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我不该如此任性。伊莎贝拉握紧平放于膝的拳头,汗水沾湿她的手指。车窗大开着,吹进来的风又干又热。浓密的绿影不断闪过,窗下是佩戴皮甲,沉默骑行的银狮卫,窗外见不到招摇的战狮旗,赶车人与卫兵同样沉默。她催马跑得飞快,却极稳当。伊莎贝拉端坐车内,伤口几乎没有额外的痛感。

或许我该请她进来,好过我孤身一人。伊莎贝拉环顾车厢。马车外面是质朴的模样,既无显眼的家徽,也没有帝国人钟爱的浮夸雕饰,内部却铺垫天鹅绒,鹅毛靠枕由绸缎包裹,绣工繁复,车内矮桌一望便知绝非凡品。按照帝国人的习惯,招待伤员的是一壶冰镇葡萄酒。行驶良久,银壶上的水滴尽数滑落,冰水顺着桌面流淌。杯中葡萄酒一滴未动,酒液随着车厢摇摆,晃乱伊莎贝拉的倒影。

仆人为她斟酒的时候,她本有一股冲动,命她告知绯娜,就说自己改了主意,留在泉园休养便好。她跟往常一样踌躇不定,好不容易拿定主意,女仆早已躬身退出,车轮隆隆转了起来。克莉斯亲自为她驱车,按照她的心意,护送她前往绿影庄园休养。

我不过一时脑热,才提出这等要求罢了。伊莎贝拉缩起身体。经由拉里萨大学士精心护理之后,普通的动作已不再令身体疼痛,但心上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总是做梦,无穷无尽的噩梦,在尖叫和大汗淋漓中醒来。

她梦到安妮,她时常出现在黑岩堡,在她最爱的蔷薇花廊下,捧着绣棚,低头刺绣。北方和煦的春光让她看上去甜美如初。可每当伊莎贝拉向她走去,她总会抬起她的脸——一张脸皮半毁,眼珠脱垂的脸。她用那张残破的脸冲她微笑,笑容好似利剑,刺伤伊莎贝拉的心。

“您看这花样,订婚宴会上用正好。”有时她将刺绣展示给伊莎贝拉,脸庞滴血却浑然不觉。“等您嫁给公爵,为他管理城堡,我就与城堡管家的儿子,或是马房总管结婚。我们的孩子可以一起长大,我会教导他们如何陪伴与侍奉,就像从前的我们一样。”

就像我们一样。伊莎贝拉欲哭无泪。

她试过向拉里萨大学士恳求,但木已成舟,她无法得到一个完整的安妮了,这是伊莎贝拉万万不能接受的。最后她只得抛弃奥维利亚传统,按照南方帝国人的习俗为她举行火葬。

“你可以将她的骨灰带在身边。对于某些民族来说,这能加强他们与死者的联系。”下葬的时候,克莉斯这么说。伊莎贝拉冷淡反驳了她,时至今日,她已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脑海中只留下克莉斯的忧伤与缄默。

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拿她撒气。伊莎贝拉凝视窗外,树影接连闪过,肠子好像打了一个结。毫不名誉,毫无奥维利亚长公主的风范。杀害安妮的不是她,勾结神官,下令谋杀母亲的也不是她。与帝国的其他人正相反,她在乎你的感受,并且又一次于危难中拯救了你。倘若因为安妮的遇害而责罚她保护不周的话,那与责罚银狮的魔女又有何区别?

“魔女”。安妮的声音在她心底回荡,连日来已近干涸的泪眼重新湿润起来。伊莎贝拉深吸一口热风,将涌动的情感压下。

事到如今,连安妮也离你而去,你孤身一人,深处危机四伏的洛德赛,再不坚强可不行。

说什么要学会坚强,难道提出任性的请求,要求去绿影庄园休养的另有其人吗?你已经给她添了许多麻烦。

如若不然,难道继续留在夏宫吗?留在杀母仇人的宫殿中,欣赏他们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个地方,那个肮脏的,令人窒息的地方,现下连安妮的笑声也听不到了!

你可以求助于拉里萨大学士。

不,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伊莎贝拉摇头,否认幼稚的想法。她一定曾私下调查,母亲的遗书就是最好的证据。但她什么也没说,当然了,她是帝国人的大学士,她出身高贵,依靠君主的信赖进入圆桌。即便知道主君轻信谣言谋杀了异国夫人,她又能如何呢?在宴会的酒里下毒,毒死君主为旧情人报仇吗?

