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铅色的云于起伏的树海上方滚动,夕阳间或穿透云层,为乌云勾出金色的边缘,潮湿的风紧贴伊莎贝拉的裤腿,拂动背后的箭壶。她捏紧角弓,风里的腥气让她的心神难以安定。她本想借由箭术练习抚平不安的心绪,然而与她作对的不仅是天气。

弥兰达失踪了。

确切地说,是离家出走。总之科博德在靶场找到她的时候,一会儿说她不知所踪,一会儿又咬定她的腰刀鲨齿,装水的皮囊,旅行所用便装都一并消失,一定是负气出走。

“一定是这样的,准没错!她太伤心,疲惫又难过。大人待她不该那么冷酷严苛,我,我怎么能说大人的坏话?尤其是在她背后……可是弥兰达小姐……您得知道,对于大人,她全心相待,绝无半点私心。大人被派去桑夏的时候,她明知会触怒大人,仍然为了她的安全跟随过去。她是不会走的,她怎么可能抛下爵士大人,丢下庄园,一个字也没留下,就这么离我们而去呢?”

少年急得快要哭出来,他抓住头发,试图用手掌挡住含泪的眼睛,那模样一下子让伊莎贝拉想起安妮,安慰的言语尚未出口,心肠先柔软下来。她抚摸少年的胳膊,尽力安抚他。“如你所说,她一定不会就这么丢下你们,独自离去,尤其是在克莉斯正需要她的时候。”

“克莉斯大人,”少年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抓住伊莎贝拉的手臂,“大人吩咐我来的时候,拜伦也在。她让拜伦准备马匹,剑也带在了身上,说不定这会儿,已经上马准备出发了。洛德赛这样大,该去哪里寻找弥兰达小姐?眼见就要下大暴雨,大人近来一直精神不济,求您拦住她,只有您能阻止她了!”

你们的克莉斯爵士可是击败枯目巨人的大勇士,怎会被小小雨点打倒?不过科博德所说也并非毫无道理。按照他的说法,弥兰达并未携带马匹和金钱,听闻她是丛林战士出身,若是有意躲避追寻,只消藏进森林里便是。洛德赛虽大,却只是帝国海疆广袤森林线上的小小珍珠,茫茫大森林,骑马去追只会碍事。寻找火神木的时候,高大的马匹可是让人吃尽了苦头,一路上也不知是哪位冷面骑士抱怨不休。弥兰达虽重要,也得找出线索,有的放矢地去追才是。

伊莎贝拉与科博德走出射击场,梅伊正靠在芒果树下等她,手里捏着半个鹰嘴桃,咬得甜汁四溢。

“真是疯了。帝国授勋爵士与奥维利亚公主,甘冒暴雨去追一个不服管教的蛮子?”

“弥兰达小姐不是蛮子!”科博德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失言,笨拙地鞠躬致歉。梅伊慵懒地摇晃手掌,顺手把吃剩的桃核扔进灌木丛里。“她是不是蛮子,天要不要下雨,克莉斯爵士的屋檐底下,究竟能挤进几个女人,都不由你说了算啰。”梅伊笑嘻嘻冲伊莎贝拉挤挤眼,“恭喜你啰。莫娜尔之箭能教石头也开出花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弥兰达她……不是坏人……”唇舌变得不听使唤,嘴唇仿佛自有记忆,怀念起那一晚的触碰。她的鼻息,她的温度,她儒雅而不失温情的吸吮。身体不由自主地热起来,伊莎贝拉快步走进风里,巴望风力帮忙驱走脸庞的热量。

我不该想那些,眼下正是克莉斯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想着……品味那样的事!伊莎贝拉按住滚烫的面颊,将梅伊与科博德远远丢在身后,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风将梅伊取笑的声音送至耳边。“这才几小时不见心上人,您就着急得只顾自己跑啦。让那图鲁人见到您这样,转眼又要跑走啰。”说罢嘿嘿坏笑。

