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克莉斯有种比噩梦更加不详的感觉。

她背负巨剑,不情不愿,来到梦境中的断崖前。数月之前,首次造访的她恐惧而惊惶,但人是适应力极强的卑微生物,可怖与痛苦经历多了,也能在心上磨出老茧,渐渐走向麻木。

克莉斯以为自己已经无动于衷。见过太多次,武士踢飞火把,火苗落在尸鬼背上,那东西仿佛浑身裹油,蓝色的火苗轰地蹿起一人多高。妖魔嘶吼着,背负火焰扑向披挂链甲的武士,一人一兽滚作一团。焦黑的烟升起来,空气里满是皮肉烧焦的糊味,不仅仅是那位被链甲裹着炙烤的武士的,断崖之下,火把,怪兽,火箭,倒下的不知是人是鬼的尸身,全都在熊熊燃烧。火舌将峭立的崖壁照亮,橙红的光幕贴在黑曜石般的岩壁上,一再上窜。

克莉斯早就习惯了,刀剑的声音,焦臭的气味,让人不寒而栗的惨状,然而今晚,她背负她的诅咒来到崖前的时候,底下居然空无一物。

寂静像层阴湿的黑纱,贴上克莉斯。实在是太静了,既无厮杀,也无火蛇噼啪。黝黑的断崖上,别说虫鸣枭叫,就连风的声音也静默下来。晴朗的夜空中,找不到一枚星曜,只有眼球一般的猩红满月,高悬中天,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克莉斯。

克莉斯想起她的凌空斩击。倘若能将之斩落,我定要试试。

原本她只是想想而已,就像她想要帮艾莉西娅一把,想要还弥兰达自由,想要将那女孩儿完全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下,那样想想而已。但是梦里的她更为率真。她真的拔出了剑,像模像样地拉开步子,朝向悬浮在空中,根本无需瞄准的巨大月亮,撩起巨剑。

沉默的夜色嗡地低鸣,死一样的寂寥让它听上去雄浑壮阔,克莉斯很清楚,那是她弄出来的声音。以往使用这招,无形的剑锋虽然不在她手中,但却颇有掌控感。她能清楚地知道,凌空挥出去的斩击究竟是命中还是落空,甚至那看不见的剑锋割破皮肉的感觉,都适时在她指尖绽放,那触感与手握利刃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次却不一样,她的剑飞入夜色,紧接着与她断了联系。克莉斯难以置信地半蹲在崖上,维持进攻的姿势。

你在发什么神经。就算在梦里,也太难看了吧。她醒悟,慢慢收起架势,失联的剑锋却在此时斩中红月。苍穹的剑柄传来钝意,像是砍进扎紧的皮革卷而不是砍在岩石上。

她绝对击中了,月亮暗疮一样的红斑中,裂开一道细缝,克莉斯甚至听到几不可闻的撕裂声。紧接着,暗疮上的伤口迅速被漂白。月亮的伤口顺着裂隙被拉长,克莉斯忽然明白,不是什么漂白,是有个白亮的东西藏在月亮里面,苍穹留下的剑痕给它创造了机会,它正努力扩大开口,要从里面挤出来。

月亮的肚子里藏着什么?

不详的预感变得更加可怖。克莉斯想要握紧苍穹,可两只手又酸又软,一点劲儿也使不上。

那东西真的从月亮里面钻出来了,月亮暗色的红斑中,长出一枚细长的光点,距离太远,分辨不出究竟是犄角,手臂,抑或是巨龙瘦长的脖颈。无数颤动的小黑点随同劲风,都被那东西的推挤出来。腥风扑面,不知何时飘来一大团深黑的雨云,将山崖完全罩住。红月消失不见,风的声音喧嚣起来,那些从月亮的伤口中涌出的小黑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山崖猛扑而来。

克莉斯迎着怒风,勉力睁开眼睛。黑点们冲破彤云的封锁,将云层钻出一个个洞来。克莉斯瞧见了它们,那满口乱长的獠牙,匕首样锋利的勾爪,还有那一双双枯叶般的眼睛,全都裹在狂风里,尖啸着朝她俯冲过来!

“它们从他处而来,从那无光无影,无血无泪之地而来。我们……除了将它们消灭在这里,别无选择。”

伊莎贝拉像从土里钻出来的,不知何时站在克莉斯身边。她转向克莉斯,嘴唇毫无血色,脸庞也苍白如纸,那双眼睛因此紫得让克莉斯觉得陌生。她直视着她,腼腆活泼的少女心思全都消失不见。与克莉斯对视的分明是一位成熟的女性,她沉着镇静,操着手握权柄的帝国女人特有的腔调,浑身充满力量。

坠落的魔怪们朝她伸长手爪,锐利的指尖闪着乌金寒芒。

“别碰她!”

