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噢,我的诸神老天以及祖奶奶呀——

伊莎贝拉一动也不能动,恨不得昏过去一了百了算了。如果与暗恋对象遭遇的糟糕情形有一百种的话,那么眼下的糟糕程度绝对比它们加起来还要多。克莉斯面无表情展开浴巾,有条不紊叠起来,在自己面前,一丝不挂地。伊莎贝拉拥着双乳,猛然意识到这样的姿势会令中间的那道沟变得深刻显眼。对于帝国人来说,好像是什么性感的标志。性,感。伊莎贝拉默念这个词儿,口中卷过一阵急切的干渴。

我到底是放下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就这么抱着?好歹能挡住……能遮住什么呀……伊莎贝拉不安地挪动双脚,地砖的触感温热滑腻,双腿之间冷飕飕的,她现在,可是全身上下空荡荡的没遮没拦啊。最要命的,是在克莉斯面前!

噢,我的诸神老天以及祖奶奶呀……

伊莎贝拉双脚打颤,脑门发热,快要晕过去。她并拢双腿,曲起膝盖,活像这样就能挡住羞人的部位似的。

“弄脏的地方裹起来了。”克莉斯向她展示叠成三角形的浴巾。谁还有心思考虑一块布呀!伊莎贝拉心中大骂。她的冷面骑士完全不解风情,看不出她有多么窘迫,反而凑上来,将叠好的浴巾搭在她腰臀之间,慢条斯理地系起来!

这么侧着系,什么也遮不住吧?伊莎贝拉偷瞥了一眼,脸上强作镇定,心中哀嚎不断。

“把手放下,自然些,她们就不会看你了。”克莉斯对她耳语。她吹出的气息喷到伊莎贝拉耳朵里,教她汗毛倒数。古怪的感觉一波接一波,流遍她全身。伊莎贝拉头脑发昏,也不知自己是答应了还是呆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距离案发地十步以外的地方。艾莉西娅跟从地下钻出来的一般,双脚大开,站在绯娜与虎牙一行人中间,面色不善。先前跟绯娜神态亲密,甚至被她捏过的女子抛出个戏谑的浅笑,食指绕发作出做作的妩媚神态。

“殿下另有要事的话,我们不介意邀请艾莉西娅爵士一起找找乐子哦。”说完,她眨眨眼,抛出一个飞吻。女孩堆一下子笑起来,有人高声吆喝,“来嘛,一回生二回熟。艾莉西娅爵士您也算久负盛名,可不要叫我们失望唷。”

这群家伙过于不知廉耻,伊莎贝拉再不谙人事,也明白过来。还好没跟她们一起。伊莎贝拉暗自庆幸。虎牙妹完全不了解奥维利亚人的习惯,仍然乐呵呵望着她,冲她挤眉弄眼。伊莎贝拉一阵害怕,将手臂收得更紧。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可是殿下……”

“公共澡堂里面,暂时不侍奉君主也是可以的。”克莉斯转过身,虎牙妹一下子被她高挑的身形阻挡。克莉斯的……真该死,你在干什么?不能盯着人家的身子瞧,这么做,跟偷窥姑娘洗澡的下流男孩有什么两样?可我,我也是女孩子呀。

奥维利亚教给她的人生经验又一次走入死胡同。一片混乱中,一只手摸上伊莎贝拉的手腕。它温热,在潮湿的澡堂中出奇的干燥,掌缘棱角分明的坚定将伊莎贝拉的手掌裹住,拉到腿侧。

“另一只也放下,大方点儿。”克莉斯低声说。伊莎贝拉虽然不情愿,理智上也赞同她。你越是担心自己出丑,就越难避免举止古怪。

“怪异与杰出都是与众不同。对于前者,人们嘲笑、排斥;至于后者,人们狂热追逐,暗地里排挤。”

道理说得呱呱叫,可人家是头一回被这么多人看到身体呀!