伊莎贝拉哪有勇气回击,被她取笑,两腿迈得更快,到后来直冲进会客室,撞进披挂整齐,正走出门来的克莉斯怀里。

“怎么了?发烧了?”克莉斯扶住伊莎贝拉的胳膊,将手搭上她的额头。她的手好凉,伊莎贝拉不由打个冷战。克莉斯粗糙的手掌滑向她的脸庞,捧起她的脸。“哪里不舒服吗?可是旧伤复发?”她金色的眼里关切满溢,被她触碰,忐忑与羞涩的波涛渐渐平息。伊莎贝拉垂下眼帘,微微摇头。

“我知道科博德一定会去找你。”克莉斯垂下手掌,牵起伊莎贝拉,将她带到一旁。“我去去便回,又没人要刺杀我,不会有事的。”

“大雨将至。”伊莎贝拉望向窗外。绿影庄园是典型的帝国建筑,会客室窗口造得极大,几乎与人等高。越过修剪整齐的人工草坪,拥簇花圃的侧柏,正可看到远方地平线上,滚动的铅云业已吻上山脊苍茫的绿影。灰蒙的水汽顺着山势倾泻而下,强风刮过,雨点犹如散落的玻璃珠,打得窗户噼啪直响。而且这雨里……伊莎贝拉望向灰暗的山脊深处,风里的腥味似乎透过紧闭的玻璃窗,探入室内,阴冷的风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与你同去。我绝非有意为难她。我……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克莉斯摇头拒绝。“你尚在康复期,大雨会毁掉你的身体,我不允许你再胡来。”

“我有兜帽衫,你忘了吗?学会制造,短绒可以防水,来洛德赛以后置办的。”

克莉斯被她逗乐。“那点防水效果,骑出去五码,你的兜帽就得变成鱼缸。奥维利亚的小雨燕要变成水底的燕子了。奥维利亚的传说中,燕子冬季在水底冬眠,对吗?现下距离冬天尚早,洛德赛冬季温暖,连熊也不冬眠。”

克莉斯讲着她的学士笑话,拇指爱怜地拂过伊莎贝拉的脸庞。伊莎贝拉明白她呵护的心意,握住她的手,报以浅笑。我的骑士最是温柔,但有时候过于啰嗦,完全不像“勇冠三军”的英雄。伊莎贝拉下定决心要说服克莉斯,不待她酝酿完毕,克莉斯便抽走她生茧的大手。她背后的玻璃窗外,一辆货车冲出行道树组成的绿墙,横穿雨幕,践踏草坪而来。

马蹄与车轮的声响很快引起克莉斯的注意。她回头张望的时候,号角已然大响。三名银狮卫将将踏进草坪,其中一人号不离嘴,边跑边鼓着腮帮猛吹。狮卫多以双数或五人为一组行动,余下的二人想来是被闯入者打倒在哪里了。

居然有人冲撞银狮卫,闯入庄园。是来杀我的吗?伊莎贝拉握紧角弓,环顾会议室,检查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科博德瞠目结舌,他慌忙抓向身侧,捏到一把空气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并未佩剑。“我,我去通知梅伊大人!”少年拔腿便跑。克莉斯阻止他。“别慌,是老熟人。”她伸出手,将伊莎贝拉抽出的箭支轻推回去。“只是诺拉而已,她虽然是个博览群书的土匪,但总不至于一照面就要了她的命罢。”

“诺拉?”伊莎贝拉睁大眼。印象中,货车飞驰而过,连同赶车人一起,只是一道巨大黝黑的影子,她甚至连挽马的毛色都没看清楚。

“车厢上有学会徽章。”克莉斯叹息,“这个家伙,口口声声不接受西蒙大学士的好意,使唤起他的东西来却如同自己的一般,从不心怀愧疚。大学士太爱她,把她都惯坏了。”

诺拉学士,被西蒙大学士惯坏了?记忆中,诺拉学士除了大脑门,还有比脑门更加显眼的傲慢神情,她讥讽的眼神与话语尖刺一般令人不自在,但她为了研究不舍昼夜,甚至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噢,也不拿朋友的性命当一回事。伊莎贝拉瞥向克莉斯,后者望向门口,对自己的判断信心十足。

“诺拉学士看上去并不娇惯。奥维利亚被宠坏的女孩儿,可是连绣花针也不会拿哩。”

“你是说,像你一样?”

