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再放一箭。箭支带着她的血液,呼啸升空,继而急速下坠,插进尸鬼肩膀的厚肉里。倒挂在松枝上,正要突袭的尸鬼被她射落水中,咆哮着跃起,暴冲而来。飞溅的水花裹住它的身形,伊莎贝拉的箭术尚不足以应付这样的敌人,她无奈垂下角弓,为自己的无能自责。加入战斗是破晓之后的事,但她却是头一个体力不支的。她不敢让人发现,红肿流血的手指却出卖了她。克莉斯为她包扎过,眼下新血浸透干涸板结的布条表面,重新渗出来。伊莎贝拉偷偷叹了口气,抬起酸软的手臂,瞄准跃起的尸鬼。她本来是要射击头颅的,箭矢却射进尸鬼后背,浅浅地钉在皮肤与脊椎之间,摇摇欲坠。尸鬼毫不介怀,猛挥利爪,匕首长的钩爪与苍穹撞在一起,声若金属。
“拉不动的弓大可以交给有能力的人。”卡雷把剑从干尸的头颅里抽出来,一脚踹翻那柴火样的无脑家伙,丢过来一个冷酷轻蔑的眼神。他的前方,另一只干枯的手爪伸了过来,干尸下巴脱臼,干瘪的舌头咸鱼一般歪挂在口外,破了一个大洞的喉咙赫赫作响。它抬起脚,试图跨越横倒的老松树,却一脚踩滑,扑倒在树干上。梅伊跃上树干,一脚踩爆它灰褐的光头。“你说的密道究竟在哪儿?该不会在冥河底下吧?”她挥剑掀翻另一具枯尸,乍看上去无比潇洒,但与刚遭遇尸潮时相比业已迟钝不少,被乔揍过的脸颊肿得老高,即便从后侧也能看到。
“我说的是只要想办法接近空堡,我自然能让守卫打开城门。”被她逼问的梵妮情况更糟。破晓之后,她换了左手握刀,包扎伤口的布条深红近黑。乔数次帮她抵挡,但他们的武器奈何不了尸鬼坚硬的皮肤。好在他们位于战场边缘,远离跳跃前行的蜘蛛骑手与迟钝壮硕的枯目巨人。尸鬼也只是偶然撞见,大多数敌人都是以数量取胜的尸潮大军。
“打开城门?在群尸围攻之中?拜托你下次放屁之前先把嘴刷干净好吗?”梅伊低声咒骂,旋身击退一头干尸。她本该一剑切掉它的天灵盖,疲劳和伤痛让她失去准头。长剑砍中干尸的锁骨,切碎它的半个肩膀,将它打飞出去。然而这些没头没脑的东西根本不知痛苦与恐惧为何物。干尸身受重创,滚进水洼,立刻撅起屁股爬起来,拖着垂落的肩膀,伸长爪子,踏着同类踩出的杂乱脚印,蹒跚而来。
躲在林子里耗下去真是蠢透了。伊莎贝拉摸向箭壶,箭支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乔从小艇上扛来的补给品几近耗竭,一行人仍然没能突破树林。他们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太阳的金芒将将透过层云,照亮松树细长的叶片时,他们本可以突破树丛,进入空堡前的开阔地带,但城门碎裂的巨响阻挡了所有人的脚步。
攻城锤,拒马,盔甲与烈焰,都曾是小说中令伊莎贝拉心肠澎湃的壮阔场面,但所有这一切近在眼前时,却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此起彼伏的嘶吼,惨叫,金属碰撞,木梁断裂的声音组合成一头无形的巨兽,它扯开她的耳朵,将嘈杂的声响一股脑灌入耳洞里,企图将她的耳膜撕破。头痛让她昏头转向,雨势停住之后,空堡的射手们再度射出火箭。燃烧的干尸堆积成山,鲜红的火焰上方,是接天的烟柱,漆黑的长柱后面,枯目巨人犹如一座移动的肉山,携带数千斤的重量与肩头沉重的熟铁护肩撞向空堡大门。