拉里萨大学士是冷漠的帝国贵族,那么你的克莉斯,就不是了?

她……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伊莎贝拉轻抚腿侧。她的伤口几乎已经愈合,克莉斯仍坚持要求包扎保护。药膏由拉里萨大学士亲自配制,克莉斯则揽下所有护理工作。她有秘法师的手法,比起安妮来,又更加细心。安妮虽然有心侍奉,但她生来怕血,总是不敢多看,克莉斯则完全不同。她不仅为她护理伤口,也替她守夜。入夜之后,她的笛声常从喷泉的方向传过来,有时正是母亲喜爱的那首《星光》。

几时能够再次与她合奏这首曲子?你的任性胡闹也该到头了。你应该向她道歉,为你的无礼与冒犯。

明知不可能望见,伊莎贝拉还是偏斜身子,将视线探出车窗。车队驶出御道,转上一条硬泥路。遮蔽烈日的行道树退去,视线豁然开朗。马车前方是一处缓坡,被日光炙烤得发白的硬泥路在远方分叉,右侧深入绿荫,左侧的一条离绿影庄园更近。它从几栋黑顶灰墙的矮楼间蜿蜒而过,横穿立有粗白石碑的小小广场。广场上热浪升腾,皇家旗帜包裹石碑,战狮白得刺眼。运送牛肉的马车停在广场正中,被铁桶般团团围住,绘有牛头的蓝旗高出人群一大截,旗帜随风摇摆。

离皇家旗帜最近的,是群佩戴武器的家伙。艳阳下,他们的金属剑首,皮护腕上的铆钉光芒耀眼。齐整的队列,彬彬有礼的氛围将他们和其后紧贴在一起的平民区隔开来。这些家伙绝不是佣兵,曾于佣兵们朝夕相处的伊莎贝拉很清楚,面对免费的上好牛肉,拿命换钱的佣兵不可能还记得住礼节。那些家伙出身不凡,或许是某位贵族老爷管家的亲随,甚至是爵士本人也说不定。反正洛德赛贵族多如牛毛,有的不过是勉强负担得起一座四合院的小富人家。

灰扑扑的平民则相互推搡着,挤在铁桶的中外围,面对免费的牛肉垂涎欲滴。赤足的人们难分彼此,紧贴在一起,沸腾的人声传进车厢内,闹哄哄的像群发现死牛的苍蝇。

“克莉斯爵士希望绕道而行。”梅伊策马迎面而来,抬起脸来询问。伊莎贝拉望向广场,距离威尔普斯家分发牛肉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只能瞧见黑铁桶一般的人群。每个人都试图挤向马车,幼小的,衰老的,病弱的统统被扔了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被挤得倒退出圈,坐倒在硬泥地上,肮脏的黑短发纠结成一团,辨不出男女。

“她认为广场不安全?”好像问了句废话。梅伊露齿而笑。“为了守护您的安全,这些日子以来,克莉斯爵士可是如履薄冰呐。然而照我看来,当下免费牛肉满大街乱走,贫民,小偷,恶棍,造谣者塞满石砖的每一个缝隙,十足安全的道路,只能插上翅膀,到天上去找啰。”

虽然多日未踏出宫门,但直觉告诉伊莎贝拉,梅伊说得有道理。

“我愿意采纳克莉斯爵士的意见。”伊莎贝拉回答。梅伊抿嘴而笑,踢马回去传令。她的马蹄声渐远,马车后面却骚动起来。伊莎贝拉听见男兵吆喝的声音,一个粗鲁的大嗓门很快盖过他。战马嘶鸣,伊莎贝拉侧耳倾听,还好没听到金属的铮鸣。伊莎贝拉原本担心这些狮卫受绯娜训练,与平民冲突,只会践踏而过,不料大兵们却比奥维利亚的骑士老爷们冷静许多。

伊莎贝拉差人查探情况,那人尚未回转,马车便再次动起来。车厢调转了小小角度,而后戛然而止。想必克莉斯窥见了车队后的情况。梅伊的战马小跑过来,她眯起眼睛,打量车队末端。“要想回头,非得遣散这群闻着血味飞来的苍蝇不可。”她扬起下巴。伊莎贝拉将头伸出车窗,腿伤令她坐倒回去。

回报的银狮卫策马走向窗口。“后面有一辆牛车,挤了大约十四人。一户人家赶着驴子过来,毛驴驮着烂脸老妇。其余人均是徒步,看上去是要饭的,无人佩戴钢剑。徒步的家伙好驱赶,牛车麻烦一些,调头需要不少时间。此外,更多平民还在陆续赶来,请您尽快下决定。”

