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褐的小艇犹如一只声势浩大的愚蠢鸣虫,它高举杏黄的翼翅,贴着尸潮右翼招摇而过,隆隆的响声即便在百码开外也清晰可闻。五头尸鬼被吸引过去,它们跃上干尸肩背,披散的苍白毛发迎着朝阳与晨风,划出数道跳跃的弧线。手持黝黑长杆的死亡骑士也注意到了小艇,他轻抖长杆,尸群随即分开,为他露出冲锋的坦途。僵尸马裹满泥污的铁蹄践踏水洼,罩衣飞起,露出它杂乱的毛发,前腿腐朽的皮肤与肌肉。这东西跑起来却丝毫不受腐坏身体的影响,依旧健步如飞,与最好的北部大草原神骏不相上下。
驾驶小艇的是克莉斯,诺拉学士负责鼓风的秘法道具,两个沉默的柏莱人跟随她们。隐蔽在树林中的余人也在行动。按照计划,小艇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与攻击,其余人则沿着战场边缘接近空堡。
“我的货,整整一船,就这么完了!”踏出树林的时候,梵妮第十八次抱怨。梅伊也对这次行动心存疑虑。“他们没有像样的骑兵与远程部队,巨人杀伤力虽然强大,但是短时间内无法接近小艇。我们应该都上去,利用速度优势一口气穿越战场。暴露在开阔地带,一旦被发现……哼,冥河相会的时候你们要记起的是我现在这张脸,可不是被魔怪啃得歪鼻子缺眼睛的那张。”梅伊带领队伍走在最前方,她手搭凉棚,估算徒步抵达空堡的时间,手臂绷带上干涸的血渍像块巨大的伤疤,分外惹眼。“一切顺利的话,也要近一个小时。诸神保佑,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尤其是您——总想在情人面前露一手的尊贵小姐。”
“我在努力帮忙,不是什么想露一手。还有如果我的确尊贵,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
梅伊抿嘴偷笑。伊莎贝拉忽然意识到她是借自己来缓和气氛。这样做可不高明,再说了,我又不是涂抹油彩的宫廷小丑,专门负责娱乐大家。她虽然这样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不论克莉斯与她们偷偷商量过什么,眼下都是九死一生的危急时刻。
虚弱的朝阳底下,沼泽水洼反射出一片片灰白的光,快艇狭长的船身,僵尸马肮脏的铁蹄,尸鬼钩样的手爪先后将灰白撕碎。混乱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城墙底下。魔物难听的嘶吼与干尸喉咙深处的赫赫声犹如一条透明的血蛭,吸食活人的勇气与信心,将自己喂养得饱胀发亮。
他们一定怕极了。伊莎贝拉被拥在小队中间,他们远离战场,背朝朝阳升起的地方而去。伊莎贝拉回头眺望,正瞧见一头干尸陷落沼泽,它的同伴毫无顾忌,踩在它的脊背上,践踏而过。倘若这些家伙围攻黑岩堡……伊莎贝拉不敢去想。尸鬼与蜘蛛骑手的实力令人颤栗,然而最为可怕是惊恐。在此之前,没人见过行走的活尸,面对它们的突袭,训练有素的银狮卫尚且折损过半,盖伦侍卫长又能如何呢?捉住逃兵,把他们都塞进死牢吗?面对帝国人,我们尚可与他们正面较量,玩弄权谋;万不得已,总有土地可以割让,还有姻亲能够缔结,只要奥维利亚的呼吸还在,总有一天能够东山再起,但若敌人是一门心思吞噬你的非人族类……
