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警备队,虽也依靠薪俸过活,却称不上地道的帝国职业军人。他们就跟大陆随处可见的佣兵一样,沉迷酒色,嗜好钱财,缺乏纪律且毫无荣誉感。哪个警卫会因一个小偷的呼救而提起沉重的武器,挤过粘糊糊的拥堵人潮,去制裁一个柏莱女孩?他们即便真的要来,也不会十分迅速,大可以用马车做掩护,让那柏莱女孩快逃。
伊莎贝拉按住车窗边缘,向前张望,克莉斯所想与她大致相同,车厢挪动,并非笔直向前,而是渐渐旋转,挡在女孩与广场之间。“让她走。我是说这个柏莱人。”她转向梅伊,继而望向女孩,“你快跑,进林子里去,越快越好。”女孩仰起头。她有双与伊莎贝拉相仿的紫色眼睛,神情却倔强得像头驴。“她偷了我的钱!帝国的大人,请您记得,犯错的是她,是她偷了我!”说罢她一躬到底。伊莎贝拉错愕,不仅为这柏莱女孩的礼貌,也为那句“帝国的大人”。
“愣着干什么?他们来了!”克莉斯焦急的声音从车头方向传来。柏莱女孩维持着鞠躬的姿势,两条细弱的白色发辫垂在耳畔,扭头去看她。这孩子,不知轻重!伊莎贝拉也急切起来:“跑吧,快些跑。”她冲梅伊使眼色。三人之中,只有梅伊最为淡然。她略挑起眉,坐在马上微微欠身,懒洋洋带开战马。柏莱女孩直起身子,刚迈开一条腿,帝国小偷便狠狠撞了过去。她行为不端,比起柏莱人来,恐怕对都城警备队的恐惧少不到哪里去。小偷撞翻柏莱女孩之后,扑向马肚底下,打过一个滚,钻入人群堆里,转眼间不见踪影。
人群围拢过来,瘦高的黝黑农夫挤开瘸腿老翁,光着膀子的粗壮铁匠则将贫儿拎到身后。“都是这些脏东西的错!”他恨恨地说,唾沫喷上浓密的黑卷胡须。“不信神的东西,弄脏我们的土地,害得月神降下惩罚!把我们都害死,你们就得意了!帝国的土地,烧尽了也绝不能落到你们手里,挨千刀的脏东西!”说完他噘起嘴,用力吐出一口浓痰。伊莎贝拉直犯恶心,偏转视线不愿细看。谩骂,讥讽与碎石块尽数投向被包围的柏莱女孩。拳头大的石头落到女孩脚边,砸凹硬泥地,继而弹向梅伊的战马。梅伊带马避开,吹声口哨。“他们想宰了她哩。”
“我听得懂大陆语。”伊莎贝拉注视女孩纯白的发顶,冷冷地说。被帝国人恶毒的目光与言语围困,柏莱女孩与她英勇善战的族人一样,流露出倔强不屈的神情,握紧双拳,挺直脊梁不愿低头。一枚石头丢过来,正中她的额头。女孩偏过脑袋,猩红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下。
真是够了!这孩子究竟做错了什么!她远离故土,屈居帝国,被指责的唯一缘由,不过是身为异族而已!奥维利亚虽然难以接受秘法,但也绝不会将诡异的天相归结到无辜之人头上!
“我们救救她。”伊莎贝拉望向梅伊。好脾气的狮卫挑起眉毛,惯有的微笑与惊讶一同悬挂在脸上。“我可是奉命护送您匿名出行。眼下却要为这等小事暴露行踪……您该不会受惊过度,已将奥特号上的遭遇忘却了罢?”
