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可以更强硬些。克莉斯跨坐战马,眺望远方。树影遮蔽视线,乔木的枝叶手指般张开,掩盖阳光。老榕树粗壮的气根并排伸进土里,长成结实的小枝,支撑榕树象腿样的粗长枝干。
战马喘着粗气,一脚踏进树下的落叶里,正踩在隆起的树根上。马蹄打滑,骑在马背上的克莉斯跟着晃动。她骑的是亲手调教的战马,但在洛德赛市郊的阔叶林里,灵活的矮脚马才是明智的选择。惯于冲锋奔驰的马儿受够了密林,愤怒嘶鸣,将讨厌的落叶刨得飞起。跟在她后面的梅伊咯咯笑。
“你的马跟你一样,天生臭脸。”
“它是个聪明的家伙,知道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
“该来?该往何处来?”梅伊踢马赶上,与克莉斯并肩沿着阴翳的兽道骑行。她们奉命保护的异国殿下一个人冲在前面,坐骑焦黄的马尾不时闪现。梅伊端着笑容。她的笑既不像艾莉西娅那样张狂,也不像诺拉,眼神里总弥漫着一股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傲慢;她像个寻常的,教养良好的帝国贵族那样挂着松弛的浅笑,见她如此笑着,克莉斯暗自反省:难道真是我太紧张了?
她暗暗放松紧攥缰绳的指头,深吸林间清凉的空气。梅伊微微颔首。
“没错,你该试着轻松一点儿。不过也不必苛求自个儿,不管哪一行,新手总是容易紧张。”
“我不是新手。”
梅伊的微笑无声扩散。“您是‘勇冠三军’的克莉斯爵士,在怒河,在维恩,当初火线奋战的将士想必还有不少记得您的壮举。您是正统军人,若非家庭变故,也不屑去揽乌鸦的脏活儿。我们做护卫的,虽然也佩剑持枪,干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活计。”
梅伊指使她的战马跳过一截爬满苔藓与藤蔓的断木,亚麻色的短发随风扬起。那种“我都知道但无所谓”的平淡态度让她看上去像个传统贵族,事实上,她的父亲是木材商,母亲倒是索德家的血脉。梅伊的母亲违背家族意志跟商人私奔,妹妹不得已顶替她,跟巴隆侍卫长的幼弟成了婚。得知这位悔婚者之女被派遣到伊莎贝拉身边的时候,克莉斯原本颇为失望,共事几日之后,原先的怀疑渐渐转为信任。
“军人和护卫当然不同。”帝国依赖狮卫保护皇帝,但要让这些受训严格的卫士在怒河浑浊的波涛间与敌国作战,能否拿下一个滩头都未可知。克莉斯以沉默掩饰她的真实想法,梅伊敛起笑,她是个聪明人,明白其中的道理。
“是呀,护卫不同,我们提供保护,限制不是护卫的手法。我们尊重主人行动的自由,并尽全力保护那份自由。”
克莉斯被她的言语吸引了注意,梅伊策马超越她,她催马赶上,跟在后头发问。“狮卫都这么看待他们的日常工作?”
