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深吸一口气,摸向颈间项链,银链被体温捂得温热。他提起链子,捏住末端的饼状吊坠,按下暗扣将它拧开。吊坠中心的月相圆盘旋转翻起,露出侧面的暗色插孔。马特将它对准铁门正中凸起的浮雕。门上的月神救难像通体由熟铁铸成,雕像上,苏伊斯披云戴月,现身中天,敌对的士兵停止争斗,仰面望向女神,垂下的剑尖尚在淌血。
马特将插孔套入骑士的宝剑。他仰面向月,右手握剑,左手抓住敌人的头颅,虽然只有背影,但却是群像中最强壮坚毅的一个。马特手腕用力,藏在吊坠中心的机关咔哒轻响,铁门内的齿轮随着他拧动的手腕隆隆转动起来,回声在阴湿的岩壁间来回传递,恍如野兽正躲藏在隧道深处,咆哮低吼。铁索将门板向上拉起,几乎凝滞的沉闷空气扑出隧道,马特立马屏住呼吸。他一直觉得底下的空气有股子墓土味,让他很不舒服。
“你们就等在这里。”他伸出手,沐官双手递出火把,将它塞到马特手里。他很紧张,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已,嘴旁挂有一圈毛茸茸的汗液。汗珠被火光照亮,反射出晶莹的散碎光芒。
“你该觉得荣幸。许多神官侍奉苏伊斯一生,也不见得能获此殊荣。”马特斜睨着他,淡淡地说。少年用力点头,脑门上的汗水因此滑落,流到他乌黑的剑眉上。他是大神官的沐官,距离高等神官之位尚且遥远,因此只剃了头,眉毛还留着。他该永远留着它们,马特心想。男人可以没有头发,但若失去眉毛,可就跟俊美永别了。“若我呼唤,特准你们下去,否则,一个指头也不能越过这道门。”马特背对洞开的旋转阶梯,他的嗓音沿着石阶坠落,回响让他听上去比往常更加威严浑厚。被他唤来侍奉的六名神官均合拢双掌,口诵苏伊斯,俊俏的少年沐官也像模像样合起掌,用他稚嫩多汁的少年嗓音念道:“愿苏伊斯保佑。”
“苏伊斯保佑你,我的孩子。”马特并未合掌,他转过身,独自踏入石阶通道。一级级陡梯螺旋向下,深入光芒不可及的深黑中。起先,马特的草鞋踩在粗石台阶上,他沙沙的脚步声与间或翻卷的焰火一同为他作伴,让他尚且不那么孤单;行到中段,从地面上运进来的石料业已穷尽,他不得不告别那些曾经接受月光爱抚,残留世间暖意的石料,步入不见尽头的暗沉中。脚下越来越滑,细腻但冰冷的乌黑石块代替粗糙的普通石料。马特不得不加倍小心。他将火把换到另一只手,右掌贴住石壁,帮他稳住身体。他的左侧无遮无拦,黑暗犹如一根巨矛,由地心伸出,阴冷的风盘旋在它周围,几不可闻地呜呜低鸣。
“冥河中得不到救赎的哀嚎。”大神官是如此认为的,他当真如此认为吗?马特停下来,想要裹紧僧袍,但却无手可用。今日不见信众,为了保持神官必要的纯洁,他只穿了一件长及脚背的白棉长袍。棉布因为汗水贴住他肩胛,冥鬼的哀嚎让那地方又湿又凉。
倘若我有大神官一半的勇气。马特暗叹,重新抬起腿。这些黑石是否真的接通冥道他不敢确定,但它们一定是诸神的馈赠,只有神官,只有信仰坚定,灵魂纯洁无影的神官才能安全进到这里不被吞噬。而地底深处的那间暗室,以及它所蕴含的神力,非最勇猛最圣洁的大神官不可承受。