伊莎贝拉一脚踩入深陷的水洼,冰凉的软泥缠住她的小腿,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呼中,周围的景象飞速旋转,爆破声陡然炸响。她的双耳一阵刺痛,紧接着是持续的耳鸣与眩晕。伊莎贝拉跌坐在水里,灰白的东方,烈火裹挟浓烟,红黑的火柱犹如扭曲的巨蛇,将天与地连通。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水面震颤,骇人的动静拳头般敲痛她的心口。背上的角弓陡然间骤热逼人,伊莎贝拉惊呼,梅伊的手臂伸入她的腋下,将她扶起。
“该死的,双子神在教会大脑门儿们摆弄秘法炸弹之前,应该先教会他们什么是同伴!威尔在上,但愿有朝一日,她不会被同伴捅穿屁股。”梅伊为诺拉学士莽撞的攻击骂骂咧咧,她话音刚落,远方浓烟滚滚的墙垒上方陡然间光芒大作。辉煌的金光刺痛伊莎贝拉的眼睛,铜号高亢的鸣叫在破空的箭雨,巨人沉重的脚步,无数金属与嘶吼声中飞驰。湿冷的地皮再次震动起来,土雨混合着泥泞,草叶,沤了不知多少尸骨的霉烂腥气倾洒而下。
地底冲出的战车?发狂的长毛象?伊莎贝拉取下角弓,对准战场的方向。梅伊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在那儿。”她搭在肩膀上的手一点力道也没有,听上去虚弱得像个被老师当场抓住作弊的孩子。“诸神呐,那究竟是个什么鬼玩意儿?快告诉我全都是梦,一觉醒来,我还躺在绿影庄园的客房里,茶几上是吃剩的烤鸭和半瓶子酸葡萄酒。”
角弓的心脏与伊莎贝拉的一起狂跳。地面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摇晃不已,伊莎贝拉抓住梅伊的手臂,她也同样站立不稳,搂住梵妮与她贴在一起。乔蹲下来,望向喷吐泥雨的西方。沼泽混乱仿如末日。草皮四处喷溅,数十米高的垂柳被来自地底的巨力拱翻,飞向灰白的天幕。有人将沼泽捅了一个洞,藏在淤泥下的黑水不住喷涌。水柱冲上百余尺的高空,即便在千米以外,看上去仍然粗壮得吓人。这道冲破地表的巨大土龙卷,将天际撕开一道丑陋扭曲的黑褐创口,轰隆的巨响源源不绝,掀开伤口四下飞射。冥河腥臭的味道与磅礴的巨影一同喷涌而出,躲藏在污浊的水幕中。
“那是什么?”伊莎贝拉颤声问。她没指望能够得到回答。那东西看起来像头石塔样的巨大海参,正拼命扭动身躯钻出淤泥。它带刺的身体掀翻沼泽的黑泥,生有五瓣裂口的大嘴一开一合,吐出大片黄绿的烟雾。
梵妮站起身,朝向喷吐黄雾的巨兽,木然走出两步。“萨塔之蛇,还是一只皇后?月亮才红了这么几天,他们怎么做到的?裂口已经大到能让这玩意儿挤过来了?”
乔跪在水里,双手捂脸,呜咽声挤过巨掌粗糙的指缝,显得痛苦难当。“我们不该丢下大小姐跑出来,沙神在上,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乔松开双手,抬起脸来,粗犷的面庞上泪水横流。他望向梵妮,向她恳求。“还来得及,南门近在咫尺,趁金鸦还没有鸣叫。让我去,我也是守墓人的传人,用我的血!我可以代替她点燃圣火!”
“代替她?用你那十六分之一都不到的混血?”
