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风里的腥气越来越重,榕树的椭圆叶片被风摇落,乱糟糟地掠过车窗。细雨混在风里,兮兮沙沙地落在绯娜耳畔。凉爽的空气让套着硬皮甲奔波了一天的狮卫们抖擞起来。凯清清嗓子,起了个头,男女合唱缀着马车,钻进车窗里。

“我爱的少女美如骄阳,她长发似金,在银月下闪着光;给我幸运的好姑娘,月桂飘香之时,让凉风送去我的哀伤……”

《萝丝》是备受帝国军人青睐的歌谣,尤其适合在出征前唱给心爱的女孩。绯娜半眯着眼,和着旋律轻哼。很奇怪,那个已渐渐有些熟悉的黄头发女人随着曲调在她的心中上下起伏。她想起来她丝绸般的皮肤,金发垂落,她赤裸圆润的肩膀一阵轻颤,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的,羞涩与迷恋混合的陶醉神情。尚未厌倦。绯娜心想,留下她,再享用一阵。

她将银杯举至唇边,慢慢啜饮。银杯中,葡萄酒微漾,小叶榕树组成的浓绿树廊笔直向前延伸,修长的气根仿佛珠帘,被风吹拂摇晃。细雨落下来,濡湿泥路。路面的颜色很快变得深沉,车辙的浅坑中积起灰蒙蒙的雨水,马蹄踩过,踏碎雨云的倒影,歌声拥簇殿下的座驾,穿过灰白的雨幕,最后在大学士府邸前停下的时候,雨点正利落地敲响马车漆黑的顶棚。凯踢马步入大门,门童得到消息,跑进雨里通报。绯娜靠在车里,饮得微醺的头脑忽然升起一股恶作剧的欲望。她乘着这股兴头,推开车门,跳进雨里。

初夏的夜雨凉得恰到好处,透明的雨水溅上她的孔雀蓝长裙,顺着高筒皮凉鞋的金属搭扣流淌。绯娜迈开步子,在雨里走起来,车夫大惊,转身掏出斗篷,跳下马车的时候斗篷挂在了座椅上,划出条大口子。绯娜大乐,凯跳下马背,拉起他淋得透湿的灰布披风。绯娜拍上他的胸口调侃,“把这手留给你酒馆里情妇吧。”说罢挤挤眼,步入前庭。

凌乱的涟漪弄皱蓄水池,池底的钴蓝马赛克鲜明亮眼。一个穿着学士长袍的银发女人快步迎出来,身后跟着那个招风耳门童。啊,拉里萨大学士的管家,看上去比她还要无聊。绯娜背起手溜达过去,刚到水池边,女管家便一躬到底,丰满的臀部清晰可见。

绯娜懒得听她的废话,率先出声把管家的问候封在喉咙里。“带我去见你们大学士,不准通报。”

天已经黑到掌灯绝不算不浪费灯油的地步,圆桌上举足轻重的大学士还把自己关在图书室里。大学士表情呆板的女管家在前面带路,绯娜让她不要通报,她果真一言不发,像只被拔去声带的母驴,埋头沉默赶路。

倒也不错,绯娜乐得自己打量。她是首次驾临拉里萨大学士市郊的府邸,本指望瞧见些值得玩味的玩意儿的,结果却教她失望。她跟普通的大学士没什么区别,以普通大贵族眼中简朴的陈设充填别墅的边边角角,在秘法上却奢华得令人乍舌。绯娜登上图书室台阶的时候,外面的草坪正在接受喷洒。无人照看的洒水器在雨中坚持工作,勤劳得感人肺腑。除了秘法的力量,绯娜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藏在地下,驱使那些小铁环转动了。

书籍对于学士,如同战马之于骑士,受到优待已在绯娜的预料之中,但图书室的奢华仍令她暗暗吃惊。大学士从落地灯橘黄的光晕中抬起头来,毫不掩饰她的惊讶,其实绯娜也好不到哪里去。图书室高挑的天花上垂下巨大的圆环吊灯,铜管内部,秘法的能量无声燃烧,二十四盏白中泛橙的光点照亮圆环裸露的铜壁,圆环中心的六芒星通体大亮,正中的光芒难以久视,绯娜只能坚持不到两个呼吸,移开视线的时候,视野已被灼出一个白花花的斑痕。