我若能有大人一半坚强,便能为他承受更多。我能在密室外为他持诸月祷文,让他心神安定,置身极暗也能支撑。
马特的草鞋沿着黑石滑落,被冥河阴风扰动的火苗不住跳动,石壁上他拉长的影子也晃动起来,像一只纯黑的活物,企图挣脱主人的束缚,扭动肩膀要逃进完全的黑暗中。马特心中忐忑,却不能作出影子一般的逃避姿态,也不敢行得更快。
今日的满月业已垂落,伟河上的航行闹得满城风雨,就连月丘外帐篷里的信众都跑进城里去了。据说在断臂街上,流言以铜币论条售卖。月神在上,神谕中的疯狂来得比想象的还要迅猛。
愿他成功,愿他留住明月的晖光,让信仰与安定驻留人间。马特在内心合十,为大神官祈祷。他默诵祷文,逐渐步入冷与暗的核心。手中的火炬成了彻底的萤火之光,黑暗自上方倾轧而来,也从深井中伸出黑色的手指,拨乱火光与心神。
今天之前,马特只下来过两次。虽然构造简单,这座探入深渊的回旋石梯仍给他深刻的印象。他记得螺旋阶梯的尽头有一小片空旷地带,由筑梯的黑石砌成。数十步开外,便是密室紧闭的石门。马特迎接过两次它的开启,从未在其中瞥见灯光。但今天不一样,石梯底部如有实质的浓黑仿佛沾染疾病。马特留心走了几步,终于明白那是烛火枯黄的颜色。如无意外,大神官绝不可能在密室中点火。马特惴惴不安,加快步伐。火炬的焰尾在疾行中拉长,那欲逃入暗处的纯黑影子紧紧撵着他。他强健的心脏咚咚跳着,草鞋与滑腻石阶的接触越来越短暂,与此同时,通道底部明暗不定的烛火也在变亮。
马特从未觉得光明如此叫人恐惧。他先是瞥见那处极小的空地。烛光让细腻的黑石泛出乌金色,有东西从密室中泄露出来,薄雾让黑石结了白霜,更多的雾气仍在吞吐。马特推断密室石门未闭,尔后猛然间意识到,那是大神官,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石门前结了霜。马特几乎跑起来,他右手离开墙壁,视线在平台的空地上搜寻,没费多大力气,就在烛台旁发现大神官苍白的背影。
他蜷缩身子,面朝石室,呼吸结霜。“大神官大人。”马特呼唤,声音止不住颤抖。他的大神官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回答,指向石门。他的广袖被火光染得焦黄,手臂虚弱得不可思议,居然无法支撑自己的手指。
“大人。”马特情不自禁又唤了一声,仿佛能从呼唤之中汲取力量。顺着大神官的指示,他瞧见密室石门裂开的缝隙。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重的门扉,造门的黑石比他半个小臂还要长,不详的风声从里面钻出来,气流扑上外间石壁,发出阴森的回响。
“冥河中得不到救赎的哀嚎。”马特再次想起大神官的话,浑身一阵恶寒。他三两步跨下台阶,将火把插进石壁旁铁架的圆环里,依循大神官所指,抵住石门要将它关闭。但它重得仿佛铁铸,马特一再用力,结果只是蹬掉一只草鞋。
“那里,我这里。”大神官奋力抬起身体,向他招手。马特扑过去,跪倒在地。“大人。”他几乎要哭出来。