请您做决定。伊莎贝拉一时愣住。她是个奥维利亚的女孩儿,成长之时,父亲一直以来的要求都是甜美,顺从。她未曾像安德鲁,甚至异母弟弟亚瑟那样,跟随父亲参与领主们的会谈。极少有人请求她的决定,蜜泉的出行,与其说是决定,不如说她利用了老伊万对自己的关心。莉莉安娜对她的死活漠不关心,安妮更不必说,就算她打算跳进火坑,她的雀斑小侍女也要追随的。

别紧张。伊莎贝拉咽下口水,劝慰自己。你面前的是银狮卫,这些帝国人习惯了由女人做主,他们心心念念的光之奥罗拉,也是一位女性。

“我们——”她话音未落,就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流民似乎冲击车队,持械的狮卫将之击退,混乱中孩童嚎啕起来,惊飞林中雀鸟。窗前两名银狮同时向后望去,面色不善。伊莎贝拉唯恐局势失控,他们不肯听命于自己,连忙说道:“切勿伤害平民。大家都是苏伊斯的子民。我们继续向前,反正此处不见得比其他地方更安全,对吧?”她朝梅伊使眼色,银狮微微颔首,调转马头,马车徐徐动起来,操着北岭口音的谩骂仍跟在车队后面,亦步亦趋。

“您的心肠可真好。”梅伊骑在窗口边,懒洋洋打了半个呵欠。“贱民却未必领情。”她噙着笑,车队后流民吹出一记响亮的口哨,大声说了一句下流话。“您瞧,我们缺乏贵族的徽章,平民只将您当做与他们同等地位的商贾,对您的宽宏大量全不领情哩。”

这叫什么话?伊莎贝拉皱起眉来,对梅伊的好感悄然下滑。“我真心相待,并未期盼他们感恩戴德。”

“如您所愿。”梅伊仍是微笑,蓝绿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马车徐徐前行,灰尘弥漫的硬泥地广场颠簸不已。被挤到外围的老弱妇孺很快围住了马车。衣衫褴褛的女孩儿凑到窗边,捧起她肮脏手,恳求伊莎贝拉。“行行好吧,善心的小姐。”梅伊坐在马背上吆喝:“快躲开,离你善心的小姐远点儿,否则的话,她忠实的卫士可要一剑把你揍成肉酱了。”

克莉斯才不会殴打这瘦骨嶙峋的女孩。伊莎贝拉瞥了梅伊一眼。“给她些钱,她这么瘦,抢不到牛肉会饿肚子的。”

梅伊歪嘴。“遵照您的吩咐,敬爱的小姐。遇到要饭的,就给她钱;遇到要钱的,供应吃喝。狮王施舍肉食,咱也不能落在下风。”

伊莎贝拉的脸微微热起来。“我是为她着想……”

“何不为财物的主人想想?”克莉斯不知何时放弃马车,赶至床前?她揣着惯常的冷酷神情,掀开女孩破烂背心的一角。她的背心内侧缝有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多少东西。克莉斯略抖了几抖,口袋里穿出钱币的声响。那女孩滑得像条泥鳅,立刻褪下背心想要逃走。她身边的一位是银狮卫,一位是被奥罗拉殿下盛赞的武士,哪会教她轻易得逞。梅伊轻带战马,挡住她的去路,她矮身试图从马肚下溜走,克莉斯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捞了回来。

那女孩悬在半空,望向伊莎贝拉,灰绿的大眼里噙满泪水,哭腔尽显。“求求您,好心的小姐,发发慈悲吧。我要是被抓去,他们要剁掉我的右手的!东西拿不回去,也是一顿毒打。我已经三天没吃饱了,漂亮姐姐!”她抓挠克莉斯无果,索性撸起袖子。她肮脏破烂的袖管底下,是两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新伤红肿,旧疤黑紫开裂。就算她所言全是虚假,手臂的伤痕也绝非作伪。毫无疑问,她是个穷苦的孩子,受尽了折磨。伊莎贝拉摸向钱袋,但她猜不着克莉斯的心思。面对弱者,克莉斯总是乐意施以援手,只有骗子除外。

说谎的乞丐女孩泪水涟涟,克莉斯皱起眉头。“按照律法,只有屡教不改的惯偷,才会施以剁手的酷刑。”