“我——我可是有练箭的,你瞧我的手指,强壮又灵活。”伊莎贝拉将生茧的手指塞进克莉斯掌心。克莉斯果真握住,垂下视线来看她。她嘴角含笑,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彩。伊莎贝拉忽然意识到这是极羞耻的事,想要抽回手,反被克莉斯握得牢牢的。

“都什么时候了……”她呢喃着,轻摆手臂,克莉斯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凑近。就在两人的手臂贴到一起的时候,门口传来刀剑交锋的激烈声响。风雨声中夹杂着女人呼喝,命令敌人投降的声音,仔细一听正是梅伊。

“不好,他们打起来了!”伊莎贝拉用力抽回手。克莉斯笑意不减,淡淡地说:“梅伊不会贸然攻击秘法师,区区几个狮卫,也不能拿诺拉怎样。”然而冲进门来的诺拉却半身是血。别说伊莎贝拉,就连克莉斯也愣在当场。诺拉抹着脸,甩去手上的雨水与血水,冷冷地瞥向克莉斯的长靴。“伟大的探索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你不过问也就算了,倒有心情跑去雨里骑马。”

“你受伤了?谁伤的你?不是梅伊吧?”

“如果比武赛场上同场竞技,我倒义不容辞。”梅伊闪身进门,她握着出鞘的钢剑,雨水顺着剑身不断滴落,留下一连串透明的水痕。鲁鲁尔跟在梅伊背后,面色沉郁,仍是那副每个人都欠她五百金币的样子。那日从广场救下的柏莱女孩也在,她头上的伤看上去并无大碍,左脸颊却肿起来。新鲜的腥红伤痕斜切她的脸庞,不知是皮鞭还是木棍抽打所致。女孩冲伊莎贝拉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她神情倔强,全无半点她这个年纪受到欺侮该有的委屈模样。

“不是你的血?”克莉斯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你又去哪里杀了人?你做秘法师真是憋屈,鸦楼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改日我跟卡里乌斯将军引荐引荐,眼下尉队人手匮乏。”

“呸,乌鸦!心肝跟羽毛一个颜色!”诺拉狠狠啐了一口。

天呐,今天月亮莫不是要从西边出来,诺拉学士居然指责别人没有心肝?伊莎贝拉端详学士愤恨的神情。她没在撒谎,诺拉学士学识渊博,聪明到不近人情,但在说谎和感情上却如稚童一般。是什么让她如此愤怒?克莉斯同样盯着学士瞧。没错,诺拉学士虽然无情,但毕竟出身双子塔,平日里并不粗鲁。相处的这些日子,伊莎贝拉还没见过她向谁吐过口水。

“没时间磨蹭了。”鲁鲁尔挤上前来。梅伊伸臂拦住她,被她狠狠掀开。梅伊“啧”了一声,扬起持剑的手。伊莎贝拉连忙阻止她。“没事的,鲁鲁尔不是坏人。”

“她是个柏莱人,小姐。柏莱人——”

“里面也有好人。”梅伊话音未落,鲁鲁尔,柏莱女孩,克莉斯,甚至诺拉学士的视线全都齐刷刷投向她,看得伊莎贝拉心中惴惴。梅伊讪笑。鲁鲁尔用力看她,她银白的眼珠让她乍看上去像个愤怒的盲人。柏莱女孩也在生气,她鼻翼鼓动,话未出口,两行眼泪便顺着脸颊淌下来。

“出什么事了?”克莉斯扫视二人,最后转向诺拉学士。学士抿紧嘴唇,她肥大的袖子浸透雨水与血水,因重量而下垂,包裹其中的纤细手臂微微颤抖,想来是握拳用力所致。

“死了,大家都死了!乌杉头领,塔雅头领,马奇,他们都死了!”女孩“哇”地哭出来。鲁鲁尔脸色灰败,绝望地闭上眼。“他们要杀了我们,要杀光我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