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跟丢了。提出计划的克莉斯觉得自己想了个蠢主意,而在黄昏的水泽与树丛间跟丢半疯的老太婆,蠢上加蠢。

“放弃吧,那老家伙或许掉进宝库之门,正与乌兰拉疯言疯语聊得畅快呢。”梅伊噗通一声坐进水里。她该庆幸屁股下面是块结实的土地。就在身后一里,某个水草丰美,蛙鸣阵阵的地方,克莉斯曾一脚陷进沼泽的陷阱里。野外讨生活的老猎人管这叫泽地女神乌兰拉的宝库之门,受邀进入的都是这位半脸沥青,半脸美艳的女神所钟爱的男女。泽地女神是位永无餍足的神祇,绝不放任裙下之物离她而去。

太鲁莽了,完全不是我的作风。如今想起来,克莉斯仍然后怕。心跳之间,柔软冰凉的泥水没至膝盖,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惊呼,半个人便陷落下去。幸而她个子够高,梅伊见机及时,否则的话,半邪半正的疯癫女神裙下的死鬼队伍,说不得又要添上一个古板的高个子。

“那块地方先前并未探查,我要是你,就绝不坐在上面。”向来将蛮勇贯彻到底的伊莎贝拉反而谨慎地提醒梅伊。“言之有理,尊敬的殿下。”梅伊揉揉膝盖,褪下长靴,哗啦倒出半靴泥水,屁股仍泡在水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卡雷垂手立在她身旁,仰望夜空。阴沉的天空已渐昏暗,雨水化作冰凉的薄纱,赤红的月光为云层镀上晦暗的红边,星辰藏身其后。降临的夜幕让卡雷眉宇阴郁,“坊间传闻都说红色的月光让人变得疯狂,”他单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我是疯了,才会跟在一个疯老太婆后面瞎转。”他效仿梅伊,蹲在她身旁。“我们就在这儿生火。等到明天放晴,辨清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走出颤抖沼泽。”他摸了摸胳膊,回望身后浮光点点的水域。宁静的浅水上,月影投下一片又一片破碎的粉斑,仿佛被撕扯破碎的肉块,肿胀漂浮在水面上。卡雷咕哝了一句,垂下他生满小卷毛的头。“总觉得背后发凉。”

“哼。”诺拉噘起嘴唇,摆出她惯有的讥讽神情。“无知的流言。红色的月光除了让每个人看上去都喝醉了以外,不会有任何作用。不过夜间追踪,实属不智。”诺拉叉腰,眺望昏黑一片的远方。浑身骚臭的蜜泉疯老太太最后出现在那个方向,而今除了树木崎岖的黑影随微风轻摆,什么活物的动静也瞧不见。

“是我的责任。”克莉斯坦诚。是她自作主张,坚持认为故意放走疯妇,尾随其后会有收获。虽然直到现在,她也认为自己的理由很充分。疯妇身上的羽冠与蓑衣虽然肮脏,却并不如何破旧。以她的精神状况,万难制作此等精细之物,附近应该会有村落,或者有人暗中接济她。“本以为她受惊之后,会本能地寻求庇护。”动物和人都是如此,安全是万物立足的根本。

“结果人家本能地逃跑,溜得连影子都没有了。”梅伊套上靴子站起来,沼泽水顺着她的裤腿流淌。“这鬼地方太湿,周围连根干草也没有,要想生火,对咱们这些普通人来说,那可难啰。”她转动眼珠,瞥向诺拉。“不过我们尊敬的高级秘法师大人绝不可能普通,对吧?”梅伊挤挤眼,诺拉以木然的神情回应她戏谑的笑容。“湿地生火的办法,容易的有六种,你要学哪一种?”她的身后,身材高挑的鲁鲁尔背负武器,深陷的眼窝看上去是两个暗沉的窟窿。她警惕地环顾周遭,克莉斯知道她担忧的并非落水。伊莎贝拉跟花斑站在一起,克莉斯听觉敏锐,两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落在她耳里。

花斑年纪虽小,却已生出战士的直觉与敏锐。她说的没错,克莉斯也留意到了。淌过那片吞噬活人的泥沼之后,周围便再也听不到蛙鸣。不仅是蛙类,涉水觅食的有蹄类,草茎间穿行的鼠类,以它们为食的巨大爬行动物,利爪如钩的猛禽,本应在黄昏时间最为活跃的沼泽居民们不约而同地藏匿起身形。除了人在说话,微风轻拂树叶与草茎,周遭不闻蛙鸣,不见鸟翼,动物涉水行走,鼠辈窸窣的动静全都消失不见。