“我可以的!我个子大,血也多!”乔半跪起来,粗壮的大腿泥泞不堪。他哭得像个脆弱的男孩,与他魁伟的身形相去甚远。梵妮对跪在面前的大个子视而不见,转向远方残破的空堡。“你当光明王是乡间旅店的黑心老板?只要是酒,兑多少水都收?”她攥紧拳头,指骨将皮肤顶得泛白,往日明媚的脸绷得像面皮鼓。
从未听闻过的异域乐曲自空堡城头响起,铃铛,皮鼓,陌生的弦乐传到耳畔的时候,只余下零星的回响,仿佛深夜倚靠在墙角的杂货商人手推车,就连推车人也不复存在,车上破旧的铜铃却依然叮当作响。
落寞的乐曲声中,城墙周围刷地伸出数十根旗杆,黄旗垂落,上下翻飞。若是距离够近,从城墙下望去一定颇为壮观,只是空堡实在太远,数米长的大旗看上去还不如手帕大,瑟缩在晨风中瑟瑟发抖。堡垒上方,灼人的光点徐徐升起,伊莎贝拉眯眼去看,仍被它光芒刺得双眼流泪。用手盖住眼睛。梵妮和着遥远的乐曲哼唱,腔调悠长古怪。
“我是萨塔之蛇,每日睡去又重生,直到久久远。我是萨塔之蛇,住在大地的尽头,我睡去又重生,每日重回青春。我是萨塔之蛇,连结四方飘零的记忆,返回开始之地再出发,直到久久远。”
她反复哼唱,缓步走向空堡,透明的泪水划过小麦色的脸庞,漂浮于空堡上的六芒金光将之映成淡金的颜色。她身后的乔,屈膝跪下,掌心朝上,身体匍匐在肮脏的沼泽水里。乔行起这古怪的跪拜仪式来着实卖力,他的小腹贴紧大腿,留有短促金须的脸深埋进长草里。古怪的仪式让这个魁梧的男人成了一只伸长腕足的巨大蜗牛,他塌下双肩,拱起的脊背因痛苦和自责微微颤抖。
“够了,别为一个蠢货下跪。”梵妮猛地转回身,泪珠在她脸上留下交错的透明水道,她粗鲁地将它们抹去,拱起背用力拉扯乔粗壮的臂膀。“给我起来!你忘了她是怎样的傻瓜?当初是谁扬言要将我们永久流放?又是谁听信谗言,把‘水蛇’吊死在朝露门上?别为她流泪,别侮辱你的自由和正义!”梵妮呵斥乔,自己的泪水却遏制不住地滴落。俯倒在地的乔任由她拉扯拍打,始终不动分毫。梵妮发起火来,抡起胳膊,左右各抽了乔一记耳光。乔被她扇得脸皮红肿,两根指印透过小麦色的皮肤浮现出来。他抬头深望了梵妮一眼,重新埋下头,似乎杂草就是情人甜蜜的发丛。
梵妮咬牙,双唇非难地紧紧抿着。“你就跪在这里吧。磕头救不活任何人,本以为十岁那年,我已经教会了你这个道理。”梵妮转过身,独自朝空堡走去。她的双脚起落,将水花踢得老高,泥水溅上她的皮裙,顺着褶子淌下。数百码以外,堡垒仿佛一个伤残贫弱的老人,耳郭破碎,齿发脱落,半蹲在柴薪搭起的简陋卧榻上,但她的宝冠却展开璀璨的金翼,向八方发射出夺目的光芒。梵妮走向那光芒闪耀的壮美金冠,刺眼的光亮吞噬低垂的晨霭,起伏的长草,粼粼的浅湖,甚至连梵妮的所有细节也一并吞没。这位骄傲的先王遗民只剩下一个象征人类身份的黑乎乎的剪影,朝着那片噬人的灿烂,疾步而去。
“噢,诸神呐。”梅伊吹声口哨,飞快地翻出一记白眼,伊莎贝拉假装没看到,迈腿追向梵妮。梅伊猛地拽住她,将她拉得趔趄。“您悠着点儿,您的项上人头不仅关系到您自个儿,也是咱们活命的根基呐。不想死?那是要陪他们唱戏?老实说,我有很不好的感觉,那个东西,那些旗帜,还有那个光,尤其是那个光,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瞥向光芒闪耀的空堡,抚摸手臂,神色中的不安不似作伪。
事实上,伊莎贝拉自己也难受得想要吐出来。角弓镌刻纹章的皮肤底下仿佛有血液在流,她不安极了,索性将它重新背起来。不知道克里斯的苍穹怎么样,她的剑向来比我的弓更加敏感。她朝小艇预定的行驶方向望过去,除了随风低伏,绵延不尽的潮湿草海,就只有游荡的群尸。
