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我该干些什么?向她道谢,还是道歉?不,还是避开为妙,如今你连她的仆人们都无法面对了不是吗?可是你支开狮卫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花园里乱晃,喂饱洛德赛早熟的蚊虫吗?伊莎贝拉捧住脸,沿着回廊,走在微温的马赛克地板上。她的帝国式高筒凉鞋沙沙细响,虫鸣藏在远处的灌木丛里,听上去与她一般焦躁。披戴亮银头纱的苏伊斯将几朵淡云照得发亮,猫头鹰带颤的笑声从遥远的东方传来。帝国人相信猫头鹰是双子神的爱宠,智慧的化身,苏伊斯作证,如今我正需要它呀。

喔哈哈哈哈——笑声再次响起,一多半却是从回廊上方二楼敞开的玻璃窗飘出来的。低沉的男声中,弥兰达略带沙哑的女人声线格外出挑,甚至有些迷人。如果克莉斯喜欢的是那样的女孩子——糟糕,伊莎贝拉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轻拍面颊,仿佛如此便能将上面的温度抖落似的。

在奥维利亚的好小姐的世界里,留宿在外,倘若没有主人召唤,就该呆在卧房中,缝补,读书,弹奏,歌唱,干什么都好过独自游荡在主人的花园里。如果安妮在,她一定要这么劝导我的,如果安妮……

暴涨的疼痛似乎要将肋骨顶破,伊莎贝拉抱起手臂,她快步走过仆人嬉笑的回廊,拨开棕榈宽大的绿手掌,走向僻静的花园深处。回过神来的时候,双腿已循着树影深处的笛声不知走了多久。草叶蹭过小腿,露水濡湿凉鞋的细皮带,水汽沿着菱形空隙,爬满皮肤。裸露的脚趾间又滑又腻,泥土的感觉分外真实。

你在做什么呀,伊莎贝拉?裙子都贴在腿上了,脚趾之间一定也满是泥污,你还嫌不够糟糕,还要往里钻。整个庄园里,还有谁会在月下吹奏?说好了要避开她,却在明月当空的晚上,在她的花园里搜寻她的踪迹?我知道你并非有意,可在外人看来,不正是如此吗?

“这首曲子,小时候母亲常哼给我听。”伊莎贝拉站在芭蕉树后,借由下垂的绿叶挡住头脸。笛声戛然而止,克莉斯将笛管抽离唇边,缓缓放在膝头。月夜下的石块泛出赭色,她静坐在上头,黑衣黑裤黑皮靴,让伊莎贝拉想起她在泉园的屏风——黑甲的威尔躲在芭蕉树后,透过叶片的裂隙,偷窥爱神静卧的容颜。羞耻让她一下子溜出来,皮凉鞋偏偏又湿又滑。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让她收不住脚,滑出去半步,芭蕉宽大的叶片抽在她脸上,响声清脆。笨蛋,真当自己是小丑吗?伊莎贝拉暗骂。她偷瞥克莉斯,她的骑士坐在暗红的大石头上,偏过脸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如藏琥珀。

“没事的,我没事。”伊莎贝拉扶住芭蕉树站稳,小心翼翼走向克莉斯。她不愿再道歉,那让她看上去像个十足的笨女孩,没人愿意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出那副样子。“你总是在月下吹奏?”

见伊莎贝拉向自己走来,克莉斯挪了挪身子,为她让出空位。伊莎贝拉犹豫片刻,拂过裙摆侧身坐了上去。石头崎岖坚硬的表面留有克莉斯的温度,这让伊莎贝拉双肩紧绷起来,既想立刻逃开,又得按捺靠过去的渴望。

“庄园清净,此处离你居所不远,我想你应该听得到。你身处异地,难免孤单不适,而我又是克莉斯,不会安慰人,不懂如何逗人开心,也从来不笑。”

克莉斯的回答教伊莎贝拉“噗”地笑出来,她身体颤抖,堪堪落在石头上的半个屁股顿时失去支撑。伊莎贝拉滑向墨绿的浅草,这回肩膀终于被克莉斯搂住。全身短暂腾空之后,她被轻巧地安放在石面上。为了挪出更多空间给她,克莉斯往旁边挪了几寸。然而石头终究不是长凳,肩膀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好近,深邃的金眼让伊莎贝拉的心狂跳不已。

她说她想安慰我,也想逗我开心,甚至想要笑给我看?不不不,你怎么把人家说得活像旅馆的陪酒女郎。可是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相遇以来的种种好似交错的水道,川流不息。初春,盛夏,深秋,隆冬,四季所有的颜色包含在条条水路里,都是她的英勇,她的温柔,她的善良,她的聪慧,她的冷酷,她的残忍,她的拒绝留下的色彩。斑斓的水网之中,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的她?现下她对我做的所有,全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的吗?会不会转过脸,她又将一切抛到脑后,丢下我独自一人?更何况,如今除了她,我还能依靠谁呢?