梅伊抖动肩膀笑起来。“这片林子里,我就是唯一的狮卫,所有的狮卫。”
“没错。”克莉斯踢了踢她的黑鬃毛战马,马匹挤过两丛灌木,与梅伊的白马并肩而行。“我们只要尽全力提供保护。”
“不不不,我说的是我自己。”
克莉斯不明就里,梅伊侧过脸打量她,蓝绿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她的聪敏带有人的温度,跟诺拉非人的智能截然不同。
“我们保护的这位小姐期望她的护卫——护卫之一——为她提供贴身保护。”梅伊说着,调皮地挤挤眼,“我是不是特别碍事呀?”克莉斯刚要否认,梅伊接着又说:“做护卫跟做军人不同,你要竭力保证安全,同时满足主人的愿望。她在等你呐,克莉斯爵士。”
克莉斯眺望远方。其实在密林之中,人的眼力派不上多大用场,兽道在树木之间迤逦延伸,不过二十米远,视线就被及腰的茂盛蕨类以及一颗树干挂满瘤状果实的菠萝蜜挡住。伊莎贝拉的黄马等在兽道弯道处,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她看似一意孤行,实际骑出不远,总会停下等待,有的时候甚至调转马头走上一小段哩。我猜她不是在等我。”梅伊勒住马,示意克莉斯独自追上去。克莉斯虽然承认她拥有优秀护卫的警觉,但委实无法接受她戏谑的态度。
真是够了,没人意识到有什么样的凶险潜伏在暗处。克莉斯心知并非自己口拙,无法将旁人说服,而是在这些帝国人心中,奥维利亚姑娘的安危本就无关紧要。洛德赛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期盼看到这样的事。而那姑娘本人……克莉斯欺近弯道,黄马一甩尾巴,哒地小跑起来。
“贴身保护!”身后,梅伊拢住嘴大嚷。藏身枝叶间的野鸟被她惊扰,扑腾翅膀哗啦啦地逃走。克莉斯叹息,踢了踢战马肚子,催促它追赶黄马。
“唉,真是块儿木头。”转过弯道的时候,梅伊的感叹模模糊糊,克莉斯得留神听,才能把她的咕哝从鸟鸣与马蹄声中分辨出来。她甩甩头,假装什么也没听到,踢马去追伊莎贝拉。正如梅伊预料的,赶上她的紫眼睛姑娘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出自蓝宫的黄屁股战马看似在逃,实则越跑越慢,最后干脆转为悠闲漫步。克莉斯的黑马跟上去,尽管兽道狭窄,黄马还是认命地挪开半个屁股,另一半屁股不得已要去跟密林植物挤位置。叶片浓绿的蕨类和新生的幼树沾满露水的叶片与马屁股不时摩擦,战马屁股上的黄毛很快浸湿,克莉斯猜想伊莎贝拉的靴子也湿了,于是说道:“兽道太窄,容不下两马并肩。”
“我愿意走旁边,旁边凉快。”共处半月以来,伊莎贝拉也学会了克莉斯的言不由衷。克莉斯明白这姑娘执拗起来,有时候比自己还要顽固,只得认命,补上她左手边的空位。
“去哪儿?”克莉斯询问,同时拿定主意,她要是想在密林里过夜的话,就算用绑的也要把她拖回去。
伊莎贝拉在马背上坐直身子,抬高视线张望,即便明知什么也不可能望到。她持缰的手里握着一枚指南针,跟她家乡的老古董不同,是出自双子塔的精密现代版本。克莉斯记得很清楚,在老松湖前捡到伊莎贝拉时,她除了空有一腔莽撞的蛮勇,其余部分都是典型的奥维利亚模样。如今她不仅习惯了裤靴,跨骑,就连帝国仪器,用起来也像模像样。
“应该很近了。”伊莎贝拉将指南针换到左手,右手伸进鞍侧的皮袋里,她抓出一张羊皮地图抖开。“这里。”她递出地图,握着指南针的手指向地图上的一个三尖角,克莉斯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在她因骑行而抖动的手中认出“火神木”的花体标注。大费周章,就是为了一棵树?为了一棵已经错过的树?克莉斯打量伊莎贝拉,踌躇着要不要道出真相。
“‘火神木’因其殷红的花朵得名,并无神明居住其中。”
“我当然知道。”伊莎贝拉抿起嘴,把地图塞回袋子里,流露出“别把我当傻瓜”的不满神色。
“此树原产黄金群岛,最初因生长极快,引种至绿影庄园,后来发现其木质疏松,不堪一用,学会遂放弃了推广的念头。”
“你说,你家里有?”伊莎贝拉喜形于色,她脸庞的明丽撞上克莉斯冷酷的视线,顷刻间便黯淡下来。“当然了,倘若你准许我去……”
“我并非有意回绝。”
“那还不是拒绝了?”
“火神木生长太快,冠盖极宽,花朵艳丽,最讨鸟类喜欢,把其他植物需要的都夺了去。迫不得已,种下几年之后只能伐倒。”
“呿,又让人白白高兴一场。”伊莎贝拉别开脸嘟哝,抱怨声小得只让克莉斯勉强听见。克莉斯无奈,只得问她:“你找火神木做什么?”
“夏天不是到了吗?”
“所以?”
