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泛出沙样的黄色,不知原本如此,还是经由岁月的涂抹。它摸起来的确也如砂土般粗糙,只要稍微用力,石砖间脆弱的连接便摇摇欲坠。风穿过克莉斯指间,带走粗沙,她按住墙头向下望去,漂浮的城堡纹丝不动,外墙的木头补丁被早晨的爆炸波及,焦黑一片。时近正午,皮肉烤焦的臭味仍然挥之不去,当时空堡光束发射的直线距离上,枯目巨人,鬼腹蜘蛛,尸鬼,死灵骑士,干尸,所有的一切均在眨眼之间化为灰烬。
更为可怖的是,西方的开阔湿地上,萨塔之蛇偷袭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窟窿。凹陷的深坑能装下整个大竞技场,坑洞周围近百米的范围内黝黑一片。高温将周围的沼泽,水草,泥块与活物一并蒸干,留下薄薄的一层黑炭。如今其他地方的沼泽水赶来观赏这处奇观,塌陷的地表形成环状的短浅瀑布,浑浊的水流淌过断崖,沿着坑道的陡坡滚滚涌入。光束的破坏力深入魔物打通的洞穴,在焚毁它本尊的同时将它的隧道一并粉碎摧毁。泥与水相互拥簇着前行,形成巨大的乌黑旋涡,从空堡城墙望过去,犹如重叠在一起的无数黑色圆环在不断转动。克莉斯被那东西搞得头晕目眩,闭上眼睛,却又被脑中不可磨灭的印象搅得不得安宁。
沙城金冠中射出的苍白光束如贯日流星,在惨淡的天幕上甩下白炽有力的一笔。光剑刺伤大地,也洞穿人眼与心灵。吊篮自城头放下的时候,克莉斯分明看见摇动绞索的藤甲士兵别过脸偷抹眼泪。
“你瞧,盲人在流泪,哑女也在哭泣。”
走过温热的沙石广场时,伊莎贝拉将瑟缩的人群指给克莉斯。身为领袖,于激战之中英勇献身,当然是了不起的荣誉,但那与我们有何关系?更不可能是顺理成章接受陌生人拥戴的理由!
克莉斯啪地捏响拳头,城墙下的沙石广场挤满身着纱衣短裙的先王遗民,披挂藤甲的士兵拥簇在一起,呼喝着抬起四米见方的巨大软轿。绸布原本该是猩红的,岁月教它褪去了颜色,伊莎贝拉正坐在那随风起伏的软顶下面,接受空堡民众的欢迎和礼赞。事实上,那些自称先王遗民的家伙也曾试图将克莉斯推上软轿,但她挥开那位佩戴沉重绿松石手链的长老的手,从守卫的臂膀间穿过,避了开去。
“别这样。”当时伊莎贝拉皱起眉头,她说话并不大声,但克莉斯向来听得最清楚。“他们刚刚丧失挚爱的领主,温柔些,好吗?”
哼,温柔。说不得又是某位赏金猎人设下的新陷阱。不,现在应该称之为空堡领主,梵妮大人,倘若帝国真的承认这座悬浮在沼泽上空的古怪城堡是一处领地的话。
克莉斯望向广场尽头挤在一起的矮胖塔楼群。空堡的建筑与大陆其他国度的颇为不同,拥有浑圆的拱顶与细长的锥形塔尖。若在这堡垒年轻时造访,观感想必与当下截然相反。不知几个纪元过去,那些曾经辉煌的庞大建筑如今都已行将就木,就连主塔的石灰层也剥落殆尽,只余下拱顶附近几处残破的碎片。与主塔相连,高耸其后的塔尖折断近半,使得尖顶下石柱环绕的圆形露台仿佛被剃掉眉毛一般,说不出的古怪。
露台上光点跳跃,克莉斯清楚有什么东西在上面。事实上,她痛恨这种感觉,她恨自己知道那是一块一人高的浅黄晶石,一天之前它原本浑浊得多。眼下女祭司正跪在大理石地板上,一点点擦净晶石上前任领主的鲜血。真不知道这些家伙是抱着何种心情欢迎连累领主遇害的陌生人的,难不成真跟传闻一样,嗜吃人肉搞得脑子坏掉了?