除了任由她拉着,伊莎贝拉想不到别的和她交流的办法。克莉斯头也不回,沿着池边濡湿的地板径直向前走去。

你要去哪里,你倒是说出来呀!这样漫无目的地走,是在游览吗?伊莎贝拉空闲的手臂悬在半空,有心挡住令人害羞的部位,又认同克莉斯的道理,到头来半遮不遮,旁人的观感暂且不论,自己的手臂倒先开始发软。

豁出去了,放下?伊莎贝拉环顾四周。池边不算拥挤,但人数绝对不少。女人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相互涂抹橄榄油,或者并肩坐在长凳上,一面享受仆人的按摩,一面低声交谈。水池里同样很少见到落单的人,两位女士肩并肩坐在池边,一张金属托盘不知以什么装置固定在她们面前,酒杯是银子做的,一位暗金短发的女士瞅了一眼干涸的酒杯,哗地从水里站起来,转身撑住池壁,爬上岸边。

“唷,好久不见。”她扬手朝克莉斯打招呼,透明的水线顺着她锐利的胳膊肘滑落。

天呐,她们居然认识?如此坦诚的交谈,不好吧?但愿克莉斯没有听到。不,那不可能,她的耳朵一向太好使。最好她心情不好,跟冷冰冰地对我一样,不想搭理金头发。没错,就是这样,你现在心情不好,你没空理会她。

克莉斯的心可能是聋的,耳朵显然没有。她停下来,冲女子点点头。

“坎蒂斯学士。”标准的克莉斯式冷淡回应。

坎蒂斯并不介意,回以友好的微笑。“我昨天才结束封闭研究。听说了你的事,他们对你太不公平。”

克莉斯缓慢放下眼皮,伊莎贝拉以为她会露出些许悲戚的神色,哪怕一丁点儿也好。然而她冷峻的脸上只有平静。伊莎贝拉咬住嘴唇,一股怒气没来由地钻了出来,她忍不住插嘴。“哪有什么公正,不过一次草率的判决罢了!”

坎蒂斯吃了一惊,她垂下视线,打量她们拉在一起的手。看吧看吧,有什么稀奇的,你们帝国人不是最好这一口了吗?伊莎贝拉心虚,硬挺着脖子不肯退缩,用力握紧克莉斯。

“这位是——你的——”

“与我共患难的人。”

克莉斯回握伊莎贝拉。她毫无感情的冷淡嗓音听在伊莎贝拉耳里却有不可抗拒的磁性。她没说我们是普通朋友。“与我共患难”,意味着什么?是说我对她终究是特别的?伊莎贝拉心底兴奋呐喊,一遍又一遍。明知太过张扬,她仍然频频仰望克莉斯。到后来克莉斯是如何跟她的学士朋友道别的,伊莎贝拉几乎没有印象。兴奋的浪潮和缓下来的时候,她已然垂下了手臂,跟随克莉斯走在热水池边。没有人在看她,没有人捉弄她,就连附骨之疽般的尴尬感,也在渐渐平息。阳光洒在她袒露的前胸上,略有些热,说不上多么难堪,只隐约有些古怪。

没事的,你可以做到的。她紧扣克莉斯的手。你第一次敞开自己,又是在喜欢的人面前,难免有些局促。鼓起勇气来,把自己当成帝国人,对于帝国人来说,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

伊莎贝拉按照克莉斯教过的办法,呼气的时候多数上两拍,再放松吸入空气。她咚咚跳着的心脏不可思议地在一呼一吸之间松弛下来。她们走向热水池尽头的喷泉座,像一对信步的情侣。

水池尽头,藏在水瓶雕塑里的泉眼涌出大股热水,白烟升腾,水流将爱神搭在瓶口的手指洗刷得亮白发光。泉座附近的蒸汽相当浓密,除了身边的克莉斯,其余人的身形浓缩成一个个轮廓模糊的影子,看上去毫无威胁。操着洛德赛口音的谈笑声不时透过雾气传过来,给人身在梦境的不真切感。

好热。黑岩堡的仲夏也没这么热。只片刻功夫,汗珠便从毛孔里钻出来,顺着伊莎贝拉的脊骨向下滑落,就连克莉斯的手也变得濡湿潮热。

她也觉得热。她选择这里,是为了让我自在。

伊莎贝拉喜不自禁,忐忑一扫而光。她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克莉斯不知误会了什么,轻声询问。“觉得热?”伊莎贝拉连忙摇头否认,克莉斯略微颔首,率先下水,坐在浸没在水中的长条石凳上。伊莎贝拉摸到她旁边坐下,贴着她的手臂。

