尔用大陆语抱怨,另一个的嗓音跟着响起来,听上去完全是个老女人。显然头领们受过正经的大陆语教育,然而发音很差,卷舌音里有一股子抹不去的柏莱味。
“容我提醒,您的用语彻底破坏了谈话的神圣性。”
“神圣”?柏莱人居然用这字眼形容他们的对谈,不知神官们得知后作何感想。克莉斯匆匆瞥了诺拉一眼。她的秘法师朋友显然对神秘事物毫无兴趣,只有她眼前的拼图除外。
“哈。”鲁鲁尔的冷笑很快被她烟锅弄出的噪音淹没。她用力敲击,恨不得把墙砖砸出个洞来。“你们三个家伙领来族人堵住我的门,逼我放弃老师教导的事业,倒有脸在这儿提她娘的神圣?!”她吧唧猛吸了几口劣质烟叶,补充道:“欺负我的狗,吃不饱饭的半大孩子。”
“我们的身体不再神圣。”说话的柏莱男人大陆语倒是讲得不错。“在这里,在这块肮脏,恶臭难闻的土地上出生的孩子,这些从未沐浴过光明王神光,从未饮过乌鲁河水的孩子……也包括我……我们不再是王座的子民。”
鲁鲁尔再次叩响烟锅。这回她找了个铁罐子,敲得金属声震耳欲聋。“我也是闻着这股屎尿味儿长大的,乌杉。”她停下来,门帘另一端躁动的空气随她一起凝滞。黑锅里咕嘟咕嘟地响,诺拉罕见地停下手里的研究,望向皮帘,似乎真在聆听。这家伙……克莉斯忽然想起来,她说她“爱上”了鲁鲁尔。克莉斯端详她湛蓝的双眼。不,要说这对眼睛里能够流露出爱意——那种闪烁在艾莉西娅眼底的,狂热,愚蠢,却又令人羡慕的痴迷的话,倒是月亮明天就会变蓝更加可信。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哪里来的胆子。喝臭水长大的鲁鲁尔不再是你们的鲁鲁尔了,是吧!”鲁鲁尔把她的烟杆扔进铁罐子里,烟杆将罐子撞倒,铁罐咕噜噜地滚过来,挤进皮帘与灰石门框之间。皮帘被撞开一角,克莉斯侧移闪开,一双深陷的铜色眸子一晃而过,克莉斯窥见对方眉宇间密布的细纹。被发现了?对于现代柏莱人的风俗,她并不十分了解,但直觉告诉她,柏莱人绝不会捧出珍藏的苦啤酒与腌肉,为两个钻进他们鲁鲁尔房间的帝国人接风。
万一爆发冲突……克莉斯环顾室内。嵌在墙体里的窄窗被皮帘掩得死死的,以窗帘的尺寸,只怕花斑爬出去都有些费事。硬打起来,我有高级秘法师相助,不至于被柏莱人埋进粪堆里——当然前提是我的秘法师不冒傻气。
克莉斯挪到诺拉身边,扯了扯她的肩膀。高级学士服的绸袍子被拉成可笑的形状,它的主人仍保持她信徒式的跪坐姿势,全然意识不到被发现的危险。
“您是莱曼布勒鲁鲁尔的转世,奥杜纳吉鲁鲁尔亲自证实,没有人会忘记。”
“没有忘记,只是不想承认。”鲁鲁尔把身子扔进椅子里,没有扶手的老旧木椅遭她蹂躏,吱呀作响。“神圣的事业不需要认可。你们大可以逃走,逃到蒙塔,逃去北方的阴霾之地,就算那样——”她“啪”地拍响大腿,“我也要守在这儿。海上的风暴永不平息,大陆桥早已沉入咸水底部,要想回家,只有这一个法子!”
“哼,您可以跟双子塔讨谷子吃,我们可不能靠吃屎过活。”另一位头领比先前说话的两位加起来都要尖刻。她开始说她“神圣”的柏莱语,克莉斯听不懂,转而打量诺拉。
把石屋里的小麦袋子和学士大人联系在一起根本不必费什么脑筋。帝国学士与帝国军人一样,都是不需要操心生计的家伙,何况诺拉身份特殊,绝非寻常学士可比。
“你这么干,西蒙大学士同意了?”
