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披高贵的深蓝丝绸,头戴金冠,缓步而来。他展开双臂拥抱他的小妹,亲吻她的脸颊,他的头顶金光闪耀,全然不似曾经坠落尘埃。妹妹之后,他向琼斯大人致以亲切的问候。奥特号之行令可怜的财政大臣受惊不小,她虚按胸口,宣称多日噩梦难眠,看那衰败的脸色不似作伪。
女士之后是瘸腿乌鸦卡里乌斯大人。皇帝按住他的肩膀,以示亲近。绯娜首次与卡里乌斯共同参与御前会议,遂多看了他几眼。老头子气色同样不佳。这也难怪,两周以来,化为脓血的刺客已经够让人头疼,皇室慷慨赐予的牛肉与面包又引来难以计数的乞丐与流浪汉。与此同时,洛德赛城门紧闭,贵族们闭门不出,追逐他们而来商贩,佣兵,自由骑手同样滞留都城,引起的麻烦不计其数。都城警备队疲于奔命,乌鸦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绯娜甚至怀疑卡里乌斯趁此机会,将他的黑爪子伸向滞留的大贵族。
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吗?绯娜在皇帝手边的高背椅上坐下,打量卡里乌斯油亮的胖脸。奥特号刺杀案闹得满城风雨,各家的信鸽只怕累断了翅膀。飞行空中的字里行间,大人物们的耳语之间,究竟暗藏多少秘闻?眼下正有一个绝好的借口,一一查探清楚。刺客尚未落网,满城权贵又有几人能够自证清白呢?
“好一群聒噪的鸟儿,巴隆大人。”绯娜望向长桌尽头的巴隆爵士。白鸽扑扇翅膀,咕咕叫着掠过她背后打开的玻璃窗。皇帝的侍卫队长“独狼”巴隆难得就坐,而非守在门口听候差遣。拉里萨大学士在巴隆大人左手边落座,长桌对面,步伐沉重,脸色阴郁的是乔许·哈里斯爵士。他奉命率队查探红死谷袭击公主御驾的怪物,却始终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回来复命。琼斯大人先于他坐好,乖巧得像个奥维利亚女孩儿。
阵容豪华的崭新剧目,请陛下先行观赏。绯娜心底冷笑,端起冰镇薄荷水吮了一口。冰水尚未入喉,便听得卡里乌斯将军粗声粗气的抱怨。“特别尉队已尽全力。”
“不论您怎么想,卡里乌斯大人,在我看来,狮卫,禁卫,特别尉队合力也揪不出一名刺客,并非值得称道的事迹。”
“哼,”卡里乌斯抽动他的大鼻子,吸出声响,“倘若狮卫与禁卫军也必须分配兵力处置洛德赛层出不穷的治安事件的话……”
“还有什么事件比保护陛下与皇室成员的安全更加重要?”巴隆抬高眉毛,浅褐的眼睛偷瞟皇帝。皇帝略微颔首,皇冠上的蓝宝石反射出璀璨的晨光。“还有居住城内的各位公爵,夫人,以及各大家族的继承人。虽然各家自有护卫,但他们可是听从我的召见前来。我叫他们来是参加盛会,可不是让他们来打架的。狮卫的担子,没有想象中轻松啊。”
“比武大会以来,特别尉队便已日夜轮班值守,实在是……”卡里乌斯将军越说越急,几乎要站起来,但最后只蹭了蹭残疾的腿,紧抿住他的厚嘴唇。皇帝闭眼聆听,眉头渐皱,最后他轻叹一声,捏住眉间皮肉,沉重的皇冠稳坐颅顶。“你的难处,我并非不知情。近来要案颇多,乍一看哪一件都值得追查,但总得把最要紧的先办完。”他转向乔许,“你的报告我仔细看过,西蒙大学士也曾过目。”说着他望向在座的另一位大学士。皇帝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可以给险些遇害的小妹做交代的答案,一个可以安抚惶惶不安的贵族们的答案,无论它真实与否。
快编一个出来,你可是当今大学士,拿着不菲的俸禄,只需动动嘴皮子,就能为你的陛下把全国的傻蛋们耍得团团转。绯娜靠向椅背,转向拉里萨大学士的方向。而那少年白的女人只是与她对视,眼神呆滞,像个不识字的蠢货。
皇帝顿了顿,接下去说道:“‘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我,还是公主殿下,秘法学会,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乔许爵士。”
“我,我让手下轮班,日夜不停,查探数日,陛下!”乔许是哈里斯家的第三子,若非妹妹暗中出力,他绝不可能揽下这桩御前差事。如今没见过世面的弱点暴露出来,晨间朝会才刚刚结束而已,这位乔许爵士便满头大汗,活像刚从铁匠铺里钻出来。他急切地摸索荷包,粗鲁扯出一条大手绢,捏成一团擦拭额头。“下面什么都没有。那里可是红死谷,陛下!除了,除了几朵发光的蘑菇,风干的柏莱人尸体,就只有无穷无尽的砂岩,奔流不息的地下河水。那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陛下!”