“克莉斯——”梅伊独自挤过麦色的先王遗民包围圈,留下卡雷保护伊莎贝拉。她冲克莉斯挥舞手臂,踏上石砖折梯,噔噔噔快步而来。“你不该留下卡雷和她两个人。卡雷虽然是宣誓骑士,但终究是个陌生男人。”“有什么关系?”梅伊耸肩。“她站在帝国的领土上,理应按帝国规矩行事。刚才卡雷扶她上墙的时候,我看她很自在嘛。”是啊,现在只能期盼她的奥维利亚之魂不会突然觉醒,跳下软轿找个角落躲起来自责。克莉斯颔首,视线重新回到红顶的软轿上。梅伊登上墙头,在她身旁站定,微微踮脚。
“卡雷瞧见好些卫兵从主塔里钻出来,不是墙头穿藤甲的这一拨,是那家伙的手下。”梅伊微扬下巴。她指的是梵妮。事发之后,她指引众人登上空堡的城墙。这座悬浮的秘法之城大门早已封堵废弃,居民均通过哨岗下的吊篮进出。纵然悲痛难当,城头的士兵仍然给予他们失魂落魄的新领袖应有的礼遇。“所以她现在手握重兵,打算软禁公主索要赎金?”
“哼,倒像她的作风。挟持人质,可比在沼泽里撵鳄鱼赚钱多了。奥维利亚大公不好说,咱们帝国的公主,吃的饭可都是金子做的哩。”梅伊清了清喉咙,话锋一转,“事情只怕更糟。你坦白告诉我,眼下护送奥维利亚长公主返回洛德赛仍旧是你的第一要务对不?绝不可能陪他们玩什么猎人打僵尸的游戏。”梅伊蓝绿的眼珠微微转动,打量克莉斯。
“我看上去像在玩游戏?”
“自打遭遇尸潮,你就变得奇怪。”
奇怪?当然。要是你惯用的武器像条半僵的蟒蛇一样在你背上不时颤动,要是你能领会古老城墙低吟的话语,要是你能突然使出从未修习过的古怪剑技,要是你的眼前也幻象不断,过去与未来交替重叠,熟悉的,陌生的人影晃来晃去,你也会变得奇怪。
“想说什么?”克莉斯转过身,好教剑鞘撞上城墙,给不安分的巨剑一点小小的教训。
“想让你严词拒绝她天真的想法。她想趁机脱离帝国,我看得出来。而您,我想请您以骑士的名誉起誓,绝不会为美色背叛您的祖国。如果您还记得半天之前的光景——干尸组成的大军,像模像样的锋线,冲击城门的重型武器,顶替战车的长毛象,他们甚至还有投石车!这些东西若真组成军队在大陆上游荡……即便对于帝国,也是一场恶战。”梅伊沉重叹息。“这个时候,不要再节外生枝。况且殿下的命令是尽力保住她的性命。您从蒙塔战场上凯旋而归,没有获得与之匹配的荣誉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是时候再次为祖国整装出发了,有殿下在,您会得到想要的,相信我。”
我的祖国?我想要的?克莉斯眯起眼睛,阳光穿透淡薄的云层,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沙色的古老广场上,软轿的丝绸顶棚反射出温暖的橙色晖光。我从来只是想要他们承认我是母亲的女儿,是个名誉的,了不起的帝国人。
帝国人。克莉斯偷偷咬起牙。
“当然,我应该忠于我的族群,我发誓永不背叛故土。”被请进空堡主塔大厅的时候,誓言仍在体内回荡。克莉斯站在伊莎贝拉左侧,与两位银狮一同负责她的安危。诺拉是被鲁鲁尔从城墙边拖来的。她声称让堡垒得以漂浮的是失传已久的秘法建筑技术,趴在墙根不肯离开。这次鲁鲁尔该听她的,大难将至,难得有人愿意将才智用在适宜的地方,拎她来听新领主训话,岂不是满腔的热情被浇了泔水。
