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音与暴烈的阳光浪头般迎面拍来,打得克莉斯睁不全眼睛。她跃过被投石车摧毁的墙垛,穿过熏得焦黑的城墙与箭桶,最后被挤在绞盘附近的卫兵挡住。城墙一侧盛装箭支的橡木桶堆有三层,投掷用标枪倚靠在旁,前面是满脸焦急的藤甲兵。他的肩甲被烧毁,缠了绷带的肩膀上渗出血迹。士兵浑然不觉,高声朝转动绞盘的同伴嚷嚷。“快点儿,再快点儿!我都能看到大将的骨旗了!奈莉小姐要有个三长两短,就把你包进睡莲叶子里,送给骸骨将军当宵夜!”他满嘴狠话,唾沫横飞,神情却快要哭出来。
转动绞盘的士兵步态稳健,他空出一只手,咬下指头上飞起的死皮,边嚼边说:“急也没用,牲畜不能降得太快,还嫌那马不够瘸吗?再说了,就我这二两排骨,骸骨将军真要吃,也得挑肉嫩油多的呀。”他摆动瘦腿,缓缓推动木杆,绞盘吱吱呀呀,上油的棕绳绷得笔直,当初送克莉斯一行入城的大吊篮缓缓落下,上面除了两名背弓佩剑的藤甲兵,还有一匹灰鬃战马。
“你的外甥女会骑马?”克莉斯朝远方眺望。梵妮的走私船遗留在战场上,当初苍穹张开的巨大秘法盾将大部分船体与周遭的长草保护下来,眼下倒成了灰烬与烂泥上长出的霉斑,醒目难看。蚂蚁大小的人影围绕快艇的残骸晃动,想来是身体力行,崇拜新王,模仿她偷猎者行径的平民。
“算是会,但要她在战场上骑,一扭头就得摔个嘴啃泥。别看身后的城堡那么大,能跑起来的战马不足百匹。沼泽里讨生活,用不着那玩意儿,从外面弄进来也麻烦。”梵妮一边回答,一边将她华美的裙服撕开,绕到腰侧绑成一个大结。
城门前方,污水流过焦黑的沼泽地,被尸潮踏出凹陷的湿泥尚且来不及复原,形成大小不一的黑灰泥坑。更远的地方,草灰随风扬起,化作一张巨大的黑色纱网,尸潮崎岖的长影撩开黑纱,正对城堡而来。他们的前锋骑兵组成的楔形小队业已冲过战场与沼泽间的灰绿地带。马蹄扬起的黑尘上方,苍白的旗帜犹如黑皮上的脓点,分外醒目。
威尔看了都要笑出声,一匹瘸马能顶什么用。即便他们真能赶在敌人骑兵之前抵达,恐慌的民众也会立刻抢夺战马,说不得,马匹受惊逃逸,甚至更惨,当场被活活撕碎。
“她们会死的。”伊莎贝拉沿着城墙跑过来,气喘吁吁。高个子的鲁鲁尔与她并肩而行,后面跟着诺拉。“让我去,我有弓。尸潮不怕他们的木箭,只怕我的。”
“只怕一照面,你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克莉斯没好气,伊莎贝拉却笑起来。“你可以跟我一起呀。只要你在旁边,我就不会受伤,第一次战斗你就保证过,记得吗?”她的公主上前,双手握住她的手掌,就像以前一样。午间的阳光让她卷曲的睫毛看上去是金色的,她仰起脸来,微风轻拂她的脸颊。她笑容甜美,嗓音轻柔,紫眼里的坚定却不输任何骑士。“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你们整天在谈论什么。可是,就算真有糟糕的东西在前面等候,对我来说,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还是比我独自活过的,没有剑也没有火的十七年好太多太多。”与你相遇之后,我才觉得我是真正活着的。她用嘴型重复说过的情话,克莉斯无力拒绝,就连基本的冷漠也难维持。她的软弱让伊莎贝拉担忧。两人骑在灰鬃战马上颠簸,伊莎贝拉跨坐鞍后,紧搂着克莉斯的腰。
“别拉弓,你没练过骑射,会摔下去的。”伊莎贝拉闻言,柔顺地贴上克莉斯后背。她开口,胸口的震动让克莉斯浑身发痒,那带着奥维利亚口音的大陆语即便在疾驰中也一清二楚。“我是个自私的家伙,比起营救梵妮的外甥女,我更想让你安心。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做到,不管那要我变得多强,有多困难,我都会努力。”
她向她保证,尔后她的第一支箭便凶猛地插进泥地里,就在赤脚短裤的黑皮肤安塔人冲向战马的时候。满腿烂疮的平民弯腰抓了一把湿泥想要还击,出鞘的苍穹让他改了主意。肩扛竹篓与木箱的民众排成扭曲的长蛇,每个人都试图跑得更快,拿得更多。矛盾的行为让他们未着袜履的脚深陷进焦黑的湿泥里。这些出生沼泽的人似乎天生懂得何处能够下脚,一行人虽然狼狈不堪,但却没人犯下克莉斯曾经的错误,身陷泥沼。偷盗者身后,失去头尾,桅杆折断的小艇高昂断裂的船头,僵死在余烬与骨骼的残骸上。一个□□双足,雪白连身裙上沾满黑泥点子的女孩立在倾斜的船舷上,高声怒斥。“那些都是我小姨的东西!你们这些小偷,强盗,走私犯!等我将来坐上龙石椅,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浸水牢!”