“我不知道。”伊莎贝拉转向空堡。“我不知道你的统帅如何教导你,但是我们奥维利亚不会眼睁睁看着朋友送死。”她甩开梅伊,快步追上梵妮。无形的力量将探出水泽的长草压得低伏,尸潮无时不刻的呻吟也臣服于它,夜枭与鸣虫不合时宜的叫声却响起来。它们躲藏在远离战场的树林与草叶间,对那奇异的光之冠议论纷纷。被称作萨塔之蛇的巨大海参似乎也因强光而晕眩,它停止蠕动与翻搅,地面因此沉静,走起来毫不费力。
饶是如此,伊莎贝拉仍然无法追上梵妮。她将手臂摆了又摆,不断加大步幅,直到最后小跑起来,赏金猎人仍然是一个清晰坚定无法触及的背影。与此同时,空堡却越来越庞大。设想之中,半塌的堡垒不会比黑岩堡的哨兵塔更高大,她的城墙不会比六个人更高,事实却绝非如此。近看起来,巨大的堡垒并非建筑在木料围城的地基之上,而是依托木材基底,悬浮于草叶上方。光是驼起城堡的木料,便有一人多高,其间黑黄纵横,树木密集的年轮被重压挤在一起,难分彼此,城堡发灰的黄砖更不知历经多少岁月,就连黏合石砖的黏土都有好些风化剥落。
面前的城墙显然也在不久前经历过恶战。保护墙体的木质围栏多处脱落,墙角一侧斜贯墙体的抓痕足有两人多长,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魔物留下的。抓痕上方,手持十字弓的卫兵从城墙新伤的豁口上探出头来,梵妮高举双臂,朝他挥舞。“放我进去,让我阻止她!只有我能阻止她!”卫兵朝后张望,泛黄的发顶微微摆动,不知是在与长官交谈还是表示拒绝。其间,新一轮的乐章自城堡内喷涌而出。沉重的鼓点突破弦乐的奏鸣,透过皮肤与血肉敲打在骨骼上。生有金色翅斑的黑翼鸟从塔楼半塌的圆顶内飞出,振翅的声音犹如无数巴掌在拍打。它们飞向那炫目的金光,黑色的羽毛自肩头蒸发。那些细小的黑线卷曲上升,最后溶解在辉光之中,只剩金色的翅斑,与堡垒的金冠融合在一起。
光之冠猛振,石墙,木甲,乃至托起城堡的木基一齐震动。飞灰与木屑崩落,梵妮急得大骂。她的咒骂湮没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里,涨红的面皮与紧攥的拳头只是辉煌剧目后的独角哑剧。持有十字弓的守卫没有再出现。梵妮冲向漂浮的城堡,徒手扒住木头基座上被侵蚀出的沟壑。伊莎贝拉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劝慰,发出的声音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梵妮将她推开,她用力太猛,一下子将伊莎贝拉推倒在地。伊莎贝拉坐进泥水里,顾不上疼痛,跳起来抱住那企图攀爬城堡的疯子。“我知道你一定要救下的人一定对你至关重要,就像我的父亲与胞弟。然而就像你说的,赔上自己的性命救不了任何人。”
伊莎贝拉吼叫,手指扣紧梵妮皮裙的腰带,几乎要将她的裙子扒下来。梅伊终于赶上,她跳起来,胳膊勾住梵妮脖颈,一下子将她放倒。梵妮仍要挣扎起身,伊莎贝拉扑上去,索性将她压在身下。梵妮的长发披散开来,耀眼的亮金发丝与黑黄的泥污搅合在一起。她抬手挡住脸,翻起的指甲下面鲜血横流。手背下面,透明的水滴滑过她麦色的皮肤,顺着脸庞与手臂,不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