“您的整座宫殿都是秘法!”不待象牙宝座上的梵妮发言,诺拉率先开口。她兴奋的余音在高擎的拱顶之间袅袅回荡,惹得砖石间栖身的黑鸟拍响翅膀,亮出它们金色的翅斑。那些十余米高的圆顶原本涂满金漆,而今金箔大多脱落,露出褐红的龟壳状内里。灰白的鸟粪将之糟蹋得一塌糊涂,其上残缺的图案隐藏在层层污垢之下。克莉斯竭力分辨,她瞧见一只游隼展开灰麻的羽翼,自一片胡杨林上掠过,它的周围是大片遗失的金箔。孤单的骆驼从一大块干涸的鸟粪里探出头,它的长脖子上拉起的绳索意味着它原本拥有许多同伴,而今驼铃稀疏,骆驼伸长脖子,用它仅剩的半只眼睛望向水晶座上的主人,形容愁苦。
梵妮端坐在高靠背水晶椅上,若是早知她家境殷实,就不瞎操什么绑架的心了。水晶椅由整块晶石打造,半透明的椅身内,紫红的晶状体组合成长羽的模样,沿着座椅边缘连缀成线,其上华光流转,如有生命。身着及地纱裙的侍女立在座椅背后,留有一模一样的乌黑齐耳短发。沼泽腹地,缺砖掉漆的砂石城堡内所有的金子都塞进了主堡大厅内。不止列席的贵族,就连领主侍女的眼影里也混有金粉,她们手持的长柄鸵毛扇同样饰以金漆,半日以前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赏金猎人也换了行头。她那套皮短裙高筒凉鞋的装束业已剥去,绿黄相间的条纹裙服似乎是为她量身定做,长裙的材质介于丝绸与薄纱之间,单薄处显出主人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听闻诺拉的发言,梵妮抬起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喇叭形的袖口垂下,露出袖口周围镶嵌的泪滴形孔雀石。
“只要学士愿意,可以一直住下来研究。不过话说在前头,您瞧这宫殿,穷得没钱可修。虽然学士身价不菲,我可是一个大子儿也摸不出来了。”
摸不出来了——不出来了——
梵妮首次坐上高位,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可以如此洪亮。她的余音在拱顶与梁柱之间不断传递,领主反复强调的贫穷落在座下陪臣,列位的贵族长老耳里。不少人面露尴尬,同时极力掩饰,最后落得不伦不类。
“陛下——”好嘛,地下金字塔的主人尚未查清,这里又多出一位陛下。“空堡建筑源自久远的先贤年代——也就是帝国人所谓的灾变纪以前——保留建筑的原本形貌是为了表达对伟大先祖以及我们安塔人悠久历史的缅怀与崇敬,怎能称作贫穷呢——”嗓音雌雄莫辨的橘皮老者扶正头上月白的高筒帽。他银灰的绸帽子正中绣有一枚半金半赤的月亮,看得克莉斯腹中脏话泉涌。
空堡当然不穷,贫穷都被你吃进肚子里去了吧。瞧那肚腩,能装下一个花斑!直到此时,克莉斯方才意识到花斑不在。她向身后投去匆匆一瞥,鲁鲁尔神情木然地站在诺拉旁边,丝毫看不出急切。
“要是以为我坐上石头椅子,就会任凭摆布,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赫伯尔。受邀前来的诸位也没功夫跟你玩字谜游戏——噢,好吧,如你所愿,是按照我们安塔人的习俗悠闲雅致地攀谈。可是你别忘了,驼铃,商道,各国云集于蜣螂广场上的商铺早已散去千年,除了你那向咸水之滨的野蛮人学来的腔调,你拿什么款待你想要依仗之人,又有何宝物可与之交换?”