克莉斯直挺挺地弹起来,眼睛尚未睁开,便要去抓苍穹。她张开的五指只碰到睡床的帷帐。床边什么也没有。克莉斯惧怕苍穹,吩咐弥兰达将它单独锁在地窖里。专门与礼服搭配的宽边皮带搭在椅背上,旁边靠着克莉斯决定在绯娜殿下的成年礼仪式上佩戴的黑鞘手半剑。清晨稀薄的光透过玻璃窗,照亮剑首银白的宝珠。

装饰远胜实用的武器,长度与重量都不是克莉斯最熟悉的类型,万一遭遇不测,简直不堪一用。

不对,你瞎操什么心。今天是殿下的成年礼,洛德赛开进两个禁卫军团,专门负责保护皇族血脉的狮卫们也将全员出动。待到月升之后,御驾航行内河,前有军舰开路,后有铁甲战舰守护。她会陪同绯娜殿下登船,皇帝,皇后,大神官都会在甲板上露面。帝国的首脑们看似冒了极大风险,实则置身重重保护之下。西蒙大学士甚至会亲自为陛下镌刻守御纹章,要说今晚的奥特号将是大陆上最安全的地方,也丝毫不为过。

即便假设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危险果然成真,就算你神经质的担忧真的应验……

克莉斯钻出纱帐,坐在床边。她垂下双脚,脚心的汗水立刻将地板沾湿。

四大军团都做不到的事情,西蒙大学士都保护不了的人,你凭借一柄剑,一双腿,又能改变什么?

她站起身,弥兰达敲门进来,臂弯里挂着她那件只在出席重大庆典时才穿的丝质长袍。弥兰达的手从银灰的袍子里伸出来,中指与无名指缠着纱布,血迹透出来,是刺眼的红。

“怎么弄的?”

“完全按照帝国法子,挂起来用热蒸汽烫过,再配上香薰。既然你没吩咐,我只好按自己的想法挑。放心好了,味道很淡,闻上去像薄荷。”

“我是说你的手。”

“这个?”弥兰达不经意地转动手腕,“切面包的时候走神了。”

克莉斯的眉头皱起来。不知道眼前的图鲁武士有没有意识到,对于她来说,犯下这样的错误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像你。”

“我知道。”弥兰达垂下眼皮,看上去有些疲惫,“今天的你,也不像是你啊。”

克莉斯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双腿,这才发现睡裤完全泡在汗液里,湿哒哒地黏在腿上。醒过来这么久,她居然没能发现。“我也走神了。”克莉斯抬起头,噩梦让她身心俱疲。“我精神恍惚。我该怎么办,弥兰达。”

天空是灰蓝色的,或者说,不久之前它还是的。紧随破晓后第一束照亮木柴人肩膀的阳光,那肚子里装满火油的玩意儿轰地烧了起来。

洛德赛业已进入她炎热的夏季,扎起草人的木柴与稻草很干燥。柏莱人为这一天筹备良久,诺拉想起那些晒在茅屋顶上的牛粪团子。他们不是因为木柴稀缺才不肯生火,或者说,被囚禁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理由在这里,他们需要在这个月圆的日子里,按照鲁鲁尔的要求,在她的院子前面——也就是村落的中心——竖起这只两层楼高的木柴人。

诺拉仰头观看柴火人肩头跳动的橙黄火焰,燃烧产生的热力将她的视线扭曲。风里都是呛人的味道,烟雾扑上她的脸,迷了她的眼睛。她想拭去泪水,双手却被绑得结实,动弹不得。

“喂,丫头。”她呼唤看守她的花斑,女孩斜睨了她一眼,立刻转回去,继续注视围住火人的族人,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凝重与肃穆。

是该郑重点儿,今天升起的太阳注定是不凡的,伟大的秘法师破例赞同不识字的柏莱女孩。无伤大雅,真相乃是秘法的信仰。诺拉迎风流泪,将目光投向火人边的柏莱人。

柏莱人大都面容深刻,无论是从纪录中读来,还是亲身与之接触,诺拉都没有发现他们有说笑的先例。幽默,诗歌,音乐,绘画,所有一切让大陆人热衷沉溺的娱乐方式,都与巨人的族类毫无瓜葛。以他们搭建屋舍的粗苯手法看来,诺拉甚至怀疑打造乐器对他们来说是太过精细的活计,但在眼前的火人祭祀上——诺拉自行取的名字——居然有人在演奏巫乐。