“那具柏莱人的尸体我们解剖过,死于失血,伤口是坠崖造成的,瞧不出特别之处。”拉里萨大学士淡然补充。“诺拉学士带回来的样本很有价值,她所发现的蜘蛛既不属于任何已知物种,也与曾在北疆出没的尸鬼大相径庭。至于那些骑乘蜘蛛的家伙……”她沉吟片刻,“他们不可能凭空出现,转眼间又踪迹全无……”
“我,我确实仔细搜查过了——”
“拉里萨大学士并未谴责你办事不力。”绯娜瞥了乔许一眼,看在他妹妹的份儿上,绯娜自以为没有过于怠慢他,但他仍缩起肩膀,做出委屈的模样。真是够了,这些没用的家伙。“倘若我们不能将红死谷清理干净,那么与之毗邻的桑夏的安全……”
“桑夏很好。特派员汇报未见异常,除了——”卡里乌斯瞥向大学士,“我很抱歉,关于学士们的遭遇。桑夏驻地挑衅秘法学会的闹事者,帝国绝不轻饶。关押的闹事者首领不日即可抵达洛德赛,我会亲自审问,呈交陛下,请求裁决。”
有什么可审的?不就是神殿唆使无知民众攻击学士?脑袋空空的贱民只会跟你哭诉苏伊斯的受辱令他们如何痛苦,即便有人提到孟菲的名字,你又能怎么样?扑扇翅膀飞上月丘吗?最后不过抖抖你的瘸腿,不了了之。就想南港夜刺一样,不了了之。绯娜叠起腿,五指敲击膝盖。
“桑夏驻地的事先如此处置,控制住首领,参与闹事的人尽快遣返,换干净的进去。这一次,你一定要亲自确认,确保大人们安全无虞。”
“大人们?”绯娜警觉。坐在座位上的卡里乌斯鞠躬,正可以瞧见他稀疏的发顶。哈,我雷厉风行的老哥。什么跟你商量,不过例行通知而已。我花拳绣腿的小妹,当做雕塑立在墙角作装饰还行,让她参与皇帝的决策?啧啧,还不如跟瘸腿的秃毛老乌鸦嘀咕。该死的卡里乌斯,从前以为他起码有点骨气,没想到只会学舌,马屁精!
“不安全,行刺事件,红死谷地下魔怪的调查都无进展的情况下,贸然前往桑夏实属不智。想想看,我的哥哥,当时可是在伟河的河面上,刺客绝不可能半途潜入。启程之前,奥特号上到瞭望台,下至船舱里的马桶,里里外外检查过三遍,尚且不能确保无虞,更何况道路复杂,宫殿众多的桑夏?”绯娜抱起手臂。坐在对面的巴隆平和得不像个无能的侍卫队长。
“抱歉让您受惊,我的殿下。”他刮青的脸微笑。“行刺的事儿,对小姑娘来说是太刺激了些。还是您尚未准备好?作为帝国的首脑,意味着随时与刀锋共舞。”
“哼,无聊。是谁教的你这套说辞?还是你自以为屁股落在椅子上,就有了质疑我的权力?”绯娜直望进巴隆眼里,他含笑的浅褐眼睛镇定从容,瞧不出动摇的迹象。虽然这家伙嘴贱性格差,长得也不好看,但却拥有武士最重要的素质。什么时候我也能找到几个这样的手下,当然了,忠诚还是第一位的。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我奉劝你收起你的小心思,巴隆大人。威尔之子的气量,绝非凡俗能够轻易揣度。”绯娜反击,巴隆沉静的双眼散发出老练武士的气质,短暂的沉默之后,皇帝帮腔。“绯娜现在不仅是我的小妹,更是朝廷重臣,你们跟她交谈,须得注意语气。巴隆所言,虽然不加修饰——”噢,原来罪魁祸首在这儿。绯娜肚里翻个白眼,只听老哥说到:“却也并非全无道理。身为帝国的主人,生来便要承担风险。要说刺杀的危险,自你我出生开始,便如影随形。”
“所以就无需防备,大大方方送到敌人刀口上?还是应该祈祷对方是个蠢蛋,偶然的成功实乃苏伊斯垂怜?”