“您用不着做这么多。”该死。伊莎贝拉咬住自己的舌尖,疼痛没能让她变聪明,只教她生气。傻子似的愣了那么久,最后说出来最违背本意的一句。糟糕,她要生气了。那种标准的克莉斯式气恼,冷冰冰地像个铁块人,保持拘谨的礼貌,僵硬地一鞠躬,撅着屁股退出去。你要问她怎么样,她一定会说,我天生冷脸,您误会了。

伊莎贝拉压住克莉斯搁在石头上的手掌。奥维利亚的小姐唯恐身边人再次逃走,固执地抠进心上人肉掌与岩石的缝隙中,握住她生了老茧,粗糙的掌缘。克莉斯的手动了动,伊莎贝拉以为她要抽身离去,用力将她捏紧。克莉斯修长的手指蜷起来,反将伊莎贝拉五指握住。伊莎贝拉听到自己猛咽口水,心跳声盖过远方猫头鹰的咕咕笑。

“这样好一些?你喜欢?”她瘦削俊美的侧脸转过来,寸寸逼近,伊莎贝拉脸庞热度暴涨,唯恐被她瞧了去,白白丢人。她连忙垂下脑袋,假装整理裙摆。克莉斯清朗的嗓音从头顶传来。“那是不喜欢?抱歉。”察觉到这家伙打算抽走手掌,伊莎贝拉羞恼交加,咬牙将她的薄掌握住,强行拉到膝头。

“克莉斯爵士果真不是谦虚,您安慰人的本领,比艾丽西娅爵士的礼仪还要差劲。”

“唉,骂我就算了,还要捎上我的朋友。”

“我哪有骂——也不知道是谁,嘴上说着要安慰人家,哄人坐下来,结果净欺负人。”说到最后,伊莎贝拉的声音已细若蚊蝇,面皮更是火燎一般地灼热,不由得她不深埋下脑袋。克莉斯轻笑。噢,听呐,她在笑,她果然笑话我,比树根下的虫鸣还要近,比远方夜枭的声音更令人心寒。

“因为我很笨。我跟殿下想的不一样,克莉斯·沐恩其实既笨拙又胆怯,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让殿下觉得舒服。”

“别,别那样叫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就说了吗,你可以,请你叫我的名字。”叫我贝拉。我的父亲,母亲,我最亲近的人都这样叫。心底的声音静悄悄地说。

“伊莎贝拉。”她温和地念。标准的帝国式发音,她念起来,比所有帝国人加起来的还要动人一万倍,每一个音节都婉转优美,胜过七弦琴下流淌的歌谣。“也许你不信,但我的心里,一直是想要护你的。倘若无意间做下了令你受伤的事,也只是因为我太笨,为此我向你道歉。”她歌手般的嗓音继续说道。我相信你。伊莎贝拉想这么说,然而羞怯让她的背心与喉管全都一片粘稠,除了摇头,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受了很多委屈,也失去了很多。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想要宣誓保护你,直到你……”

“我明白!我接受!”伊莎贝拉赶紧打断她,唯恐她说出那可怕的句子。她抓住她的胳膊,随后才发现不知何时两人离得这般近。自己的手臂轻贴着她,她的心脏跳得好快,和自己的一样。

克莉斯。伊莎贝拉迎上克莉斯垂下的目光,她的脸比以往都近,明媚的月光将月桂树细碎的树影投向她的眉眼,她的眼眸安静得让伊莎贝拉能够听到血液涌过血管的声音。深红时明时暗,点缀在她琥珀样的暗金眼瞳中,让她看起来神秘,危险又优美,散发着剑刃般的迷人气息。