空堡,是从梵妮口中得知的名字。帝国,奥维利亚,或是业已覆灭的蒙塔韦斯特,都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名字,至少伊莎贝拉的宫廷教师,长于双子塔,由大学士亲自教授的克莉斯,以及诺拉学士都未听闻过这座城堡。事实上,与其说她是拥有高墙深河的雄伟城堡,倒不如说是漂浮在沼泽上的残垣断壁。树林的北边缘距离城门不足千码,苍白的日照下,由树木捆绑而成的黑褐木门依稀可辨。泛黄的城墙上方,时间的巨指将高耸的塔楼一一截断捏扁。城墙上似乎有旗帜飘扬,但距离太远,无法辨识。守城的战士躲在木料加固的墙垛后方,向逼近的尸潮射击。火矢如雨点般抛下,打在巨人歪斜的黑铁巨盔与带刺的肩甲上,四散飞溅。巨人抱起手臂,怒吼着撞向城门,剧烈的震动让城墙上的士兵蝼蚁般坠落,跛行的干尸伸长利爪,张开大口朝幸存的人扑去。
不,不要去看,不要再想。伊莎贝拉命令自己。我绝不可能是什么天生的女武神,即便是粗略的回想,心脏仍痛苦地缩成一团。极目尽头,低矮的城墙上浓烟滚滚,投石车抛射的巨大火球横越战场,砰地击中城墙。燃烧的火炭迸射开来,激起一轮新的惨叫。蜘蛛骑手驱策坐骑跳上巨人倒伏的尸身,他的后面,是行动迟缓的巨型骸骨。城垛后方抛出零星的火箭,骨骸毫无反应,双手攀住巨人焦糊的尸体,迟钝地向上攀爬。
他们是一支军队。伊莎贝拉遥望缓慢蠕动的尸潮大军,不详的感觉游走全身,紧紧摄住她的喉咙。不论他们意欲何为,所思所想必定都与活人截然相反。活人,伊莎贝拉默念,牙齿咯咯相击。活生生的人,我们这样的人,会痛苦,会流泪,会争斗,也懂得爱悦,微笑与和平的活人。
“需要我提醒吗?”克莉斯格住尸鬼的挥击,诺拉学士掷出一个小瓶。玻璃瓶撞上尸鬼后背,顿时粉碎,冰蓝的秘法火焰猛地伸出瘦长的手掌,一把攥住尸鬼腰腹。尸鬼凄厉惨叫,蓝焰嘭地一声将它整个包裹起来,淡蓝的火球转眼间腾起一人多高的烈焰。柳树垂下的长枝被蓝火啃食,发黑打卷,一个眨眼的工夫,半数绿叶便被吞噬殆尽。尸鬼仿佛投入火炉的雪球,飞速干瘪下去。克莉斯在它渐小的黑影前拄剑回望,瘦长的脸上挂满汗珠。
“在你眼前生撕活人的,既不是帝国人的敌人,也不是奥维利亚人的敌人,而是所有人共同的敌人。敌人想要什么,反其道行之即可。”
梅伊撇嘴,疲惫的脸上显出轻蔑的笑容。“我以为你懂得以卵击石的意思。就凭我们几个,只要踏出树林,立刻会被尸潮吞没。它们会撕你,啃你,将你踩进湿泥深处。很快你就会变成一堆没有爵位,没有名姓,当然也毫无荣誉的烂骨头。”
梅伊的视线转过来,蓝绿眼睛深处赤裸的感觉让伊莎贝拉别开脸。她最讨厌她这样,让她想起她那容貌绝美,心肠却如毒蛇般冷酷凶残的统帅。
梅伊接着说道:“你来告诉我,到时候,你打算用哪条烂肉保护你的小情人?此去洛德赛千里之遥,你放心将她交给我?还是你不谙世事的学士朋友?或者那两个视帝国人为仇敌的白毛?真是疯了,红月让人疯狂,分毫不假!”她一边抱怨,一边挥剑砍入干尸肩颈间,卡雷跟上,将干尸枯朽的头颅纵劈成两半。“立刻退回林子里,趁它们中有脑瓜的还没发现我们。”
卡雷指的不仅是蜘蛛骑手。虫豸般蠕动前行的干尸大军中,蜘蛛骑手挥舞弯刀冲锋在前,笨重的投石车落在最后面,两者之间,偶尔能看到身覆苍白罩衣,背驮重甲骑士的战马。马匹腿脚满是泥污,沼泽水的污点濡湿罩衣,背上的骑士也漂亮不到哪里去。伊莎贝拉可没蠢到会将躲在锈蚀面罩后面的当做活蹦乱跳的好人。他们挥舞长杆驱赶尸群的样子让伊莎贝拉想到嬷嬷故事里的赶尸人。传说灾变纪以前,那些苏伊斯的名字还不为人所知的时代,每到一年中月亮最圆最大的三个晚上,眷恋活人世界的僵尸便会掘开墓地,拖着冰冷腐朽的身躯在月光中行走。赶尸人同一时间出现,他们驱赶尸群穿过黑门,走向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泥土,鲜花,鸟兽,欢笑的永寂之地。