克莉斯的手臂拥有紧致的肌肉线条。想象中,它坚硬粗犷,就像骑士剑痕密布的胸甲,实际接触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她的皮肤让伊莎贝拉想起守望城的那些奥维利亚少女,都是温热的丝绸。对于伊莎贝拉的小动作,克莉斯似乎毫无察觉。她目不斜视,腰板挺得笔直,坐出帝国军人的肃穆姿势。

又摆出正经脸,糊弄谁呢?

伊莎贝拉将手伸进热水里,贴在克莉斯手边放着。她本可以袖手旁观,澡堂里这么多人,我也不会发现她就在附近。没事的时候对我凶,危急时刻却总是温柔可靠的。

伊莎贝拉扬起脸,偷看克莉斯。她的侧脸还跟老松湖畔时一样,那样俊美,教她的目光徘徊不去。我的骑士绝非长得好看,更不是单单把盔甲擦得闪亮的绣花枕头。她有一颗温柔的心,体贴又勇敢。

伊莎贝拉情不自禁,摸上近在咫尺的手,克莉斯企图溜走,被她用力握住。克莉斯转向她,伊莎贝拉心脏怦地一跳,然而还是将她牢牢制住。心上人隔着雾气望向她,伊莎贝拉回以凝视。数个呼吸之后,克莉斯打破沉默。

“来澡堂打发时间是帝国人的消遣方式之一。”

“啊?”

“莫娜尔浴场专供贵族使用,是当今最宽阔的拱顶建筑。除了澡堂,三楼还设有剧院。”

就说这些?我的耳朵莫非在做梦?

伊莎贝拉凝视克莉斯铁板一样的侧脸,由衷微笑。她把拇指塞进克莉斯掌心,摸索着蹭了蹭。克莉斯的老茧还在那里,是令她安心的粗糙厚实的质感。伊莎贝拉眯起眼睛,像只鼻子塞进主人毛毯里的小狗。第一次冒险的时候,她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她人很高,手也很大,却完全没有威胁感,只让伊莎贝拉觉得安稳。

“所以,泉座上的雕像也是莫娜尔了?”伊莎贝拉发问。克莉斯正滔滔不绝介绍浴场设置,活像她是澡堂老板,冷不防被她打断,立时愣住,随后僵硬地点点头。伊莎贝拉展开微笑,往克莉斯的方向挪动屁股。天知道她花了多少力气,才阻止自己依偎在她裸露的臂膀上。

“那,她们也是这样的关系?”伊莎贝拉询问,她感受到克莉斯落在脸上的目光,但没有抬头去看她。她遥望前方,莫娜尔侧坐在朦胧的雾气中,她过腰的长卷发垂到身前,挡住最受瞩目的部位,除此之外,女神的装扮和其他入浴的帝国人没有任何不同。一名玲芙精灵半跪在虹桥下,仰望爱神,满脸爱慕。另一位则更加大胆,赤裸地坐在女神大腿上,搂住莫娜尔的脖颈,将手虚放在她饱满的胸脯上。女神看上去很惬意。她将手搭在水精灵倾倒的瓶口,笑容懒散,眉目含情,低垂的眉梢中饱含在她身上不多见的温和妩媚。

“怎样的关系?”克莉斯明知故问,然后又自问自答。“莫娜尔和玲芙精灵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伊莎贝拉动了动小腿。这帮帝国人修房子是真有本事。这么大的池子,也不知是怎么弄的,池水清澈见底,温暖怡人,简直像是温泉。伊莎贝拉舒服得快要睡过去,她靠上克莉斯的臂膀,顺势环住她的手臂。

“还记得蜜泉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迷失在老盐井里的人,永远不能再回来。’”伊莎贝拉与克莉斯异口同声。她咯咯笑起来,全忘了蜜泉镇的地底有多可怕。“婚礼快要举行的时候,女孩的好朋友却失踪了。人们都说她们是最要好,最亲近的朋友。最亲近的朋友……你知道安妮怎么看待我的婚约吗?哼,她巴不得帮我拾掇礼服呢。”

克莉斯叹息。“克莱蒙德那家伙……”

“他是个混蛋,我知道。我才不要嫁给他。他也不是我喜欢的人。”

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伊莎贝拉环紧克莉斯的胳膊,倚靠住她,缓缓阖上眼皮。“我的心上人,是一位真正的骑士。等我度过眼前的难关……”

“你有什么觉得困难的地方?”

