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住大门,一只耗子也不准溜进去。”绯娜打开车窗,吩咐凯。为了配合她出行,凯今天只套了一件硬皮甲,他把手按在锃亮的胸甲上,献上他同样闪亮的笑容。绯娜略微颔首,转而吩咐车夫,车轮转动起来,隆隆地颠簸碾过碎石路,转眼便将男人殷勤的笑脸抛在扬尘里。
事实上,那张脸根本没能落进公主殿下眼里。在她的身上,血统,权势,容貌,任意一样都足以令洛德赛所有的单身男子大献殷情。哼,一群用裤裆思考的蠢货。尽管她对女人的贪念从不稍加掩饰,蠢材们还是前赴后继,把雄性蠢笨的笑脸堆叠在她面前——比如那个金牙葛利。不过,也不算十足的糟糕,需要办妥的事有很多,总有用得上他们的愚蠢的时候。绯娜探出头,眺望碎石道尽头。
凉风拂面。濡湿的雨云先于殿下抵达洛德赛市郊。铸币厂矮胖的身形隐藏在灰绿的树影之间,烟囱口冒出粗壮的黑烟,转眼间被风搅散。烟火与土腥气漂浮在空气中,殿下尚未用晚膳,她没什么胃口,但愿恪尽职守的琼斯大人也一样。
车厢摇晃着停下,守卫认出绯娜的脸,小跑过来替她开门。车门裂开一道窄缝,热风沿着裙摆的裂隙涌上来,待到行到铸币厂内,空气更是热得快要将皮凉鞋的硬底熔化。
热浪填满整个铸币厂。煤炭被塞进炉膛里,发出白炽的火光,光着上身的男人守在炉边,挥汗如雨。十二只炉膛全部开足火力,贵重金属被熔炼成液体,一身腱子肉的铁匠带着厚手套,从火炉上夹出铸铁坩埚,将黄澄澄的灼热溶液倒进铸锭里。工厂里蒸汽升腾,出自双子塔的器械等在铸锭后面,黝黑的钢铁长臂挂满水珠,神经质般地不断抽击,捶打冷却后的铸块。
身着绸裙的财政大臣与铸币厂总管弗雷多·哈金森爵士并肩站在铁臂下,以咬耳朵的姿态互相嚷嚷。财政大臣琼斯的酒红长裙后背濡湿了一大块,深红近黑的绸缎紧贴她的背脊,显出微驼的老态。绯娜径直走向他们,佛雷多大人率先发现雾团中的殿下,他率先鞠躬,琼斯反应极快,躬身的动作利落得像个少女。
殿下。看嘴型,琼斯大人呼唤了她,旁边的秘法机器仿如巨蛇,发出嘶嘶巨响,完全压制住财政大臣的声音。绯娜招了招手,佛雷多咧开肥厚的嘴唇憨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缝,却并不迈步。直到琼斯前行,他才迈开步子跟在后面。瞧他这副小心翼翼的忠厚模样,不知内情的还真要把他错当成正直的老实人了。
“殿下,您这是?”琼斯大人赶到绯娜跟前,她的嗓子哑了,灰黑的眼里写满探究。
“午间老哥偶然提起,我跟他要求过来看看。”绯娜打量机器手臂,随口撒了个谎。琼斯没有怀疑——就算真的怀疑她也不敢表露出来。她展开老贵族无懈可击的微笑,殿下忧国忧民实乃帝国的荣耀之类的奉承话无须思考,便在她那双薄唇之间自然流淌。
“刚才的样币。”绯娜伸出手,打断琼斯大人的滔滔不绝。弗雷多爵士向琼斯大人投去询问的目光,手却已经伸进腰带里。琼斯大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颔首,弗雷多双手捧住金币,呈给绯娜。
新币比旧金币大上一圈,一样的金黄闪亮。绯娜接过来掂了掂,分辨不出分量的差异。老哥倒是不傻,新币比旧币更大,分量的感觉便难以把握。不过既然有学士参与其中,就算他们造出了与黄金等重的合金,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们掺了多少?”绯娜把新币捏在手里。弗雷多爵士摆动他的厚嘴唇,连声否认。“没有没有,我们尊奉御令行事,绝不会干出违背陛下旨意的事。”绯娜无声微笑。“你说的没错,大家都是奉旨行事。”无人追责,他先把自己撇了个干净。绯娜心中冷笑。她摊开掌心,打量手中温热的钱币。金币正面刻了一名青年男子的侧脸,他头戴桂冠,鬓角修长,脑后金光四射,绝非看惯了的小卷毛至高皇帝。金币边缘以蝇头小字雕了“太阳神永世普照”的颂词。
可怜的神祇,自从帝国历以来便被遗忘在众神殿冷清的角落,好不容易熬到被皇帝选为主神的一天,迎接他的却是掺了杂质的假金币。
绯娜抛回金币,弗雷多手忙脚乱了一番,终于还是让样币飞了出去。金币撞上搬运中的铸块,弹到更远的角落。弗雷多噘起他的厚嘴唇,正要怒骂一番,继而想起殿下仍在身边。“还不去给我捡回来?”合力搬运铸块的工人停下脚步,望向他的两双眼睛一样挂着青黑的眼圈,呆滞无神。两个人都只围了一块遮羞布,亚麻编织的短裙早已汗得透湿,紧紧包住屁股。“算了算了,搬好你的金砖。”弗雷多爵士摇晃起他的肥屁股,朝落地的金币奔过去。