诺拉瞟了克莉斯一眼,克莉斯还没来得及期待她的回答,她便转回门帘,似乎柏莱人的对话就写在帘子上。
搞不好,连拓片也是偷来的。克莉斯将目光投向亚麻黄的布匹,企图从上面找出偷盗强夺的证据来。
“你这样做,大学士会很为难。”摆弄这玩意儿会给你,给大学士,给我们大家带来无妄之灾。“趁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诺拉再次转过来,看克莉斯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文盲。诺拉扯动嘴角,甩出一记冷笑,明亮的蓝眸中满是嘲讽。“每件事都教他为难。没煮熟的鸡蛋,药剂师的猪毛刷子,皇帝的命令,红色的月亮,统统让他为难。”她扫视克莉斯,视线生满芒刺。“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专程来叫我收手?瞪我做什么?我向你打听死谷底下的事,那些地震,那柄古代角弓,刻满纹章的黑墙……你从未吐露实情。”
诺拉冷哼,同时将傲慢与讥讽演绎得惟妙惟肖。“你怕了。自从阴霾之地回来,你就成了胆小鬼。你拒绝真相,等同于拒绝秘法。拒绝秘法的人,终将被秘法抛弃。坦白说,我为莫荻斯大学士感到遗憾。”
“你懂得什么?!”克莉斯没法不生气。即便在双子塔里,诺拉也是出了名的难相处。但她从前只是无知——对他人的感情,世俗礼仪一无所知,现在她已有所不同,她讥讽里的恶意闪着乌金光芒,让克莉斯想起鲁鲁尔那根黝黑的狼牙棒。
“鲁莽绝不等同于勇敢!那东西会杀了你!”克莉斯指向地板上扭曲的三眼黑豹。“在世界的真相面前,秘法承认她自己的无知。已知的‘无知’正是秘法最有力的武器。”
“杀了我?用什么方式?你认为它有毒?还是通过未知的手段把我的脑子捣成豆渣?”兴奋为诺拉病态般白皙的脸颊刷上红晕,她一下子站起来,酸麻的膝盖不听使唤,让她重新坐倒回去。
洛德赛有两样东西最教人害怕:受辱的权贵,秘法的狂人。绝不能让诺拉知道苍穹与那些黑岩块的联系。克莉斯将巨剑收回鞘里。家里有柄古怪的剑已经不是好事,要是再加上一个擅长翻墙掏洞,不惜一切窥探你秘密的疯子秘法师,日子就只能用灾难来形容了。
克莉斯摁住怒火,回复往常的冷漠模样。“我不知道。说不定它们跟骑蜘蛛的家伙是一路货。”
“那不可能。”诺拉抓起木盆里的碎石,凑近嗅它们的气味。“碎成这样已经很微弱,但我不会记错,黑石中起伏的特别的秘法波动。这会是一项划时代的发现,绝对的意义非凡!倘使黑岩果真来自灾变纪,那么你面前的就是已知附魔时间最长的纹章建筑!你能想象在那个年代,那个黑暗的,无知的,没有下水道与喷泉的肮脏年代,人们如何使用秘法,他们留下的庞大纹章又是所为何物?”
诺拉闭上眼,幻想让她神色幸福。然而幸福的光芒转眼间凋零,诺拉半睁开眼,蓝眸饱含讥讽。
一定是因为那些柏莱人,他们咕噜噜的交谈与黑锅的气泡融为和谐的一体,克莉斯几乎快将他们忽略。诺拉懂得柏莱语,还说得挺流利。克莉斯询问:“巨人泼你冷水了?”
“巨人?”诺拉冷笑,“不过一群想从皇帝脚下逃走的饥民罢了。”她将碎石放回木碗,石块的棱角在她手心留下深深浅浅的凹痕。“无所谓。他们也不算蠢到家,我能搬来的粮食养不活整个村子——当然我也不可能有那个意思。信仰真相的高尚灵魂自当得到充分供养,其余的嘛……”诺拉眯起左眼,右手虚握空气。“盲目的灵魂是无意义的。他们的饥饿,疾病,痛苦,死亡,全都没有意义,正如他们的诞生一般。他们宁愿死在海上,还是饿死在臭泥里,与我何干?”