绯娜挑眉,皇帝欲言又止,挪开视线,巴隆大人不肯放过效忠的机会,整个会议室都是他浑厚嗓音的回响。“容我提醒,殿下,敌人所欲乃奥维利亚人。甲板上多次交锋,对方并未流露出对御驾不利的意图。”
“如此说来,我们的侍卫队长大人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他们今天能对奥维利亚人下手——并且轻而易举瞒过巴隆大人的岗哨——他日就能藏在狮椅的影子里,对皇帝不利。这样的风险,我们可以承受吗?只因为上一个刺客‘并未流露出对御驾不利的意图’?”
巴隆噎住,转而求助他的陛下。皇帝沉默片刻,忽而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置奥特号上受惊的大人们于不顾。眼下天相异常,流言四起,谣言不仅在市民之间,也在贵族间传递。不受控制的言语,比利剑还要危险。”老哥忽而冷笑,“‘威尔的荣光即将泯灭’,哼,一边享用威尔普斯赐予的土地与爵位,一边传唱这样的歌谣,搁在哪一个纪元,都不妥当。”
“我们可以发布禁令。”老乌鸦双手互握,他的粗手指捻着掌缘厚茧,神态甚至有些享受。“即日起,禁止传唱一切与末世,红月,诸神泯灭相关的歌谣。抓捕违禁者,奖励告发者,杂音将很快消失,不再困扰陛下的耳朵。”
“取而代之,他们——我是指所有人,包括贵族和平民——人们仍会开凿密室,修建地下室。封闭的石墙之内,流言的回响更加巨大,终于成长为凶险的怪物,倘若落入不法之徒手中……”
“大学士的意见是弃之不顾?”卡里乌斯大人摊开大手,大学士望了他一眼,灰蓝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冷光。“我只是建议从长计议,大人。”
很好,只要皇帝需要,眨眼工夫,我们倚重的大臣们脑中便如洪水过境,什么行刺,早不知被冲到哪个山沟里面去了。绯娜啜饮薄荷水,尝到植物的苦味。这可真让人在意。借由水杯遮挡,她偷瞄哥哥。头戴宝冠的皇帝从容平静,凝神听取大臣们的建议。好个明君风范,但是贤明的皇帝大人,对于冒犯您威严的刺客,您是不是太宽容了些?当初死谷归来,是谁不听劝阻,大骂臣僚,执意要处罚特派员与工地警卫的?您狮子的爪子何曾如此柔软呢,我的陛下。难不成,他有意反对我处置奥维利亚的政见,刺客实际由他亲自安排?不,他是帝国的皇帝,随时可以否决我的提议,用不着采用这种令自己颜面受损的方式。但就这么放过贼人,就连巴隆都……
绯娜打量巴隆。后者正从侍者的托盘中接过满杯的薄荷水。“诚然,受惊的大人们需要安抚。陛下召见他们,可不是为了他们饱受流言困扰的。拉里萨大学士所言也不无道理,嗨,人嘛,颈上三寸与脐下三寸,向来最难管束嘛。”他端起水杯凑到唇边,望向乔许爵士,满脸坏笑。乔许像个奥维利亚姑娘一样局促起来,干咳两声,慌忙抓起水杯,挡住自己精彩的表情。
“既要约束他们,又不能太过强硬。只好买通梦精灵,让它们吹吹枕旁风啰?”绯娜笑笑,发苦的冰水实在不对她胃口。她搁下水杯,拒绝侍者将它斟满。
“我们有比梦精灵更令人信服的帮手。”皇帝居然接过她的风凉话继续说了下去。绯娜有些后悔。应该把水装满的,她心想,至少可以用来挡脸。几双眼睛一齐望向他们的皇帝,皇帝若无其事,他转向大学士。听了他的发言之后,绯娜觉得她的老哥只是一时兴起,存心要捉弄大陆上最聪明的头脑罢了。