“嗯?”伊莎贝拉睁开眼,直觉告诉她那不是一句普通的寒暄。

“周遭有何异样?南港遇刺之后,为什么不请殿下加强你身边的警卫力量?上次你来我家,居然只带了个安妮。平时你去大学士府上,也从不携带侍卫?”克莉斯越说越急,到了最后,简直成了质问。伊莎贝拉松开她的胳膊,眨了眨眼,凝结的水汽从睫毛上滚落,伊莎贝拉顺手将它拂去。

“嗯……大概是,洛德赛很安全?”夏宫里面,我是最没权力的住客,究竟谁会想要我的命?伊莎贝拉眯起眼睛,抵达帝国以来,经历过太多惊心动魄,光怪陆离的事,那眼瞳全黑的刺客仿佛黑夜中的阴影,显得微不足道,可一旦仔细去瞧,又被它狰狞的轮廓吓得汗毛倒竖。

“胡扯!眼下可谓洛德赛十年来最混乱的时期,鸦楼地下,尸体成山,我的殿下却说洛德赛安全?”

噢,她称我为她的殿下!

伊莎贝拉睁大眼,数种感受一齐涌上心头,争着要拱出水面,脸面上反倒因此一片空白。亏得她无甚反应,克莉斯的心思也完全不在称谓上。

“你需要护卫,精英护卫,贴身保护,直到完全安全。绯娜殿下手里的卫士都是精英——”

“精英?”伊莎贝拉忍俊不禁,少有地打断克莉斯。“凯或许长相诱人——我是说,深得蓝宫女仆们的喜欢。”她耸耸肩,反正她是不懂她们谈论他的时候,那股热切劲儿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这种事,她在黑岩堡生长的十七个年头里也没能弄明白,诸神保佑,现在她在克莉斯脸上看到同样的困惑神情。

伊莎贝拉清清嗓子,按下窃喜。

“总而言之,上次我只身离开宴会,他就没能拦住我。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的首要职责是保护绯娜殿下。你知道……然后在红死谷……”伊莎贝拉不由皱眉。蛛腿敲打岩石,诡异的墨绿阴影中,蜘蛛骑士桀桀怪笑,所有的一切交汇成一只利爪,刷地抓向她的心脏。克莉斯知她心意,叹息着握住她的手,像往常一样将她从深渊里拉扯出来。

“都过去了。”

“不,让我说!”伊莎贝拉反驳,却没挣脱克莉斯的手。“你口中的精英侍卫在地下损失过半。告诉我,是谁拥有深入魔窟的勇气,又有拯救同伴的忠诚,还能凭借一己之力除掉三人高的巨人?哪个明智的雇主,会放着这样的骑士不要,选择名不副实的‘精英侍卫’?”

克莉斯微笑。这个人,总是板着一张脸,冷不丁一笑,反教伊莎贝拉心虚。她不安地挪动屁股,大理石长凳的触感鲜明地留在她的皮肤上。

“狮卫绝非你想象中的不堪,他们只是首次遭遇异类,被打懵了。”

“那为什么有些人从来不懵?”

克莉斯又笑了。伊莎贝拉看到她整齐的牙齿,如刀锋一般闪亮。

“想要‘有些人’保护你?”

“如果……”伊莎贝拉垂下脑袋,下意识想要摆弄裙摆,结果只摸到一条可怜兮兮的浴巾。“如果请得动的话……”

克莉斯的气息从耳朵上方传来。伊莎贝拉觉得她在叹气。

“向绯娜殿下请求,恳请她的答允。”

伊莎贝拉握紧水底下的浴巾,心脏的噪音让她什么也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