月升之前,他觐见大神官,汇报今日月丘朝觐事宜。那时候大神官神态自若,与往常并无不同,一夜过去,他的血肉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双唇干涸苍白,脸颊深陷下去,眼球因而突出,纯黑的瞳孔张得极大,几乎要占据他的全部眼珠。“这里,这里。”他虚拍前胸,马特双手合十,口诵苏伊斯,然后才敢探向大神官胸口。
僧袍下藏着吊坠,马特明白那是钥匙,就跟他的一样。但闭门的机关不在石门正中。他按照指示,摸到门轴后的小小凹槽,将饼状的黑石塞了进去。
“向右,右。”大神官已经不剩多少力气。石门的机关拧动起来十分费力,隐藏在不知何处的绞索艰难滑动,拖着沉重的大门一寸寸挪动。这门是活的,密室也是活的。奇怪的念头陡然闯入马特的脑海,随即他便感受到了,附着在黑石当中,古老但顽强的生命。它们没有死,它们仍在呼吸,它们不同于我们,它们不喜欢我们。马特猛然一惊,随即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巨力弹开。他的后背撞上石壁,慌乱中不慎将固定火把的铁架翻倒。火星散落,袭向大神官。马特顾不上疼痛,扑过去将大神官抱起。
作为泛大陆上最圣洁的肉身,大神官剃去了头发,胡须,眉毛这等罪恶的部分,他洁净的皮肤冰凉枯槁,全然不似当初进到密室时那般了。今日之前,他曾满怀希望,要在最后一个平静的月圆之夜将大陆的威胁除去。“历代神官数十年之心血,便要在今日一决胜负,能为诸神官操刀,实乃吾之荣幸。”那位双手合十,庄严挺拔的大神官如今气息虚弱,睫毛结霜。马特不敢猜测密室内发生过什么,想将自己的僧袍脱下来,却又不能放任裸露的肉身搀扶大神官前行。马特想了想,俯身将大神官横抱起来。
叫人下来吗?他向上仰望,螺旋石梯仿佛巨鲸的喉管,恐惧潜伏在深黑的石缝之中,随时准备扑出来,攀上他的衣袖,钻进皮肤里。这是万万不可的,作为神官,他的身心都必须纯洁无垢,恐惧的墨汁将会毁了他七岁拜见神座,修行至今的一切。
“不,别,你一个,就足够。”大神官纤瘦的手臂软绵绵地搭在马特肩膀上,有限的几个字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他们还年轻,太年轻。神殿的忠诚……神秘,与威严,决不能让更多人瞧见……”大神官垂下目光,马特以为他虚弱至极,渐渐失去意识,几个呼吸之后,才明白他的用意。他小心翼翼将他的大人放回地面,让他靠坐石壁。大神官微微颔首。火把仍倒在地板上,密室外火光渐微,大神官原本蜡黄的脸显出苍白之色。究竟是什么东西,胆敢攻击大神官。马特不敢问,也不敢去想,只下定决心为大神官护法。于是他扶起铁架,将火把重新插好,退到大神官左手边盘膝坐下。
他合拢双掌,默念苏伊斯,刚要诵读诸月祷文,耳畔便传来大神官沉重的叹息。
“不问结局吗?”大神官问。马特抿紧嘴,瞪视前方模糊一片的黑暗,似乎能穿透千百堵墙壁厚的黑石,望见月丘外信徒们乳白色的帐篷。
“吾已竭尽所能。”大神官呼吸颤抖,但他不是害怕。侍奉十二年来,马特从未见他被任何事物吓倒。血月虽然可怕,然而本身并不伤人。行尸,巨兽,瘟疫,都仅仅是虚构的字眼而已,堂堂大神官怎能被虚幻吓倒?