“这地方静得像一潭死水。”克莉斯抬手,握住肩头苍穹的剑柄。巨剑的皮革护手温暖潮湿,苍穹很安静,并未发出警告。“很不对劲。”克莉斯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望向伊莎贝拉,金字塔中发现的角弓斜挎在她背上,伊莎贝拉神情虽然警惕,但并未大惊失色。她的弓也没有动静,不,为什么我要期盼两把武器会昭示危险?克莉斯捂住额头,手掌下,她的皮肤有些发热,区区细雨,居然让她发起烧来。

“我们回去,原路返回,找块干燥的高地过夜。”

“你烧糊涂了?”诺拉翻她一记白眼,“走回去?不到鸟巢,天就要黑了。再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来路有高地了?还干燥的,我现在连内裤都湿透了。不过我们的确应该回去,我的判断不会有错。降落地点一定有什么东西接引传送,那应该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解开谜团?”鲁鲁尔冷哼。自打误入沼泽以来,柏莱人还是第一次开口。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她,仿佛方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我冒死前来,是为了拯救族人的性命,将他们送回故乡。帝国的大人们的解谜游戏,灭族的柏莱人玩不起。”

梅伊挑眉,笑容刻薄。“哦?你打算怎么办,亡族亡种的家伙?用你的大脚丈量从颤抖沼泽到洛德赛的里程?你还没活着走出沼泽,族人的骨头就要被野狗啃尽了。帝国大人们的游戏,轮不到猪人做决定。”

这个梅伊!克莉斯暗暗皱眉。她八成没见识过柏莱人施展武技的模样。虽说眼下帝国人数量占优,一旦动起手来,破坏力最强的诺拉指不定站在哪边。被柏莱人与秘法师联手针对的感觉,真该让你也尝试一番。克莉斯打量梅伊,银狮卫自恃武艺高强,神态轻松,全不把柏莱人放在眼里。

哼,当初在鲁鲁尔的院落,我可是吃亏不小。给你们个教训未尝不可,然而转念一想,克莉斯的眼神又黯淡下来。那又有什么意义?尚未走出沼泽,柏莱人高大的身影就会从洛德赛的海崖边永远消失。书写历史的人,专依自己的喜好记述。将来帝国的历史中,甚至都不会有这么一群人,他们身强体壮,拥有出色的勇气与技艺,却饱尝屈辱,被喜怒无常的狮子蹂躏致死。

“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鲁鲁尔的银眸落入眼中。她浅色的眼眸平静而又郑重其事,全没把梅伊的轻辱放在心上。简直不像她,初次相逢,她可是用狼牙棒招待我的。“长久以来,我族一直流传着一个预言。当追随光明王,进入乌姆图神殿的众鲁鲁尔中最年轻的一位转生十二次之后,圣剑勇士将引导真理之火降临世间。届时暴风之巅必会升起赤红的桥梁,散落大陆各地的族人得以重聚在缇沃山脚下。”

“噗——”诺拉无礼的嗤笑打断鲁鲁尔,花斑用力瞪她。“帝国人是屠戮族人的仇人,大人。继续与他们厮混在一起,将来有何面目再见光明王?只怕连进入神王圣殿的资格也要被剥夺,鲁鲁尔。”

鲁鲁尔不理会她,她浅色的双眼直望过来,越过克莉斯的脸,落在她的肩头。克莉斯捏紧用剑的手,打消抚摸剑柄的念头。好一个圣剑,编个谎话就能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了!克莉斯确信自己鲜有表情的脸此刻更加木然,然而诺拉却看着她,伊莎贝拉,花斑,甚至就连梅伊也投来探究的目光。

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克莉斯强装镇定,苍穹瘦长的剑身悬浮在脑海中,其上已渐熟悉的古老纹章泛着水样的光泽。克莉斯试过刀刮,灼烧,甚至向双子塔内的朋友借来黑水——专门破坏纹章的危险溶液——但是没有任何效果,这东西似乎藏身于钢铁之中,对外界的刺激无动于衷。真该死,这些莫名其妙的的玩意儿为什么不能像帝国纹章一样?不论多么强效的纹章,总有耗尽崩溃的一天。也许是我用得不够多,也许将来某一次出击,它们也化作飞灰,乖乖脱落剑身。