奥维利亚人就坐在吊灯正下方,做她的抄写员。大学士走过来迎接,向帝国的殿下行礼,她也抬起头,惊讶之下居然忘记要站起来。“算了算了。”绯娜朝按住桌面的伊莎贝拉摆手。她今日心情大好,用不上太多表面上的崇敬。

“那件事怎么样了?”绯娜把护卫留在门口,独自走向书桌,随手翻起牛皮封皮的厚书。她翻过书页,又重新翻过来,确认了一遍,的确写的是大陆语。这些家伙,个个聪明绝顶,却偏不说人话,除了他们自己,谁能看得懂这些?老哥说的没错,要把学会牢牢攥在手里。主神随时可以推举新的,智慧的甘泉,却不是人人能饮。

“还算顺利。”拉里萨向伊莎贝拉投去一瞥,绯娜知道她是瞧给自己看的,微笑着松开书页。“无妨。还没下山,我就从她手里收走了圣油,这丫头也不至于傻到这么快就忘光了。为了她的安危,殿下我可是动用了学会首屈一指的大学士,这样的好事,做了还不让人知晓,岂不成了笨蛋?”

大学士的女管家搬来座椅,绯娜滑进打磨精细的樱桃木椅里,自然地叠起腿,高开叉的裙摆跟着滑下,孔雀蓝面料的陪衬下,她的大腿白得有些刺眼,连她自己也能察觉。她知道伊莎贝拉在偷看,遂报之一笑,奥维利亚人惊觉,猛地收回视线,一时不知把眼睛摆到哪里合适。

大学士握拳轻咳,打断女孩们的小小游戏。

“我亲自检验过三次,殿下。只是普通的橄榄油,混了一点薄荷脑,以那点含量,既不足以治病,也难引起过敏反应。”

伊莎贝拉噘起嘴唇,轻吁一口气,与其说是放下了悬着的心,不如说是放松了下来。绯娜以为她要说出,堂堂大神官不可能犯下毒害使节这类不名誉之事的蠢话,结果她轻松微笑,总结道:“在给我的圣油中下毒太过显眼,即便大神官大人真要害我,也不会用这种办法罢。”

“哦?”绯娜挑起眉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正因为太过容易,他赌定我们疏于防范。又或者,他早已准备妥当,有全身而退的把握,顺手还能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绯娜瞥了一眼大学士,她正对她的女管家耳语,但绯娜确信木桌周遭的一切都落在她眼里。

“比武大会的时候,老家人带来几桶蜜酒。自家酿的,口感较有名号的美酒略逊,不过洛德赛附近较为少见。或者您还是要啤酒?葡萄酒呢?”大学士像位称职的酒馆老板娘一样询问,绯娜答道:“难得来一趟,还有大学士与公主作陪,当然要尝尝鸢盾家族的佳酿。”大学士吩咐下去,女管家的皮鞋声渐行渐远,绯娜晃了晃小腿,继续刚才的话题。

“大神官胆大妄为也不是首次,胞姐就死在神殿圣油的慢性毒物手中。”

“奥罗拉殿下?!”伊莎贝拉瞪大眼,过了好几个呼吸,才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她自知失态,木然坐回去,紫色的双眼仍然浸泡在震惊之中。

大学士叹息。“请您节哀。对于奥罗拉殿下的离去,举国上下同样痛心。然而站在秘法的立场上,奥罗拉殿下的调查,目前并无确凿证据指向神殿,殿下。”

哼,同样痛心。要是你们能领受到那痛楚的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你们也会夜以继日,不遗余力的调查。哪会像现在这样,瘫在你低调但昂贵的椅子里,不痛不痒地说着什么“并无确凿的证据”。

愤怒燎过绯娜的理智,以及她的唇舌。她干渴起来,将视线投向桌面。桌子上有一只玻璃水壶,几片薄薄的柠檬在透明的水壶肚子里微微起伏。伊莎贝拉领会她的意图,起身为她斟水。阴霾之地的小妞服侍起人来倒挺自在,按照他们的传统,即便是贵族的女儿,将来也要注定服务于人。在家中的日子服务她的父亲与兄弟,将来嫁到某座烂泥满街的城堡,再为城堡的男主人服务。