“您还真当她所言确凿?不过以她的年纪,看她的反应速度,还有这打不过就跑,跑不掉立刻求饶的熟练手段,说是惯偷也未尝不可。”梅伊眨眨眼,神色蓦地严肃起来。“这样可不行哟,小妹妹。这样下去,你不仅要被砍掉右手,还会被发配到乌鸦将军手下,专门为他洗脚。他残废的烂脚可臭可臭,冥河水也清洗不掉。”

“这不好笑。”克莉斯仍旧是那副冷脸,梅伊耸耸肩,不与她计较。那女孩又趁机大嚷起来:“求您发发慈悲吧!像您这样美丽的人儿,一定有副善良的心肠。苏伊斯注视着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将来您准能接管家族的生意,不,是赢得荣誉,成为爵士哩,我的好小姐!”

伊莎贝拉被她说得脸皮一阵阵发热,梅伊哈哈大笑。“快饶过她罢。她虽然偷盗,但也是迫于生计,再说好歹没偷到咱们头上不是吗?要是遇到的每个小偷,流氓,骗子,都要去制裁,铁手套也得磨穿啰。”伊莎贝拉投去恳求的目光,克莉斯撇嘴暗叹,松开攥着女孩背心的手。女孩滑落在地,立即嘻嘻而笑,脸上的泪痕仿佛全是作假。她也不道谢,笑嘻嘻地又要从梅伊马肚底下钻过去,半路却扑出来另一个孩子,将她按倒在地。

“小偷,骗子,还我钱来!”那孩子跨坐在小偷身上,听声音是个女孩,但全无矜持之意,拎起拳头照准小偷平坦的胸口,咚咚几拳。伊莎贝拉原以为那小偷惯于撒娇,岂料她受拳之后,并不哭泣,反而尖叫着抓向袭击者手脸。大热的天,抓住小偷的女孩却戴着兜帽。她的装扮不见得比小偷更加体面,粗麻兜帽衫袖口破损,身上补丁叠着补丁,有的地方甚至没布可补,就那么大咧咧地开着洞,让女孩渔民般的肤色清晰可见。

“还你!老子现在就还给你!”小偷她拼命扭动身体,想要脱出控制。擒住她的人比她强壮许多,始终没教她如愿。小偷发起狠来,抓挠女孩手臂,女孩的粗麻衣十分脆弱,半条袖管应声破裂,暴露出大片深色的皮肤。

“好了好了,小丫头们,要打一边儿打去,给马车挪个地方。要不从谁身上碾过去,场面都不好看。你们看,警备队的大人们可在不远处盯着你们哩。”

伊莎贝拉眺望广场中心,石碑比远处望见的更加高大,覆盖其上的蓝旗反射灼灼的日光,不可逼视。牛肉车旗仍然轻摆,广场周围的垂柳耷拉着叶片,连树枝上也坐满了人。一名赤脚少年跨坐柳枝,把枝条压得低垂。他探出身子,试图借此跃进人群,占据接近肉车的有利位置。人群之中,唯独见不到长枪闪亮的枪尖。伊莎贝拉见过都城警备队几次,印象中他们均是佩戴帝国钢剑,偶有十字弓手,从未见过枪兵。她听克莉斯提起过,都城警备队眼下人手严重不足,就算能派出来几个人,也早被牛肉大军吞没了。

滞留道路上的马车再次被后面的货车与癞皮毛驴撵上。粗鲁的大嗓门儿男人咆哮起来,包围马车乞讨的人群与牛肉车前的无数脑袋令尾随的队伍改变了主意。更多褴褛贫病的人向马车涌来,克莉斯举目眺望,面色阴沉。就连活泼的梅伊也严肃起来。伊莎贝拉明白她们的担忧,移动自如的马车,才称得上安全的马车。

“立刻出发。”克莉斯转身走向车头。车厢边,两个女孩仍在争执。梅伊俯身劝说,那占据优势的兜帽女孩固执不肯依从。梅伊叹息,“那可怪不得我,只能用强啰。可别以为大人两条胳膊坠着只是个摆设。”说罢她伸手抓住女孩兜帽,将她拎起。小偷趁机爬走,兜帽女孩大怒,奋力探向小偷,攥住她的背心。小偷扭身拍打,梅伊手上用力,女孩的兜帽应声撕裂。她重重摔落,就在小偷旁边。她编成辫子的白发垂落肩头,炽热的阳光让它们白得刺眼。

小偷顿时大吼:“猪人吃人啦!野猪要抢我钱财,害我性命啦!警备队的大人们快救我啦,大家一起上呀,除掉这个灾星,就能为苏伊斯洗去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