“可是——”伊莎贝拉打量车窗外。日头正在攀升,马车上方既无风帆,也没高耸的悬崖可供刺客藏身。唯一危险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太多陌生的脸孔拥挤在一起,愤怒与鄙夷越过一张张扭曲的脸孔,在人群中飞快传递。不,眼下情况不同。伊莎贝拉告诫自己冷静。奥特号出行的日子是早已敲定的,从贵族到弃儿都知晓的重大节日,而我此番出行所知之人甚少。倘若刺客埋伏在路途上,那么只能是绯娜身边的人将我出卖。
出卖你的,或许就是红发魔女本人。心底,一个声音淡淡地说。
伊莎贝拉抱紧胳膊,努力忽视升起的寒意。“请您帮帮她。”她恳求梅伊。狮卫耸耸肩,不置可否。人群再次推攘起来,嗓音沙哑的男人分开人群,“都他妈给老子滚开!”他一边叫嚷,一边扯开灰发的妇人挤过来。只着围裙的赤膊铁匠高大的身形挡住他的半个身子,从伊莎贝拉的角度,只能望见他半秃的油黑发顶,辨不清面貌。
都城警备队。伊莎贝拉瞥见被男人的红衣与打成圆饼样式的剑首。那是都城警备队的标准装扮,她曾见过多次,剑首上打有警备队标记和持有者姓名。半秃的警备队员绕过铁匠粗壮的胳膊,一脚将其身旁的瘦高农夫踹倒。农夫扑向包围圈中心,尚未爬起,先抬起沾满土灰的脸,啐了柏莱人一口。“渣滓,等着浸冥河吧!”
皮鞭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响在农夫脸畔。是克莉斯!伊莎贝拉从农夫恐惧的眼神里明白过来。长鞭并未抽中他分毫,那黑瘦的家伙却大声尖叫,连滚带爬钻进人群,从乞丐的烂腿与红眼酒鬼的干瘪酒袋间滚过,转眼间不知所踪了。
“这是哪家的护卫?啧啧,脾气倒不小嘛。守着这猪人,是打算喂狗?告诉你们,我双子塔的朋友跟我说了,这些个东西的血肉又臭又硬,帝国獒也不爱吃哩。”
“双子塔帮厨的小弟也不会那样说。”克莉斯声若寒霜。
“闭上你的鸟嘴,赶车的!”
秃子警备队员抱起手臂,豆子似的小眼睛转动不休,从车头扫向车位,又移回来驻留在伊莎贝拉脸上。伊莎贝拉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缩回脑袋。秃子嘻嘻一笑,放下手臂走向车厢。“漂亮的小姐,雇上这么老些护卫,打算去哪儿呀?”
“不关你事。”克莉斯代替伊莎贝拉作答。秃顶男人回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面色不善。他并未理会克莉斯,继续向车门走来,视线仍落在伊莎贝拉脸上。梅伊轻踢战马,马匹前进几步,马头正对车门,挡住秃顶的去路。他怏怏地垂下抬起的胳膊,干笑两声。“小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对吧。听哥哥的话,再往前走,可就是城郊了。现下乱得很,前些天伟河的事儿你知道吧,要出城,没有大人物的文书可不行。”
他泛着油光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笃定没有家徽的伊莎贝拉是个惶恐的乡下丫头,正需要他这样手握权柄的好男儿相助。秃顶清了清喉咙,拿出讨好的音调与笑容。“你要是迷路,我可以派小弟送你一程。你瞧,”他瞥向柏莱女孩,“猪人出没的地方可不安全。这附近净是些流氓,小偷,乡巴佬,分到的牛肉也是最差的。您这样的小姐,要是在路上遭到劫掠跟……啧啧,那滋味儿,可够受的啰!”