“它尚未完成。”鲁鲁尔踏进一步,她浅色的眼瞳素来极为显眼。暗沉的天色让它们犹如坏死了一般,透出枯槁之色。“下之光,上之光,世间之光。完成的圣剑将为族人指明方向。”

“为死人指明方向吗?你可知道死人没有呼吸,无法行走,更加不能追随你,跟随他们的鲁鲁尔返回柏莱古陆?”克莉斯强硬起来,她转向鲁鲁尔,拳头握得很紧。花斑的神色眨眼间黯淡下来,克莉斯瞥见了,佯装不知。“相信我,我也尝过现实的滋味。我知道那不好受,但除了接受,我们又能有什么选择?告诉我,你当真相信那些哄小孩的胡话,什么转世,什么红桥……我是说,我并不认为柏莱人的神话比帝国的更不真实。不过,念叨苏伊斯保佑是一回事,满世界寻找女神,希望站到她的面前沐浴月神之光,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克莉斯在鲁鲁尔面前停下,与她对视。鲁鲁尔打量她的脸庞,银眸中灰光点点。“谁也无法回避命运的召见。你活在它里面,而非偶然遇见。你——”

“收起你的谬论!”克莉斯恨恨转身,“智慧双子的信徒对命运,预言,由炉火中诞生的怪物不感兴趣。”但对那些行走于阳光下的,正相反。克莉斯霍地拔出剑,第二个亮出武器的是伊莎贝拉。她站到克莉斯旁边,紫色的眼眸紧张地不断扫视远方灰暗的地平线。号角的长鸣犹如噩梦中野兽的嗥叫,让人冷汗直冒。东方灰暗的地平线上,轮廓崎岖的怪兽践踏暗红的水洼,直奔众人而来。敌人发出的轰鸣横扫死寂的水域,除了飞溅的水花,长草之中既无鸟雀惊飞,也无游鱼摆尾。

梅伊终于意识到周遭的诡异,她环顾左右,骂了句脏话。“见鬼,这地方到底是颤抖沼泽还是死谷?还是我撞到头,做了场再也不愿回想的噩梦?”即便在梦中,这位银狮卫也不愿引颈就戮。她拔剑在手,提醒伊莎贝拉。“您受我的保护。队伍应该散开,谁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大。一次冲锋就全军覆没的蠢事,梦里我也不希望看到。”

“那玩意儿?哼,我常说过。对于秘法,大多数人除了享乐,其余一窍不通,一窍不通。”诺拉闭起眼睛,仿佛身处大剧院,正聆听皇家乐团的精彩演出。“迄今为止,尚无非人动物能够使用秘法造物的记载。倘使有幸成为目睹奇观的第一人,我倒是很高兴。”她抱起手臂,信心十足的脸让人很想呼上两巴掌。

“噢。”梅伊坏笑,“也许是纵横沼泽的秘法师猎人,专门狩猎那些讨人厌的秘法师,收取高额佣金。”

伊莎贝拉拽她袖子。“敌人近在眼前,别搞内讧呀。”

“哦,那你怎么不让你的克莉斯管管尊敬的秘法师大人。”

“够了。”克莉斯冷漠打断梅伊。示意队伍分列两侧。“如果遭遇箭雨,听我口令,就地卧倒。”她瞥向身后,身着马裤长靴的伊莎贝拉手握角弓,凝视敌人逼近的方向,她的褐发干练地扎成一束,垂在脑后,光看架势与神情,真有些弓箭手的意思。谁能知道年初的时候,她还是个只会惊叫与哭泣,就连火把的长影也要害怕的奥维利亚小姐。

只是乍看上去像那么回事罢了。克莉斯很清楚,伊莎贝拉的宫廷箭术老师只教过她射靶,置身战场,该如何隐蔽,如何站立,何时引弓,如何撤退,这些知识,却是在夏宫中克莉斯亲自教授的。何况她还在痊愈期,克莉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受伤。她伸出手,将伊莎贝拉揽向自己背后。她的公主居然违抗她。

“你太高了,这样我什么也瞧不见。”

“呆好。你的首要任务是自保。”

“这话你该跟花斑说。”

花斑站在鲁鲁尔手边,与克莉斯一行相隔十码,紫眼投来疑惑的目光。梅伊偷乐。“身经百战的好猎人,你们是打算作对亡命鸳鸯吗?”