“吾曾于月下明誓。献身苏伊斯,守护月丘,爱护信仰她的人。”大神官动了动手指。他的袖袍一阵波动,贴向马特的僧袍,但只是虚虚地靠着,并不真的触碰,大神官的圣洁让他不能那么做。“倘使为了遵守诺言,不得不行残酷之事——”
“为了苏伊斯,大人。”马特担忧他继续说下去,连忙接过话题。回旋石梯的尽头,静得连空气也要睡过去。马特听见嘶嘶轻响,他想那是大神官在笑,但他僵着脖子,无法侧脸去看。
“在我脸上画符,是将我用于牺牲的最后仪式吗?”诺拉冷冷地问。她的耳垂被切开放血,所幸伤口不深。鲁鲁尔动手的时候她留意过,刀具还算干净,但愿不会感染。鲁鲁尔分明没有在听,她将手指伸进木碗里,粗暴地搅了搅,然后提起黑绿的指头,不由分说往诺拉额头上涂抹。那玩意儿一股子植物腐败的泥腥味儿,要不是小巨人们困守海崖,她真要怀疑他们是不是深入颤抖沼泽,挖出酝酿二十八年的淤泥,用在他们古怪的仪式上。
圆月升至中天,参与火人仪式——诺拉私自取的名字——的柏莱人业已散去,鲁鲁尔院落前的空地上,胸腔猩红,肩膀坍塌的草人仍在燃烧,看这架势,还得烧上三天三夜。焚烧的飞灰随处可见,在与粪臭的较量中,烟火味甚至隐隐占据上风。浓烟滚滚上升,须臾间又被海风吹散,呛人的气息扑上诺拉面门,她毫不矜持地大打喷嚏,口水沫子喷到鲁鲁尔深色的额头上,被火光映出橙色。
“你不介意吧?毕竟我都要死了。”她吸吸鼻子。鲁鲁尔冷冷地瞥向她,用手背抹去额头污迹,黑绿的泥浆塞满指甲。“你知道你不会死。你听得懂我们的语言,或许比出生在这块粪土上的光明之子懂得还多。”鲁鲁尔深深地叹息。“因此我才劝服长老们同意你协助我,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协助你?”诺拉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心脏实则狂跳了起来。秘法是真相的语言,但这些柏莱人一个字也不会懂。我要不要也隐瞒下来,趁机逃走?说是百世流芳,可若丢了性命,秘法师们再怎么崇敬,我也听不见了。她任由鲁鲁尔在脸上涂抹,装作若无其事问道:“协助你逃跑?造船,操帆,无论哪一样对你们都是苦差事。柏莱人身体沉重,也不便游水,乌鸦当前,你们插翅也难飞。”
鲁鲁尔轻蔑一笑,用柏莱语称诺拉为“愚蠢的白皮人”。“你会知道的,只要你帮我修复古阵。”她撂下木碗,抽出匕首。诺拉捆缚一日的手脚终于重获自由,她小心转动手腕,她的手指因长久缺血而刺痛不已,手腕上的淤青黑红泛紫。
“作为回报,你将有幸目睹光明王的神迹重现世间。这将为你赢得无限荣光——倘若你们白皮人真心追求荣誉的话。还有你那座塔里面的白皮男女,”鲁鲁尔扬起匕首,刀尖指向脑后,活像双子塔正矗立在她身后的浓烟里似的,“你会因此成名,很有名。他们都来听你讲话,抄你写的书,把你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还有那些帝国人喜欢的石雕,也会出现你的模样。你想要的就是这些,对不对?光明王之子绝不恩将仇报。不仅如此,光明王之光还能使你们的土地幸免于难。怎么样?我只要求你的一个月,我要你在下一个满月之前,与我合作,复原我手里的遗迹。我的报答,你可满意?”鲁鲁尔说着,向右掌里喷了一口唾沫,朝诺拉伸出手。
哈,说什么幸免于难,对于那些只知吃喝的空脑瓜而言,死亡反倒是救赎,将他们从无止尽的痴愚中拯救出来。至于名誉,勋章,爵位,土地,在伟大的真相面前,俗人的追捧算得上什么?诺拉·秘法一定会超越老头子,就连“变革的莫荻斯”也不在话下。
诺拉心中波涛不止。她扬起脸,努力从鲁鲁尔深邃的五官中分辨出真诚的味道。“你完全可以相信我的秘法知识与直觉式判断。你早该这么干了,我的密尔。”她低头朝掌心吐口水,垂下视线的时候,瞥见花斑躲藏在石屋墙角,正扒住墙壁,紫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