“哎嘿,我以为我还没死。”梅伊手撑马鞍,前倾身体,有意露出腰间长剑。“管好你裤裆里的脏东西,想要染指我家小姐,先问过我的剑。”
“放你娘的屁!你爷爷我一片好心!”警备队员蛤蟆样松弛的下巴随着喉结的起落蠕动,他握住自己的佩剑,粗短的手指不安弹动,绿豆小眼盯住梅伊,尤其是她腰侧包裹牛皮的剑柄,活像她是刚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他在考量梅伊的实力,伊莎贝拉心想,也包括其他护卫的实力。倘若我独自一人遇到这些家伙……黑岩堡与克莱蒙德的遭遇记忆犹新,伊莎贝拉口干舌燥,端起温葡萄酒吮了一小口。她好想念她的弓,它被落在马车后的箱子里,不见天日,与长裙和披风呆在一起。我应该带着它,梅伊永远带着武器,克莉斯也时常佩剑,真正的武士决不让她的武器落单。
“怎么回事,丹尼?别耽搁太久,瞧这倒霉的日头,头儿今天耐性可不好。”又一名红衣警备队员挤过人群。他们不像帝国士兵,佩戴阶级鲜明的徽章,伊莎贝拉无法判断他们的职位高低,直觉告诉她来者地位更高。起码他干净挺拔,有一口克莉斯一样的整齐白牙。
“商人的马车留给城门口的家伙去处理就行了。还是你有所发现?”他拨开人群,边走边说,绕过拉车的长鬃马之后,视线落到车旁的柏莱女孩身上。她捂着额头,鲜血透过的她的指缝,沿着皮肤深沉的手臂蜿蜒流下。女孩既没有哭,也没有颤抖求饶。她睁着她的紫眼睛,盯住面色不善的帝国人。
“管好你的猪眼。”警备队员伸长下巴,瞪视柏莱人,继而瞥了一眼马车,目光在伊莎贝拉脸上稍作停留。“别管他们了。”秃子的长官淡淡地说。
“不,你没听到刚才这婊子怎么说我!”秃顶警备队员咬着牙。梅伊冷笑:“现在我可听清了。你猜怎么着……”她拨转马头,踢马逼向秃顶。秃顶站在地上,面对骑乘战马的梅伊只能后退,却始终仰着他的头秃脑袋,不肯就此认输。
“所有人现在都给我立刻滚回自己的地方!”白牙队员粗鲁地打断她。梅伊微眯双眼,眼中常含的笑意尽数收敛,危险的气息犹如磨亮的剑锋,在她眼中徐徐展开。白牙毫不畏惧,冷冷与她对视。
他们会打起来吗?我们的人比他们的多,动起手来,区区警备队员,不可能是银狮的对手。哼哼,要是让绯娜知道她的银狮惨遭耗子羞辱,可就有趣了。伊莎贝拉不认为己方有吃亏的可能性,正相反,借此机会,可以让那柏莱女孩儿逃走。看她呆呆的样子,该不会跟马奇一样,只懂死战,从不撤退吧。
“他说的没错,我们现在就走。”克莉斯跳下马车,走入视野。白牙轻蔑地笑,克莉斯毫不动容,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瞧瞧,丹尼,这木杆马夫倒比你懂事。立刻动身,我可不愿再踩死几个人,桌上还搁了一堆文书没写。”他散漫转身,深深望了克莉斯一眼,摸向腰际。伊莎贝拉以为他要掏出烟斗,神经松弛下来的瞬间,却见一道闪亮的白光划过视野。她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柏莱女孩坐倒,血线仿佛猩红的长鞭,顺着白牙的长剑扬起,甩向空中。梅伊愣在马背上,和伊莎贝拉一样错愕。转眼间,白牙的钢剑再次斩下,柏莱女孩尖叫,克莉斯冲上去,抓住白牙的手腕。
“快上车!”她对女孩喊。
伊莎贝拉来不及多想,立刻打开车门。柏莱女孩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起身,捂着脖子跑向车厢。离得近了,伊莎贝拉才发现她长得实在瘦小,尤其以柏莱人的体型来说。鲜血顺着那孩子的手肘垂落成线,天知道她干瘪的胸脯之下还有几滴热血可流。