既然如此,你也应该为我做点儿什么吧。

绯娜叹出一口气。“我为你的安危操碎了心,你却不帮我。”

“感谢殿下的照拂?”伊莎贝拉眨眨眼,弯腰递出水杯。她保有未经世事的少女特有的神情,眼眸清澈见底,让人想起围栏里的幼鹿。

“你这样的女孩子……可真少见。”绯娜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你吧,才能让你……”绯娜找不到让她满意的形容。她扬起手,略过伊莎贝拉捧着的柠檬水,将她垂下的棕发夹在两指之间。她的发缕如主人一般柔顺,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帝国式柠檬香气。

“如此青涩诱人。”

伊莎贝拉的表情惊醒绯娜老猎人的自觉。她的手指活泛起来,捋过伊莎贝拉泛出光泽的长发。“真是可怜,石头做的心,才能对你无动于衷。”绯娜收敛笑意。往常她凝视别的猎物的时候,她们都无法拒绝她。阴霾之地的幼鹿摆动脑袋,妄图挣脱狮子的掌控。绯娜的手随即跟上,拇指蹭过伊莎贝拉脸颊,那地方热得让人想笑,很快便粉红一片。

“想起什么脸红心跳的事了,我的小可爱?”恶作剧的冲动化作一个人形小光点,从绯娜心底窜上来,猛挥手臂。她乐得听从,追问道:“露露到底让你开窍了?”

“我……不,不是那样!”伊莎贝拉急着向大学士解释,大学士大人一头雾水,绯娜开怀大笑,饮下一口柠檬水,只觉清新可人。

“早知如此,就不罚她了。”

“您惩罚她了?她,我认为她没有错。”

“没有好好服侍我的客人,她当然有错。”绯娜搁下杯子,单手托腮,笑盈盈望向伊莎贝拉。“不过要是为了你,我也乐意原谅她。”伊莎贝拉被她盯得手足无措,又成了那个挂着沉重宝石链子的奥维利亚乡巴佬。大学士瞧不过去,为她帮腔。

“感谢殿下的厚爱。”

“不必客气。这么发展下去,变成宠爱也不一定。”绯娜欣赏伊莎贝拉耳垂渐深的红晕,补充道:“到了最后自然是宠幸。”

“殿下——”

“不是莫大的荣幸吗?”绯娜粗暴打断伊莎贝拉,转头去问大学士。拉里萨大学士面无表情,微微颔首。绯娜笑了。“你瞧,妈妈点头了。”

“殿下!”

见大学士与伊莎贝拉异口同声,绯娜更是得意。“瞧瞧,说服力堪比赌徒的信誉。”身后脚步声重新响起来,管家端来蜜酒,配有三小碟切成薄片的熏肉。直到女管家躬身上酒,绯娜方才继续话题。“放心好了,你的忠诚我和老哥都看在眼里,你所要求的,我会尽量满足。”绯娜的视线挪到伊莎贝拉身上。“你可真幸运,找到个乘凉的好去处。”

这丫头还在琢磨“宠幸”的事,除了摆手否认,已经想不到其他。绯娜叹了口气,自觉已经达到蹩脚演员的标准。“我做这一切,所谓不过是你迷人的笑容,你却摆手说你不要。”

“对不起。不,殿下,我是说——”

“你是说什么?你不喜欢女人?”

“我——”她既不否认,也还没准备好坦然面对,呼吸之间一根头发丝都没动弹,只有脸庞越来越红。那饱满的颜色里满是生机,让绯娜想到风中摇摆的桃红,杯壁滑下的佳酿,女人柔软的唇瓣,以及一切可以撩拨她心房的东西。绯娜搓了搓手指,仿佛那股抚弄的冲动就在指间。

“既然如此,我再送你一样礼物好了。你一定喜欢。”绯娜端起蜜酒,慢悠悠道,“给你一个机会,为你的克莉斯爵士送上一份厚礼。”绯娜举杯啜饮,满意地捕捉到伊莎贝拉问询的目光。“在那之前,”她抬起脸,满意吁气,“你得先满足我的小小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