一定是某种巫乐。诺拉努力摆脱眼泪的干扰,尝试将从未记录在册的柏莱乐器瞧得更清楚些。

跟图鲁人一样,鼓被大量使用在巫乐中。诺拉能看见一对手鼓,夹在臂弯里的扁鼓,及膝的细腰鼓,以及需要两个大陆人才能挪动的沉重大鼓。这些柏莱鼓全都漆黑如夜,音色各有高低,但没有一只听上去是皮鼓,反而颇有金属之声。演奏者均以手击鼓,神色木然,像一尊尊古板的铜像。

鲁鲁尔被乐手们围在正中,面对燃烧的火人,背对诺拉。即便是离火人最遥远的诺拉,也被烈火烤得面皮发紧,嘴唇干热,而鲁鲁尔站在距离火人不过十几步的地方,踩着鼓点扭动她的肩膀与手臂,却披了一身鸦色的蓑衣。事实上,诺拉怀疑那玩意儿真由鸟羽制成。烟熏火燎之间,她隐约瞥见蓑衣的肩膀戳出几根覆羽,明亮逼人的火光为鸟羽勾勒出亮橙的轮廓。鲁鲁尔猛地高举双手,她左手握有一根动物腿骨,背心正中,画了一个潦草的圆圈,墨迹黑红,仿佛残留的血迹。

说不定真是血书。

野蛮人的巫术常相信血有特殊的力量。治疗失忆或疯病时,图鲁巫医会让病人饮下掺有海豚血的药酒,认为可以借此得到鲸神的力量,让病患被吞噬的心智重返人间。

重返人间。这个字眼如同涟漪,在诺拉心底扩散。被缚的是她的身体,可不是心智。她思维迅捷,重复已有的想法,对她来说非常少见。

一定是那些鼓,不,是那支腿骨上的铃铛,确切地说,是它们混合而成的这首巫乐的缘故。诺拉的太阳穴隐隐跳动。那些黑鼓绝非寻常材质做成,鲁鲁尔摇晃她的羊腿,穿骨而过的小铃铛响声不断,微小的,涟漪样的波动随即从那些鼓里蹦了出来。

鲁鲁尔开始用古柏莱语念咒,其中好些字诺拉从未听闻过。她推测这是一首战歌,或者要为什么人送行。一串接一串的古老巫语中,“挽弓”,“鏖战”,“诀别”等字眼反复出现。原本低沉的气压在鲁鲁尔悠长的颂歌中变得更为沉重。将巫乐手与鲁鲁尔围起来的柏莱人面色阴沉,壮丽的火光在他们深陷的眼窝中投下浓重的黑影。窘境让许多人的脸颊凹下去,他们衣衫褴褛,海风卷起燃烧的灰土与火星,在他们松垮的斗篷间游走。

所有人向日葵一样朝向他们雄伟的篝火,没有人交谈,更没人在笑,就连孩童也是一脸凝重。花斑跟几个与她年纪相若(起码诺拉这么觉得)的少年人一起,守在圆环最外围,看住被绑在凳子上的诺拉。

这些少年都不是纯种柏莱人,所以他们才被排挤在柏莱圆环之外,跟我这个异族呆在一起。既然不放心我,为何将我绑来观礼?大可以将我塞回那个坑道,只需最简单的禁绝纹章,就可以把这些火光,烟雾,奇怪的鼓乐完全隔绝。虽然尚未见识鲁鲁尔镌刻纹章,但诺拉清楚,她做得到。

巫乐在她的疑惑中渐入高潮,两名鼓手换了演奏手法,不时拍响黑鼓的金属边缘。身披黑蓑衣的鲁鲁尔踩着鼓点,一步步转身,面朝诺拉。衣衫褴褛的圆环为她让开道路,羊腿骨在她手里倒转过来,长骨的末端被细心处理过,锐利有如矛尖。

白发披散的鲁鲁尔攥着她骨做的短矛,郑重其事地朝诺拉走来。在场的所有柏莱人都为她的行动拜服,向她单膝跪下,就跪在臭不可闻的烂泥里。

“异族。”鲁鲁尔手持骨矛,嗓音沙哑,几乎不是她自己的。

见鬼!诺拉扭动屁股,想要挣脱麻绳,无奈绑得太紧,逃脱不得,反倒失去平衡,栽倒在院落的硬泥地上。

“真理之舌,光明王之子,执著的莱曼布勒,居然使用活祀?!”诺拉努力挺起身子,结果差点抽筋。“灾变纪已经过去两百年,你们居然还使用活祀?!”诺拉尖叫,吸进一大口尘土,猛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