“闭嘴。都住嘴。”梅伊戏谑的态度让克莉斯不耐。威尔在上,在荒原上开战,这样的队伍配置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克莉斯扫视队伍。鲁鲁尔一行自不用提,两位银狮虽然武技过人,但以梅伊为首,二人未必会听从克莉斯的调遣。至于诺拉,想起她在红死谷地下的所作所为,克莉斯直皱眉。一位疯狂的秘法师比一队由蜘蛛骑手驱赶的干尸还要危险。而这倒霉的地形……

克莉斯转向前方,厚重的乌云与昏沉的地平线连成一体,更近一些的高空上方,云层开裂,仿佛铁皮盾牌皲裂的破口。那枚猩红的眼珠正凑近裂隙,窥视天穹下的一切。吊诡的月色下,沼泽平缓的草海经历过恶战一般,不可忽视的暗红色漂浮在浅水与草叶之间。干瘦的树林犹如被遗弃的长枪,杂乱地矗立在浅湖后方。从那里直到众人面前,是一片毫无遮蔽的开阔地带。那隆隆行进的庞然大物直冲过来,几人列队的短暂功夫,已能清楚地分辨出它并非活物。大片水雾由那东西两侧飞出,犹如它展开的灰色双翼。它的下半部分藏在雾团里,看不分明,只有背上竖起的长方旗帜,迎风猛颤。

“听好,面对骑兵的正面冲锋,步兵毫无招架之力。幸而敌人体型庞大,可以看做行动不便的战车。等它冲到近前,尽量与之周旋,我会尽快击杀车夫。”克莉斯握紧她的剑,瞥向众人。伊莎贝拉郑重点头,狮卫注视来敌,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柏莱人的脸庞犹如岩石雕刻,就连小的那个也不例外,伟大的秘法师兴奋地搓动手指,不知打着什么主意。最大的危险莫过于缺乏统一指挥,此去洛德赛千里之遥,即便度过眼前的危机,天知道还有什么等在路上。这样下去……克莉斯握剑的手指开开合合,她前移半步,确保余光能够瞥见伊莎贝拉竖起的角弓。

嘈杂的铁马带起两片飞扬的水花,隆隆地直冲而来,随之越来越明显的,是诺拉咯咯作响的喉音。克莉斯瞥了她两眼,那家伙非但不收敛,反而越发放肆。赤月让她苍白的脸显得迷幻又疯狂,让人想起蒙塔传说里,颤抖沼泽嗜吃活人的野人部落。“安静。”克莉斯皱眉呵斥,“他们带着旗帜,说不定是国内贵族。”此言一出,诺拉立刻冷笑。“有史以来,帝国贵族从不使用那种长窄旗帜。”她说得对,只要她不再发出古怪的动静,克莉斯情愿让她得意。飞驰的战车上方,旗杆上的旗帜被风绷紧,长条的旗面颜色很浅,其上扭曲复杂的阴影是它的图案。帝国人不使用长条旗帜,现存家徽中也没有如此复杂的。这是好事,克莉斯自我安慰,证明来者是人。是人就会好奇,会害怕,会紧张,是人就可以击败。

“看呐。帝国大人们亮出武器,打算宰掉我们哩!”女人放肆的笑声从水上战车的轰鸣声中腾飞而起,穿过严阵以待的众人,飘向远方。似曾相识?克莉斯微眯双眼,微曲的膝盖不敢有丝毫放松。诺拉左右看看,“啧”了一声。“咄咄怪事,什么时候开始,偶遇的野人也能使用灾变纪纹章了?你还说我不行,瞧瞧,你们柏莱古陆的瑰宝,吃青蛙的野人用起来都得心应手哩。”她伸出手指戳向鲁鲁尔肩膀,被高大的柏莱人冷着脸拍落。

没错,是她。克莉斯站直身体,身后的伊莎贝拉已然垂下角弓,惊喜地叫了出来。“梵妮!”她朝来着猛挥手臂,脸上洋溢的笑容简直可以照亮夜空。“做梦也想不到,竟然还能碰到你!”