“您——不,诸位,鄙人主君仍在丧期,悲恸之际哑人亦吐狂言,还望诸君见谅。”赫伯尔大人转过身,脸上的肥肉先于庞大的身躯甩过来。伊莎贝拉摆出她拿手的微笑招呼赫伯尔,克莉斯懒得假笑,视线扫过长毯两侧拥簇的贵族,竟有种回到殿下生日当天的奥特号上的错觉。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克莉斯暗骂,还不如赏金猎人和走私犯可爱。
“天呐,真是够了。”梵妮按住扶手霍地站起来。惯穿靴裤短裙的她不慎踩中裙服缀满青金石碎末的裙摆,歪向一侧。王座背后涂了紫红眼影的侍女将她鲜红的厚嘴唇张成完美的圆形,年少的嗤笑从贵族堆里喷射出来,胖赫伯尔踮起他藏在肥大裤腿里的小脚,向人群里望去。安塔贵族窃窃私语,伊莎贝拉也偏过头,低声对克莉斯说。“这些贵族大多数不支持赫伯尔,否则他们咬破舌头也会把笑声吞回去。梵妮长年在外,眼下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想把胖子挤下去,自己当上首相。”
“哼,不论肤色,姓氏,习俗有何不同,大人物们总是出奇的步调一致。我们的赏金猎人充其量只是石椅子上的提线木偶,她不会喜欢的。”克莉斯评论道。身居高台的木偶女士用力拉扯她华美的长裙,将裙摆拢到身后,叉起腰来仍像个赏金猎人。
“如你所见,我一点儿也不适合这该死的扮相,破椅子硌得屁股疼。”梵妮说着,果真去揉屁股。她背后的侍女轻咳,胖首相转过身去,偷偷挥舞他肥白的爪子。“陛下,我尊贵的陛下,屁股什么的……”
“半天之前,我还长着屁股呢,我可不能从此变成一个没有屁股的人。”梵妮陡然跳下高台,像只拖着颀长尾羽的巨大蓝鸟。一片惊呼声中,她径直跃过九级台阶,落在短绒黄毯上。梵妮快步向克莉斯走来,克莉斯看得见她紧绷的面部肌肉,也很清楚她没有佩戴武器。我可以趁机挟持她,让她的人备下坐骑干粮,放我们离开。还是算了,即便厅内的藤甲守卫救援不及,我的公主也不会高兴。说不得,到头来还得跟赏金猎人道歉。
“要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呵,当然了,公主殿下当然自告奋勇。既然赏金猎人小姐贵为领主,那么哪怕是回到阴霾之地做殿下,两人间的友谊还能继续,甚至比大家都无权无势时更加牢固。“这一次,你看上去对你的命运并不热衷。”梵妮的视线落到克莉斯身上,惹得她勾起冷笑。
“这一次?”
“这次他们来得比以往都要快,至少快过我所记得的所有记载。你得完成苍穹,它是将他们送回那个世界的钥匙,否则的话,大家都得完蛋。”梵妮伸出食指,横拉过脖底,细金丝打造的蛇形项链受她触碰,滚过她隆起的锁骨。
真是够了。尉队,双子塔,朋友,只见过几次面的柏莱人,现在就连老姐尸骨未寒,头次佩戴贵重首饰的赏金猎人都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傻瓜才会任凭陌生人摆布。我看上去有那么蠢吗?”
“你不是笨,你只是太害怕。你需要——”梵妮凑上来,她颦起眉,号角声随着敞开的厅门传入大厅中,回响不断,犹如冥鬼的哭嚎。
呜——呜——呜——
有人沿着石台阶奔上主楼,赤足踩在前廊的粗石地板上,脚步的啪嗒声一声大过一声。克莉斯是第一个在牛角号声中辨认出来者的,而后是梵妮。她转向厅门,赤脚的守卫腰缠明黄腰带,头裹黄头巾,背负同色长方旗帜,径直闯入他们陛下的会客厅中。守在大门两侧的藤甲守卫木偶一般,呆握着长戟,任由他狂奔而去。
“梵妮……”
“是陛下。”赫伯尔颠着他的肥肚子跑过来,像只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蛤蟆。
“是……梵妮陛下……”传令兵按住膝盖喘气,吐出鲜红的舌头。
“哎哟,亲爱的杜马,慢慢说,慢慢说,当初,你的长官是怎么教你待客礼仪的?快想起来吧,我的好卫兵,我们安塔人从不手忙脚乱呐。”赫伯尔抽出绸巾,慢条斯理地展开,按在他汗珠密布的短肥额头上。没人理会他,梵妮催促:“怎么回事?敌人又来了?”传令兵杜马猛点头,头巾跟旗帜一齐晃动。“又,又来了,是中军。我在哨塔上看到了,有车队,前,前前锋都有马骑,已经,已经逼近城墙。奈莉,奈莉小姐也在啊!”
呜——呜——呜——
牛角号再次呻吟,余音在金漆剥落的老旧穹顶之间回荡。一时之间,满堂悲声,沼泽间腥湿的风卷了进来,托起梵妮的喇叭袖,袖子下面,她握剑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