得了,早知她的脾性,就不冒死相救了。克莉斯与伊莎贝拉对望。她的公主耸耸肩,笑着吐了下舌头。克莉斯执剑,伊莎贝拉牵马,两人的正前方,隆隆的声响穿透小艇残躯,横扫泥泞的战场。趁火打劫的平民群中爆发出几声零星的尖叫,所有人驼背低头,攥紧夺来的货物,夹起尾巴跑得泥星飞溅。
“呸,无耻鼠辈!”奈莉啐吐,她的动作过大,身体因此失去平衡,向后仰倒。柏莱女孩花斑从桅杆后面钻出来,扶住她的肩背。“你很好。”奈莉转身拍打花斑的肩膀。花斑是个瘦弱的女孩儿,站在她旁边的奈莉并不显得如何高壮,不是跟她一样营养不良,就是年纪太小。小奈莉说起话来,口气与神情都让克莉斯想到绯娜殿下。“留在我身边,将来做我的侍卫长。要是你书念得好,我还可以让你当将军哩,专门抓坏人!”
“我帮你,是见你偷溜出城,担心你吃亏受伤,可不是为了拿赏赐。再说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吃不饱饭的可怜人罢了。你记得他们过得苦,就是最了不起的赏赐。”
“当然了,奈莉是最了不起的!”奈莉抬起下巴。克莉斯踩上断裂歪倒的桅杆,一跃上船。她摸向女孩身边,打算将她夹在胳膊里,孰料那女孩滑不溜秋,居然从她五只指间逃开。她顺着倾斜的甲板滑出两步,躲到花斑单薄的身板后面。“你休想!我可以做得到的!我们可以证明给小姨看,对不对!”她猛摇花斑,将她两条细软的麻花辫晃得乱甩。“奈莉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她可以做事,好多事,有用的事!把她送走是空堡的损失,不,是整个安塔族群的大损失!”
“克莉斯——”船下的伊莎贝拉拢手大喊,克莉斯知她心意。抬头望去,骨旗顶端,枯目巨人巨大的头骨已清晰可见,头骨底下是绑在一起的两排肋骨,掌旗的骑手钢甲乌黑,上油的链甲从他刷有黑釉的肩甲下露出来,泛出乌金的冷光。先锋队战马均未披甲,骑士都是背负弓弩,佩戴刀剑的轻骑。绝非好事,克莉斯皱眉,花斑也朝后张望,小小年纪语调已有了成年人的味道。“他们来得好快,又带着箭,被追上一定会死的。您快带她走,我拖住追兵。”
“你拖住?拖在马后那样拖住吗?”克莉斯生起气来,不由分说抓向花斑。花斑虽然只有一半柏莱血统,神经偏如普通柏莱人一样迟钝。她躲避不及,被克莉斯捞住夹在臂弯里,顿时大叫拒绝。脚丫里塞满泥垢的奈莉小姐喊得比花斑还大声,她猛扑过来,抱住克莉斯的胳膊,张嘴便咬。克莉斯忍住痛,转身将花斑扔下小艇,拎住小姐后背。小豹子般的小姐张牙舞爪,奋力挣扎。“她是本小姐的随从,受我的保护!”