“日夜赶工?”绯娜丢下弗雷多爵士,转身走向铸币厂外。琼斯跟上来,她没有别的选择,像只盲目的羔羊。“工人们恪尽职守,殿下。”琼斯大人掏出丝帕擦拭额头,她的眼妆被汗水弄花,眼角挂有墨色的泪痕。绯娜没有提醒她,佯作随意地总结:“老哥未免要得太多太急,要我说,等到明年也未尝不可。”琼斯没有反驳,折起丝帕一角小心按着额角,这下绯娜确信自己的猜想没错。
“雕刻间在这边,殿下。”绯娜绕过一排两人合扛木箱的劳工,琼斯伸长胳膊,抖着丝帕指向厂房深处。石砖路的尽头,蒸汽与热力变得稀薄,七八排雕刻工人并肩坐在长桌前,叮叮当当敲个不停。一模一样的母模放在他们中间,在秘法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乌金的光芒。
“成品过几日再瞧。”绯娜在厂房门口站定,水汽变得浓郁,闪电在铅云间流窜,将它们的边缘照亮,低沉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琼斯踩着雷声赶上来,绯娜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向铸币厂内张望。
“你知道我有个习惯,重要的事只跟少数重要的人商量。”琼斯大人的视线终于转回来。哼,闻到肉香才肯摇尾巴的老狗。
“我在桑夏的宫殿,内饰还全无着落。老哥让我自己安排,你知道,我最近实在抽不出时间,总不能睡在石头屋子里。”绯娜在琼斯大人心中摇晃不休的小天平上丢下一枚小小的砝码,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里。她听到琼斯跟上来的皮鞋声,心中暗喜。
绯娜径直走向来时的马车。这辆马车十足低调,车门只有简单的橄榄枝雕刻,屁股后面连枚伪造的家徽也没有。拉车的马来自厨房,栗色的鬃毛粗糙脏乱,轻甩着它那鱼腥味儿的尾巴。然而车内一切都已打点妥当。琼斯大人的屁股沾上冰凉顺滑的丝绸座垫时,脸上的松弛绝不是装出来的。绯娜与她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小圆桌上,醉美人刚从冰桶里拿出来不久,银杯内壁映照出佳酿的颜色,与杯座上酒红的宝石相得益彰。
“尝尝罢,帝国141年酿造的,你知道我只喝最好的。”绯娜挤挤眼。凉爽的夜风,舒适的座位,美酒迷人的芬芳,都叫琼斯大人松弛。她禁不住诱惑,捧起酒杯。葡萄酒沾湿她干渴的嘴唇之后,银杯倾了又倾,琼斯大人喉头滑动,不可抑制地一饮而尽。
141年的醉美人最好,也最醉人。绯娜叉起一小块切好的干酪,靠向羽毛软枕。“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陛下的旨意而忙碌的臣子,私底下不必拘束。”绯娜又说。在她的示意下,琼斯大人重新斟满酒杯,尝了一块干酪。
眼见她端起酒杯,绯娜趁她低头啜饮,挑起浅笑。“话虽如此,您的贺礼未免太缺乏新意。”握柄上坐着金鹈鹕的轻弩?那是什么玩意儿?蒙塔小姐打情郎的玩具?可怜的琼斯大人被酒噎住,化开的眼妆被挤向眼角,准确勾勒出主人细密的鱼尾纹。
“当然,您不愿过于出众的初衷我能理解,然而作为今后密切合作的伙伴,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够更加亲密一些。”
绯娜倾身将银叉放回盘中,欣赏琼斯的神情。财政大臣很配合地表现出局促的样子,双手捧杯搁在膝头,拇指摩挲着杯座的宝石。
我让你装。绯娜出击。“停下熔炉,把铸出的新币全部装箱送到蓝宫——包括样币。箱子和金币的数目都报给我,我会安排好,换成等重黄金。”
“殿下——”
绯娜竖起食指,阻止她发言。“做个可爱的同僚,琼斯大人。这才几年,您就忘记与皇族同朝为臣的感觉了?”琼斯抿紧嘴,活像咽了一只生蛞蝓。绯娜微笑,抄起刺绣靠枕,双掌对挤,将它挤压得肥胖扭曲。“您得原谅我,大人。我未满十八周岁,还没能建立任何值得传唱的功绩。谁愿意在她正式参政的第一年,头一样‘政绩’就是协助皇帝往金币里掺假呢?我的大人。”
“殿下,容我冒犯,殿下。”琼斯慌里慌张地朝半开的车窗外投去一瞥,生怕她们的密谈被风听了去。“新币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老臣参与过多次会议的……您……再说,所需黄金数量巨大……”
“黄金的事我会搞定。”总之,先把第一批样品对付过去再说。大贵族们手里还有更多的金子,可惜我不能再过一次成人礼。实在不行,抄了他们的家,艾切特这类暴发户就顶合适。哼,葛利那种傻帽,怎么就不再来几个?