秃子鼓起眼珠:“你们疯了!”说着伸出他油腻的脏手。伊莎贝拉一手捞住柏莱女孩,将她拉上车,用力关上门。秃顶绕过梅伊奔过来,跃向窗口,双手扒住车窗,将他的秃脑袋伸进来。伊莎贝拉探身抓起酒壶,朝秃顶抡去。秃顶惊得头皮冒油,慌忙蹲下。伊莎贝拉顺手将酒泼了出去,倒了他一头一脸。梅伊赶过来,将他踹了下来,高声呼唤同伴。伊莎贝拉探头望出去,白牙的长剑已被打落在地。克莉斯扭住他的胳膊,他龇牙咧嘴,虎牙白得瘆人。
“脑子里进猪屎了吗!贱民!阻挠大人们执行公务,你死了,你死定了!可比大人绝不会饶恕你们!你们会被剁碎了,扔去海边喂猪!”他口出恶言,克莉斯面若寒霜,扭动他的手臂,提起膝盖,顶向他腹部。白牙失态尖叫,脊背拱起犹如虾米,手骨扭成令人难受的角度,不知是被克莉斯弄脱了臼,抑或更糟。
“坐稳,我们冲出去。”克莉斯仰起脸来,转向伊莎贝拉。冲出去?在被团团围住的情况下?伊莎贝拉望向人群。围观的帝国人原本蠢蠢欲动,腰系皮围裙的铁匠举着拳头,生满卷须的嘴仍大张着,不知刚才在咆哮些什么。他毛绒的胸口挂着两点刺眼的鲜红,是那柏莱女孩的血。背后两个推挤他的人神色木然,扶住铁匠的肩膀,直盯着受伤的警备队员。
这些家伙原本打算推波助澜,要不是克莉斯插手,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如今眼见倚仗之人倒下,他们邪恶的勇气转瞬间便泄得一干二净。克莉斯望向人群,众人不敢与她对视。钻出人墙的黑瘦手臂缩了回去,铁匠后退半步,耸起他肥壮的肩膀,别开脑袋,厚嘴唇一开一合,不知嘟哝些什么。与瑟缩的人群相反,包围圈尽头,人潮开始向两旁分开。伊莎贝拉注意到警备队扬起的猩红旗帜,旗帜下面是红制服,为首的人骑着一匹花斑马,留有一头梳得泛光的齐耳灰发。
“他们来了!”伊莎贝拉警示克莉斯。
“我知道。”克莉斯曲起手肘,用她快得让人辨识不清的手法,将白牙击昏。被梅伊踹倒的秃顶刚爬起来,目睹同伴被制服,呆愣片刻,索性扑倒装死,漫起的尘土模糊梅伊轻蔑的笑容。
“坐稳了!”话语传进伊莎贝拉耳里的时候,克莉斯的背影已消失不见。长鞭破空声清晰响亮,马儿长嘶,车窗摇晃。车轮隆隆转动,车头正对人群,克莉斯甩鞭开路,梅伊举手招来两名银狮,三人同时踢马,朝拥堵的人群冲锋。“蓝宫万岁!威尔普斯万岁!”年轻的银狮抽出佩剑,举剑高喊。
面对骑兵的正面冲锋,步兵通常一哄而散,即便不谙军事,伊莎贝拉也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方才凶神恶煞,企图当街行凶的帝国人甚至不如奥维利亚的蹩脚佣兵。他们尖叫着,推搡着,哭嚎着四散而去,没人敢回头看上一眼。选错方向的民众与被警备队驱赶的人潮撞在一处,瞬间绊倒数人,挡住警备队追击的步伐。
“猛狮在侧,群羊虽众,有何惧哉?”绯娜曾经这么说。彼时伊莎贝拉以为她只是惯常地看不起人,而今体会,似乎并非如此单纯。
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伊莎贝拉俯身端详车厢里的柏莱女孩。她分明瘦得皮包骨头,脑后颈椎清晰隆起。女孩半跪,捂住颈侧,先前喷涌的鲜血已有些微凝固,蜿蜒的细流顺着她的手臂淌下,车厢铺地的羊绒被浸湿,晕开一大团湿漉漉的痕迹。女孩仰面望向伊莎贝拉,清澈的紫眼里既看不到恐惧,也无帝国人最爱嚼舌的愚钝。
“你还好吗?”伊莎贝拉问了句蠢话。她尴尬微笑,将之掩饰过去。“你伤得怎么样?可别逞强。”她伸出手,女孩别过肩膀,避开她的触碰。伊莎贝拉微愣,尽量笑得温和。“别担心,别害怕。”她蹲下来,扶住摇晃的车厢。“我不是帝国人。而那位出手相救的女士,不仅医术高超,且是我所见帝国人中,最公正善良的。接下来的事,交给她就好,用不着担心。”
用不着担心。伊莎贝拉抓紧车门雕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