赶尸人之间,数头枯目巨人摇晃着壮硕的身躯,负重前行,溅起大片水花。与红死谷地底那头半残的不同,这些巨人看上去神志清醒,步态稳健。他们全都穿戴黑铁甲,沉重的环甲上了油,乌黑发亮,自肩头一直垂到膝盖。有的巨人肩扛镶嵌铁环的树干,有的则拖拽生满尖刺的古怪斗篷车。天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怕的物什。丑陋敏捷又邪恶的半人?还是携带油壶的火鸦?只要降落一只,便足以令城头陷入火海。
伊莎贝拉曾在帝国著名的女骑士小说《雅特的火雨》中读到过手持龙枪,骑乘飞龙的伟大女骑士芙蕾雅。故事中,她仅凭借一人一龙,便令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开城投降。但我不是她,克莉斯也不是她,更何况她没龙可骑,冒然跑出去,与自杀无异。伊莎贝拉望向克莉斯,她金色的双眼如昨日一般沉默而坚定,伊莎贝拉生出不妙的感觉。我不能眼看着她送死,我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阻止她?也许我应该假装虚弱,如果我需要她的贴身保护,她无论如何也会呆在我身边。
克莉斯无从得知她可耻的计划,继续说道:“你们就没有想过,它们从哪里来,身后的沼泽是否安全?如此庞大的军队,意味着十倍于此的补给单位。谁供养那些巨人,谁为他们打造铁甲;又是谁驯养蜘蛛,将尖刀交到骑士手上?”
“颤抖沼泽能装下二十四个洛德赛。”梅伊跳下横倒的老树,倚靠树干。途经树林的尸潮只剩下零星几头干尸,卡雷喘着粗气,翻过倒木形成的简陋屏障,将长剑捅进干尸的眼窝里。梅伊回望同伴,她的目光投出去很远,越过卡雷的肩头,横扫晨霭低垂的广阔水泽。“卡雷祖上世代狩猎为生,有他在,养活我们几个没问题。这么大的沼泽,即便真有一支僵尸军团,也未必遇得上。况且我们人少,果真遇上了,营地之间的小小空隙也足够我们通过。”
“白白浪费阻止他们的机会,好在将来后悔?我跟你去。”克莉斯走向梵妮。梵妮打量朝自己走来的高个子,努力辨别前后态度截然相反的克莉斯是否同一人。“现下我能理解为什么你跟那位学士大人是朋友了。你可真怪,在帝国人里也是最怪的那一拨。平常是只缩头乌龟,勇猛起来却跟野牛一样蛮横。”
“动物的凶猛源于恐惧。”克莉斯在梵妮面前站定。“贸然冲出去只是送死,我有一个计划。”她换手握剑,苍穹剑身上繁复的纹章呼吸般忽明忽暗。伊莎贝拉的心猛地一跳,攥着角弓的手渗出薄汗。他们都没注意到苍穹的模样。伊莎贝拉环顾周遭,其余人既粗心又眼瞎,就连那个好学成痴,为了纹章不顾旁人性命的诺拉学士也无动于衷。
眼花的只有你,你紧张又疲惫,因而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伊莎贝拉握紧角弓,血管在手掌濡湿的皮肤下静静搏动,犹如角弓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