“正是火神木盛放的季节。它满树焰红,亭亭如盖,即便相距数百米,也能一眼从千篇一律的绿影里找出来。”
“你在哪本蹩脚异闻录上看到的?”克莉斯嘲笑,“火神木的种加词是‘巨人’。能在地图上做出标记,这株火神木必已长成巨树。火神木只在树冠层开花,除非飞到这片林子上头,否则哪能一眼瞧见什么‘满树焰红’?”
伊莎贝拉不服气,扭过脸来与克莉斯争辩。“那,那么巨大的树,开出老些花,风吹雨打,地面也得落上不少呀!”
克莉斯乐了。“火神木原本长在黄金群岛的丛林里,暴风雨尚且不怕,大陆的和风细雨就能打得它落花流水了?再者,密林当中,动物众多。对于密林动物来说,偶然掉落的红花可是难得的补品,裹腹尚且不够,还能剩下留给人来观赏?”
“那——”克莉斯明白自己激怒了她,原本指望她赌气不去,结果她竟忍下来。“那在下面看个影也是好的。”
“就这么想看?”
伊莎贝拉扬起脸,瞥了克莉斯一眼,又向后望去。她们刚刚跨过一条浅溪,马蹄铁陷进湿泥里,留下两排足印。梅伊的战马仍在涉水,触目所及虽然全是绿影,但水声明显。
“趁现在,我们去看吧!”
“丢下梅伊?”克莉斯觉得自己误入了顽童争夺玩具的恶劣游戏。“梅伊大人是可靠的护卫。眼下我们远离大道,深入丛林,万一遭遇不测,我很需要她从旁协助。”
“哪来那么多的不测呀!”伊莎贝拉马背上的屁股烦躁扭动。“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而且,而且我跟安妮出行那么多次,一次强盗劫匪也没遇到过!”
“那是因为你们从夏宫出发,走的是御道,离开御道,几乎立刻进入大学士的土地。帝国人敬畏学士,即便流氓,也极少骚扰。”
“你就是想说,我跟你在一起,反而不安全啰?”
“我是为你着想……”
“那我现在想去看树开花!”
“几朵红花,用得着冒大险去看?”
“用得着!”伊莎贝拉大怒。克莉斯瞥见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暗暗吃惊,既不敢强逼她,也不能放任不管,只好试探着问:“非看不可?”
“想看。”伊莎贝拉别过脸,偷偷咽下泪水。“自从与你相遇,遇到的净是小偷,杀手,白毛怪物,骑蜘蛛的魔鬼,肉山一样的巨人,冷静下来想想,跟你一起,最好的记忆,居然是在老松湖闲逛……”
“冷静下来想想”,她只怕常常在想。那滋味不会好受,告诉她不要再想只会适得其反,然而克莉斯也无法应承下来,为她创造美好的回忆。
克莉斯,你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她犹豫再三,最后按住伊莎贝拉的肩膀。她自以为选择了保持距离和提供安慰之间最稳妥的方式,却教伊莎贝拉洒下更多泪水。
“只是一棵树而已……”
“我知道!”
克莉斯暗叹,调转马头。伊莎贝拉以为她要背离自己,倔脾气又上来。“就算没有你,我一个人也要去!”
“不准我去也不行,我现在是你的贴身护卫。”克莉斯冷淡回应,全身上下瞧不出半点护卫应有的恭顺。“我们走过头了,方才跨过的浅溪,实则是火神木西北的那条小河。近来雨水都少,河道收缩,成了那个样子。”
克莉斯策马沿路返回,伊莎贝拉在她身后,吆喝战马转身。鸟雀的啭鸣充盈树冠,不远处传来几声猿猴的尖叫,然而当真检查那些或浓或新鲜的叶团的时候,什么活物也瞧不见。密林之中极易藏身,即使老虎那种尺寸的猎手,藏在五步开外,也难以察觉。因此图鲁勇士穿越丛林,都在脑后系上油彩绘制的人脸面具,防备猛兽偷袭。
对于潜伏在身后的凶险来说,长有一株火神木的这片丛林,似乎是个绝佳的动手地点,但不知为何,克莉斯却相当平静。钢剑缚在背后,像个熟睡的孩子。伊莎贝拉的马蹄声稳定地响起来,她虽然沉默不语,心中却一定翻滚着万千思绪。克莉斯忽然觉得一切都不会有问题。就这样看护在她身边,直到她登上航向守望城的内河战舰,一切都不会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