“噢,真叫人伤心,人家我可常常梦到你,还与你并肩作战,击退强敌哩,我的小美人儿。”那个叫梵妮的赏金猎人一脚踏上船舷,挥舞手臂回应伊莎贝拉。她亮金的长卷发随风飘舞,血月于她明媚的笑容丝毫无损。那双铜币般闪亮的红铜色眼睛飞快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克莉斯身上,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克莉斯扬起视线与她对视。

这家伙有古怪,赏金猎人多半出身不佳,当初相遇,她不但不抗拒与尉队接触,反而设下酒宴,对尉队编制,舰船装备多有留心。本以为她会偷偷尾行,我布下暗哨,甚至连牢房都为她准备好了,结果居然落空。

护送伊莎贝拉前往洛德赛途中,遭遇巨大铁湾鳄袭击的诸多不快搓揉成一片浓郁的阴云,笼罩在克莉斯心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以妨碍公务为由把她扣下来审问。克莉斯扫视梵妮诡异的座驾,赏金猎人?说她是诺拉的亲妹妹更可信些。她踩在一艘古怪小艇的船舷上,那艇如常见的木舟般窄长,船身两侧伸出爪状的木质支架,架子下方钉有瘦长的弧形脚架。正是那东西分开沼泽水,扬起两片灰色的水雾。小艇两侧见不到船桨伸出,风帆后侧,秘法纹章大放光芒,蓝绿的颜色照亮小艇深褐近黑的木质甲板。

“你们从哪里搞到它的?”诺拉甩开鲁鲁尔拉拽的手,独自迎向古怪的小艇。梵妮掌舵的高壮兄弟松开船舵,走向撑帆的缆绳。他两手不停,麻利地收起风帆,露出其后吹出强风的东西。那东西被制成某种蜥蜴头颅的模样,岁月将它的栩栩如生啃食得支离破碎。蜥蜴头顶威武的棘刺装饰剥落大半,眼眶也塌了一个,或黑或红的瘢痕夹杂在发光的纹章之间,爬满蜥蜴龟裂的面颊。蓝绿光芒照亮缝隙深处,旋风呼啸其间,发出威胁般的呼呼声响。

那是什么?巫术?灾变纪大行其道的可笑炼金术?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出自双子塔任何一位学士之手。但它的确是一件威力强大的秘法道具。诺拉凑近小艇,踩在它的翼板上,踮起脚,仰着脖子端详它。“跟我初步设想的略有偏差。你们不懂如何操控它,对不对?”梵妮那个脚步沉重,筋肉虬结的弟弟瞥了诺拉一眼,沉默地栓起缆绳。梵妮转向诺拉,笑容似有深意。她的身后,石头做的蜥蜴头兀自喷吐大风,将竖立的窄长旗帜吹得乱颤。沙色的旗面正中绣有一座深灰的石碑,碑上是绵延不断的沙丘与悬浮空中的模糊蜃景。两条长蛇缠绕石碑,蛇头依偎在一起,与她手臂上的纹身极为相似。

“我猜,你有许多话要问我?”梵妮笑嘻嘻踢下绳梯,柔软的长梯噗地搭上湿漉漉的侧舷,尚未停稳,诺拉学士便冲了过去。她双手拽住绳梯,将软梯拉向自己,唯恐别人抢在她前面,探得失落秘法道具的奥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伊莎贝拉垂下角弓,靠向克莉斯,偷偷抚摸她握剑的手。她还在培养她那稚嫩的戒心,懂得侧过身体挡住两人的手已难能可贵。克莉斯不忍心责备,只得默默叹气,轻声告诫。“这对姐弟有古怪。眼下我们势单力薄,不可轻信他人。”

“我知道,我知道。”伊莎贝拉前倾身体,胸前的柔软贴上克莉斯手臂。“你不喜欢她。可是坐上贼船,也好过做鳄鱼的口粮呀。再说,万一,我是说万一,遇到那种东西,多两双手总比孤军奋战来得强。”

不,我的公主,肮脏的灵魂比凶残的鬼魅更加可怕,你忘记背信弃义的佣兵班了吗?伊莎贝拉含笑的眼神教克莉斯住了嘴。她没有在害怕,起码现在没有。讨厌梵妮的是你,不是她,正相反,当初她们相处得还挺……愉快。克莉斯咬紧牙齿,如果这样的选择能让眼前的女孩儿好受一点儿,为什么不去做呢?她已经忍受了太多惊吓,太多痛苦,太多折磨,让她享受一个愉快的夜晚又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来路不明的姐弟二人,即便同行人全都袖手旁观,克莉斯·沐恩,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了吗?

“好吧。听你的。”克莉斯点头,伊莎贝拉的笑颜随即绽放,紫罗兰的眼底闪动着晶莹的光芒。真是的,那个女人有什么魔力,自从安妮离去,好长时间都没见到她这么笑了。克莉斯转向梵妮,那家伙脚蹬船舷,手肘支在膝盖上,大喇喇地望着克莉斯,活像其他人不存在似的。刀柄从她腰侧探出头,皮革是湿漉漉的黑褐色,不知曾被什么液体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