“呆在她身边才能保护她,大人。”克莉斯也将女孩抛下,伊莎贝拉刚把花斑扶起来,无暇去接。公主脾气的奈莉小姐缺乏与之相配的身手,她尖叫落地,坐进泥坑里,雪花白的长裙彻底遭了殃。“丽贝卡,快扶我起来。这里就是我们出征的地方,让我们冲锋,冲向明日的荣耀!”她向花斑伸出手。柏莱女孩走过去,握住她满是泥水的爪子,让她脱离窘境。“感谢您的好意,还请您收回您取下的名字。我们柏莱人,只接受父母,鲁鲁尔,以及光明王的赐名。”
“带她们走,越快越好!”烂泥里沉沦的破地方,继承人什么本事也没学到,歌谣戏本倒是倒背如流。克莉斯奔向断裂的桅杆,靠在腥湿的木头后远眺。她本欲借此遮挡身形,招摇的骨旗距此还有两百多码,即便是禁卫军中的骑射好手,也未必能在疾驰当中射中,然而一波箭雨是免不了的。实战当中,弓骑兵不需要多好的准头,只管拉满弓,朝敌方阵地抛射便是。箭雨过后,倒下的是马匹和活人,留给骑士的是荣誉与勇武。
“为什么不射箭,是珍惜箭支,还是骸骨大人喜欢吃活的?”克莉斯感觉糟透了。黑甲黑披风的掌旗官举起骨旗,两排肋骨迎风颤动。阵风再次抖开焦臭的黑纱,马蹄践踏泥泞,骑士身上的环甲,皮革与剑鞘相互撞击,一片嘈杂中,骨旗上肋骨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那清脆的声音透着一股刺骨的冷意,仿如冬日清晨,风中结满寒霜的铁叶。乘着冷意,骑兵小队裂成两瓣,每队二十余骑,打算绕过小艇残骸,袭击散落战场的安塔人。掌旗官将骨旗扛上肩头,正对小艇,单骑暴冲而来。
干掉他再说,行走的活尸,少一具是一具。僵尸马脚力不佳,说不定骑手见掌旗官遇险,还会回身相救。克莉斯闪出藏身处,扬起手臂,蓝光一闪而过,风刃被激发,呼地飞出剑身,袭向黑甲旗手。自打学会这一套,总是百试不爽,然而黑甲骑士对这隔空突袭的剑技却早有防备。他双手交握,将沉重的骨旗重重地插进乌黑的泥泞中,拔出腰侧长刀。战刀竖起,风刃正打在它白亮的刀锋上,刀柄垂下的乌黑长穗因之猛振。黑甲骑士抬起脸望向偷袭的克莉斯。他戴了一顶饰有漆黑帽缨的黑钢盔,细长的眼裂地缝般深不见底。
被盯上了。克莉斯握剑的手紧了紧,那感觉让她浑身发毛,活像自己是份行走的温热熏鸡肉。哼,想战便战,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克莉斯纵身跃下小艇残骸,黑骑士提刀而来,两人顷刻间斗在一起。交手的魔物之中,除却没头没脑的杂碎干尸,尸鬼与蜘蛛骑手都称得上力大无穷。克莉斯不敢留力,抡起苍穹,全力进攻。岂料黑甲骑士架势十足,长刀与苍穹相触,却顷刻间溃不成军。他被巨力震得连退四五步,克莉斯哪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旋身便斩。
苍穹体型硕大,是标准巨剑,经验丰富的武士早已用身体记下常见武器的攻击方式,但克莉斯用起苍穹来,如臂使指,比寻常重武器快上不少,遇到老练的武士,反而容易一击奏效。她蹬地跃起,腰背同时发力,力求一击毙敌,比平时又快上几分,然而剑刃横扫,除了轻飘飘的空气,什么也没碰到。克莉斯沉重落地,双足陷进湿泥里,黑甲骑士的攻击此时方才爆发。他的力量称不上磅礴,但角度刁钻,专攻克莉斯常年负担沉重的膝肘关节。
我左肘的旧伤……难不成他知道?克莉斯偏斜身子,利用苍穹颀长的剑身勉强挡住黑骑士的一记挑刺。不,除了少数的那几个人……甚至连伊莎贝拉都不清楚……铛,又是一记斜劈,仍旧不致命,刁钻的角度却让旧伤隐隐作痛。克莉斯夹紧手肘跳远,黑骑士适时打出一波疾风骤雨般的攻击,银亮的长刀被他舞得密不透风,熟识的武士之中,或许只有艾丽西娅能与之匹敌。以往遭遇艾丽西娅的火舞,克莉斯并不硬接,她的腿脚先于头脑,为她选择最适宜的躲避路线,然而柔软的泥地与隐隐作痛的手肘拖累了她。不过寸许偏差,黑骑士的刀尖便划破了克莉斯的皮背心。克莉斯侧肋剧痛,斜贯的刀痕重叠在旧伤上。
为什么?克莉斯跃向一旁,衬衣和皮肤都被切开,伤口不深,血液沿着隆起的旧疤缓缓流下。沼泽的微风拂过,凉意透过伤痕,直渗进心里。
“我们认识?”克莉斯问黑骑士。可笑,怎么可能。她瞥向骑士手腕,带刺的黑皮护腕后面是缀满细小头颅的骨饰手链,骑士身后,他乌黑的战马呆立在战场上。马儿低下头,尝试舔舐浅坑中浑浊的积水,它黑紫的长舌从腐烂的口腔中伸出,吸起的泥水顺着嘴畔破洞汩汩流出。我可不认识摆弄死马,收藏头骨的活尸。
听她发问,黑骑士抬起脸,喉咙里炖肉似的咕噜直响。他还打算回答我不成?克莉斯扬起剑,双手握紧剑柄,警惕地盯住他。只见黑骑士抬起手臂,握住随风微扬的黑帽缨,粗鲁地扯掉乌黑的钢盔,抛在泥地上。黑骑士漆黑如夜的长发瀑布一般从后脑披散下来,本该是脸的地方缠满绷带,交错的粗白布条留出两个菱形的孔洞,一双紫罗兰的眼睛透过孔隙,直直地望着克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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