“殿下……”琼斯大人放下酒杯,重新捏起她那块丝帕,按在松弛的颈项上。刺绣丝帕被她的妆容弄脏,一团浅灰的污迹晕开,盖住丝帕上粉色的桃花。绯娜盯住那团污迹,肚里暗笑。琼斯大人作出战战兢兢的模样,语意却十足坚定。“老臣不敢忤逆殿下,却也不能欺瞒陛下。眼下御令虽未正式成书,但安杰洛大人,威利大人都参与了面谈。秘法学会方面,拉里萨大学士亲自参与了新币的设计铸造,具体还有哪些学士知晓……”
“这些人我会一一处理。”
“那么,待陛下……”
“要是让陛下知道他的财政大臣在国库空虚之际,借由铸造新币中饱私囊,你猜他会怎样?”
琼斯大人捏着丝帕按住胸口,扭了扭她已不算纤细的腰,做出个扭曲的怪相。“恕老臣鲁钝,殿下言下之意是——?”
装糊涂。绯娜叠起腿,单手托起银杯。她轻晃手腕,深红的酒液滑过杯壁,留下一片血渍般的痕迹。“看来,大人需要善意的提醒。”绯娜端详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扬起微笑。“弗雷多爵士并无铸币经验,能得到这份美差,最大的优势是他去年迎娶了您离异的小女儿吧。”
琼斯松了一口气,笑容也柔软起来,重新显出保养良好的尊贵老女人模样。“弗雷多爵士主持铸币厂的工作,是陛下恩准的,殿下。”
“选择市郊最偏远的老旧铸币厂,以方便在劳工的数目上做手脚,连记录车马批次的书记员都是自己的人。我倒想请教,每天多出的面包,牛奶;每月多付的工资,免费提供的牛肉,都去了哪里?”
“这些都是例行开支,多退少补是常有的事,殿下。还有——”
“还有您跟安杰洛大人时常在老哥面前吵嘴,实际上,庆典中包裹树木的绸缎却来自您儿媳名下的纺织作坊。那可是我的成年礼庆典,一生只有这么一次,大人。靠粗糙的织工省下来的金币,可也有我的一份?”
琼斯长大嘴,喉头在她松弛的皮肤下滑动,最后只吐出呻吟般的嘶嘶声。绯娜满意地啜饮一口美酒,将手越过圆桌,拍了拍琼斯大人的手背。她的皮肤比预想的要细嫩,只是冰凉如雨。
“我也不需要把整条河道的白柳都绑上丝绸彰显身份,只要您能在新币的铸造上配合我,我完全可以既往不咎。”
琼斯如蒙大赦,卖力出演的样子让绯娜怀疑她还有别的花样。居然这么简单就屈服了。绯娜瞥了一眼她抖开的丝帕,脏兮兮的桃花皱在一起,变得更加可笑。琼斯大人毫不在意自己狼狈的样子,满脸堆笑,一个劲儿讨好面前仁慈的公主。
她一定有别的把柄。公主的成人礼,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命名仪式,百日寿宴,这些都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发财机会,这老狐狸怎么可能错过?可惜我没有别的线索,说到底,还是需要更多的眼线。要是能控制两只乌鸦……当然,得是有朝一日能够接管鸦楼的那种。
绯娜挥退琼斯,命令马车转上另一条硬泥路。马车颠簸前行,凯率领二十四名骑手,跟在车轮后面。绯娜给自己斟满杯,斜靠软枕,透过半开的车窗,向外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