“我们已与孟菲大人达成一致。”不不不,哪来的“我们”?一切都是你的独断专行啊,我的老哥。“神殿会帮助我们,暂时将焦点转向柏莱人。”木椅声响,拉里萨大学士已然站了起来。皇帝竖起手掌,阻止她发言。“先别着急,我的大学士大人。我并不糊涂,这只是权宜之计。秘法学会的调查仍旧进行,我需要得知所有的结论,不论是不是暂时的。钱的方面——”他看向琼斯。忙着往金币里掺假的财政大臣甜美微笑,怎么看都有些底气不足。皇帝无视她的暗示,依然说:“资金的问题不必担心。我向来支持学会的研究,你知道,尽全力支持。”
“我想现下讨论的是利用柏莱人?”该不会打算驱使柏莱劳工打造什么见鬼的天梯,竖立起愚蠢的标杆吧。这想法实在太傻,绯娜甚至没法说出口。拉里萨大学士望向皇帝的脸同样惊疑不定。当然了,沾上没眉毛的家伙,是个有脑袋的都会不安。
“我们需要……一些人来为袭击负责,你知道……”巴隆爵士摊开掌,仿佛在向绯娜请求什么。哼,为何不认真向我请求?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不相信我的能力?如果由我处置,我一定不会转向神殿,当然,绝不可能。与秘法师合作,依靠特别尉队,封禁红死谷与桑夏,立刻停止不必要的庆典,遣散外地人,保护臣子的安全,倾听他们的想法。不论情势如何糟糕,怎能把希望寄托在孟菲身上?
充当皇帝唇舌的巴隆对此毫不知情。“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他说到,“刺客力大无穷,与之交手的狮卫,甲板上的大人们均可证实。他强壮结实,凶恶执拗,说是心怀怨恨的柏莱少年再合适不过。野蛮人的巫术,令患者食虫的巫医,永远是帝国人噩梦里令人发毛的东西。”说着他望向大学士,真不知究竟是谁给了他信心,让他自信能够得到大学士的支持。
“柏莱人并无巫医的说法。事实上,我们并不清楚柏莱人如何处理伤病。双子塔中尚无柏莱人的疾病纪录,他们甚至可能是不生病的异种——鉴于其居住粪坑还能健康存活的现状。至于巫医,巫术,那些都是图鲁人的东西,巴隆大人。”
噢,天呐。绯娜靠进椅子里,比起双眼。智慧的双子呀,倘若你们果真洞察万物,何不睁开眼看看你们的信徒这一本正经的书呆样子。算了吧,你的皇帝根本不在乎巫医究竟属于哪个种族,说到底,对于我们帝国人来说,这个和那个究竟有何不同?
“既然是与神殿合作,想来你们早已编好故事。说说看,是妖魔附体还是受了蛊惑?干嘛这么看着我,难得帝国最好使的脑袋瓜聚集于此,不说来大家鉴定一下,岂不辜负这半日时光?”
“我们,”皇帝微倾上身,注意到绯娜的视线后,改口为“他”。“孟菲大神官认为,柏莱人的体型与传说中混沌神的子民相似,正可以利用这一点。月丘会令信徒们相信,尤其是那些因赤月前来朝觐的信徒。我们可以安抚他们。”皇帝以手作刀,平斩出去。实在是一双了不起的肉掌,轻轻一挥,数以千计的猪人便要丧命。“柏莱人的抓捕,审查,行刑工作将由都城警备队转交到特别尉队手中。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皇帝转向卡里乌斯将军,老男人的脸色很差,欠缺打理的下巴坚硬顽固,但一个屁也没能放出来。这头老熊只懂点头,拉里萨大学士毫不掩饰她的沮丧和失望,轻声叹息。皇帝不肯放过她,继续说道:“学会的研究要加快。我明白,希望西蒙大学士也能明白,神殿的作法只是一记镇痛膏药,并不治病。洛德赛的柏莱人不多,脑袋砍完之前,我需要学会给我一个说法,让我可以安抚贵族与民众,终结赤月带来的惶惶不安。”
“同时查明那些怪异的武士目的为何。”绯娜坐直身体,确保在座的每个人都注意到自己,“他们蓄意谋害我,几乎就要得手,如今却杳无踪迹?事先声明,我可不接受那些家伙是什么混沌神的遗民,淌过冥河,穿越地府来向威尔之子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