“你在想什么?”伊莎贝拉问。克莉斯不回答,她像尊喷吐灼热气息的温泉雕塑,除了傻乎乎守望她的殿下,什么都不会。“为什么不说话?”伊莎贝拉又问。她控制不住尾音的轻颤,只得靠向克莉斯肩头,将它压制住。“你说你想要安慰我,在我身边保护我,可是你总是,这么遥远。”

伊莎贝拉的脸完全贴了上去。她的味道还是那样熟悉,让她想起遥远的北方,想起城堡外面起伏的墨绿松海。可是故乡离她那样遥远,现下书写的心情,得等到月余之后,爱德华才会读到。况且有好多事,是不能讲给他听的。要是安妮还在……想起生满雀斑的小侍女,伊莎贝拉心中又是一阵空旷的疼痛。她环住克莉斯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里,把泪蹭在她胸前柔软的薄衫上。风吹起来,树影沙沙轻响,夜枭哽咽。克莉斯搂住伊莎贝拉,她温热的大手缓缓拂过,却令伊莎贝拉更觉委屈。

“都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发誓为你保密,我的殿下。”她倾过身子,下巴贴在她额侧,呼吸闻起来像是刚饮过蜜酒。“我都可以听,你的踌躇,你的苦恼,你的欢乐,你的……”

伊莎贝拉忽然间抬起脸,她以前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耐,让“勇冠三军”的著名骑士凝固当场。她口不能言,沉默地凝视着她,金色的眼睛躲在暗红的树影里,好像陌生的野兽。

我的踌躇,我的苦恼,我的欢乐,我的欲望,你真的都想听吗?伊莎贝拉抱住她的骑士。诸神作证,她的掌心热得有如火烧,只有亚麻衬衣微凉的触感能让她稍微好过一点儿。有什么好怕的,帝国的土地上,这点儿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自家的公主,还在万人面前,当着胞兄,做下那种事哩!那种事……不行……伊莎贝拉的手掌不安地磨蹭克莉斯的后背。这样不行,远远不够,还想离她更近,在更近的地方,与她亲密无间。我也想听她的彷徨,她的恐惧,她的欢愉,想让她把所有的一切都与我分享。

“我……”

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只是抬起脸,克莉斯的面容顷刻间近得不可思议。莫娜尔抚平她的眼皮,让她闭上眼睛。视觉是如此的无用,每一口空气里都是她的味道,将她紧攥在掌心。克莉斯低头凑近,她的温度有如温热的薄纱,将伊莎贝拉包裹,嘴唇与她的一样柔软。

我该怎么做?我……

噢,诸神呐,父亲,弟弟,冥道上的安妮,老迈忠诚的伊万,我奥维利亚的师长朋友们,原谅我吧。我到底做了你们想也不敢想的事,然而忤逆的我却想要更多。更多,更近,在更近的距离与她坦诚相待。

“我算是乘人之危吗?”

“你猜?”

伊莎贝拉捧住克莉斯的脸。她的骑士也在喘,月色让她的皮肤看上去红得可怕,她的心脏猛烈跳动,不亚于刚刚赢得一场比武。

“一切都在我计划之外,我原本……是我不对,有朝一日你返回故土,你该如何……我只是……自从遇见我,你一定增添了许多烦恼,不必要的烦恼。”她的骑士垂下头,湿润的黑发垂落,虚虚地扫过伊莎贝拉的指尖,好似琴弦拂过歌手的心房。“不……”伊莎贝拉轻摆脑袋,“在那之后,我才真正活了过来。”克莉斯的身体因她简短的话语轻颤。伊莎贝拉乐起来,盛夏之花悄然绽放,占满心田。看吧,你的骑士在意你,正如你在意她一般,她独斗巨人与魔鬼,却因为你的一句话浑身发颤,不能自已。

“我——”话音未落,伊莎贝拉便被猛地推开,陡然拉远的距离让夜风插入两人之间,寒冷与距离让伊莎贝拉既空虚又害怕。她再次迎向她,肩膀却被摁住。伊莎贝拉顺着克莉斯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浓重的树影笼罩摇曳的草叶,灌木与大树的影子相互重叠,崎岖的轮廓深红近黑,好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蹲在长草里,鼓着腮帮瞪着月下相拥的二人。

“有敌人?”伊莎贝拉的手臂仍然舍不得与克莉斯分离,克莉斯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却垂了下来。“弥兰达……”她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册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