“鲁鲁尔面前,你少说几句。”克莉斯可没诺拉那份信心,认为在族人离开之后,鲁鲁尔还会逗留洛德赛,只为了帮助完全不受人敬爱的诺拉学士揭开黑岩纹章的真相。“这样下去,她的狼牙棒迟早会砸破你的脑袋。”
“我不跑。”诺拉与鲁鲁尔异口同声。
“光明王的使命已展现在我眼前。莱曼布勒鲁鲁尔曾带领她的族人回到乌图,我也会将那份光荣带给你们——前提是你们别跑。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你们的膝盖都敲断。”
“听呐,我们的鲁鲁尔,要咱跪着回古陆。”
“哼,跑得快有什么用?跑得快就能从宿命里逃开?哈,没用的软蛋。”
“说谁软?”质问鲁鲁尔的是那个尖刻的女人。鲁鲁尔哑然失笑。
“是什么让你不惜抛下不会水的儿子,也要渡海逃走,塔雅?在桑夏工地的时候,为什么拒绝我的要求?你的儿子被邪恶所伤,你为什么不敢为他报仇?说吧,你在地下看到了什么?”
鲁鲁尔将柏莱头领逼得倒退。木椅被挤开,翻倒在地。塔雅头领站在铁罐前面,透过皮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她糊满污泥的草鞋。繁重的劳动让塔雅脚后跟的厚茧裂开,缝隙里塞满污垢。
塔雅又开始说柏莱语。克莉斯望向诺拉,她回望过来,反倒问她:“皇帝可以让柏莱人脱去奴籍吗?”
克莉斯一头雾水。“陛下,苏伊斯大神官,都能为选中的人去除奴隶项圈,但柏莱人不是奴隶。”他们只是卑微的异族,永远洗不去血肉里的臭味。
“你说的对,既然不是奴隶,那更无所谓了。”诺拉小声嘀咕,“要滚就滚,只要鲁鲁尔留下来……”她捻着手指,关于未来的希冀星辰般照亮她湛蓝的眼底。“就在我房里给她腾个住处。她教我古柏莱语,我们一起研究古迹,编写古柏莱语典籍。”诺拉转悠起来,像头推磨的驴。
又在发疯了。克莉斯叹息,为她头脑发昏的朋友浇上一盆恰如其分的冷水。
“没有学士会同意柏莱人住进双子塔。就算学士们没问题,鲁鲁尔也不会去。没有柏莱人,哪来的鲁鲁尔。”
诺拉哪里听得见,她摩拳擦掌,难掩兴奋。“我可以向她了解所有的细节,包括他们的纹章。至于她想学的,帝国建筑,秘法药剂,只要不违背双子神的意愿,我都可以教给她!”
你要教给她?村子地下洞穴一样的下水道如在眼前,诺拉与鲁鲁尔并肩站在洞窟里。她们摊开图纸,比照挖掘进度,神色亲密。马灯悬挂在她们背后的钢架上,由秘法驱动的升降机闪着金属的冷光。对于这位不谙人事的朋友,克莉斯挺愿意她与人亲近,但若前提是研究地下遗迹……克莉斯挤碎幻想的泡沫,她想按住诺拉的肩膀,然而诺拉不喜被人触碰。克莉斯硬生生止住念头,沉声警告。
“我再提醒一次,离那些石块远点儿。莽撞的探究将会招来灾祸。”
“‘招来灾祸——’”诺拉学她,“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你使用的语言跟神棍可有什么两样?我告诉你——”诺拉竖起食指,摆出她惯有的说教姿态,接下来的句子完全被噪音掩盖。
柏莱人间的争执比她们激烈得多。鲁鲁尔怒吼,说出的句子又快又急。说话带刺的塔雅头领不甘示弱,居然反驳她的鲁鲁尔。有人劝架,他的劝阻让鲁鲁尔怒不可遏。她发出一连串爆破音,甚至动了手。克莉斯暗道不妙,却也无计可施。
柏莱人门板一样的背影压向皮帘,慌乱之中她扯住帘子,刺啦一声撕开唯一的遮羞布。厚皮帘子被拽下一半,皮帘上的纹章霎时间失去作用,里屋被隔绝的声响,气味,不能见光的人物,一下子呈现在柏莱人面前。透过他们的眼神,克莉斯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跟诺拉滚在地上,干些不能让人瞧见的勾当。
的确见不得人。失手扯下帘子的塔雅头领瞪着克莉斯,焦黄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她扬起手,试图把帘子挂回去。开山凿石的粗壮手指碰掉更多的铁环,它们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悬挂铁环的长杆向下猛坠,抖落一地铁锈。
皮帘彻底垮下去,将遮羞布最后一片布料扯掉,塔雅头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退到鲁鲁尔身后。她暗中与其他头领交换眼神,似乎在说,看吧,我们的鲁鲁尔勾结外族,如何再做光明王神圣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