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前方的山体被岁月的巨手掏空,或者说自内部坍塌。细雨业已停驻,六道金色的光柱穿透龟裂的山顶,击碎黑暗。无数灰色的碎屑相互追逐,于光柱中盘旋起舞,好歹为空洞的山体增添了少许活力。只是这地方实在太大太空,足以容纳整座万神殿,难免让人心生畏惧。山体内部暗黑的岩壁上生满同样暗沉的苔藓,蠕动的蝙蝠群肉瘤一般,挂满远方灰蒙蒙的洞壁。
一行活人的到来惊扰了蝠群,这些小瞎子吱吱叫着,从藏身地不断涌出,扑腾翅膀掠过明亮的光柱。巨大的黑色立柱——看上去足有百米长,比洛德赛的城墙更厚——倾倒在山丘样的废墟上,石柱内部被人掏空,靠近隧道的一侧被凿成牢笼模样。马奇正站在最近的一个石笼前,大张着嘴。蚊蝇组成的黑雾汩汩地从他喉咙深处涌出,飞向石笼锁眼。一只黑褐的大手猛地从石笼中伸出,抓向马奇。那人缺了无名指,手掌粗大得惊人,一抓之下几乎能将马奇的头颅捏在手中。马奇颇为忌惮,后退半步,涌出的虫群因此凝滞片刻。石笼中的家伙暴怒,发出非人的咆哮声。
“杀——吐——向前——前——叛徒——”
缺指的手握住石牢栏杆猛摇,石栏与石柱本是一体,被囚禁的东西力气再大也不足以撼动。它因此更加愤怒,扑向马奇,除了巨大的阴影,克莉斯只看到它凌乱肮脏的灰白发顶。
那东西——克莉斯抬起胳膊握住剑柄,瞥向石柱尾端。石牢分布均匀,每过五码,必有一处。细听起来,山洞中回响的窸窣动静远近都有。敌人至少为数二十,都比马奇危险。指甲抓挠岩石的声响让人心底发毛,克莉斯深吸一口气,悄悄拔出苍穹。
我没打算死在这里,希望你也一样。她与鲁鲁尔交换眼神,幸运女神终于眷顾,两人的看法空前一致。“花斑,”鲁鲁尔将手拢在嘴旁,低声呼唤,“慢慢后退。轻点儿,孩子,轻松些。他没发现咱们,你知道,死人总是比较笨。”
有那么一瞬间,克莉斯认为鲁鲁尔的安抚起了作用。花斑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后退的时候她踩到一块碎石,出色地保持住了平衡,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就连克莉斯也觉得她能成功,毕竟在刺目的金色光柱前,女孩手上的火把不过萤烛之光。
可惜蝙蝠发现了她。该死的,早该知道,活人世界的动物向来不与亡灵为伍。那些毛茸茸的,尖牙外露的无目生物结成一团黑云,拍打翅膀俯冲而下。花斑转身逃跑,被蝙蝠群撵上。女孩的面容消失在闪动的黑色翅膀间,她挥舞火把,高声叫喊。焰火溅上几只黑色的翅膀,那东西与尸鬼一般易燃。着火的蝙蝠尖叫着冲出蝠群,拼命拍打翅膀,没头没脑地逃窜。其中一只冲向石笼,与马奇擦肩而过,撞进栏杆之间。缺指的大手将它一把捏住,茸毛,翼膜,骨骼,血液以及燃烧的焰火,都在一捏之下碎裂,融合成一团黑色的粘稠水雾。
马奇木讷转过头,克莉斯无暇顾及。她持剑冲向花斑,挥剑逼退蝙蝠群,把女孩拉了出来。“还好吗?能跑吗?”花斑猛点她发辫散乱的白脑袋,紫色的大眼仰望克莉斯。克莉斯按住她的脑袋,乱揉几把,将她推向身后。
“去找鲁鲁尔,跟紧她。”克莉斯双手持剑,举于胸侧。前方马奇拎起战锤,僵硬地转过身体。他的嘴不受控制地大张着,下颌几乎脱落,令人作呕的黑蚊爬满下巴。死鬼马奇摇晃身体朝众人走来,口中赫赫有声,黑蚊唾液一般悬挂嘴角。它们排队飞向石锁,组成一道漂浮的黑色锁链。
我可以立刻杀了他,他甚至希望我这么做。瞧他的模样,锤柄握在指间,手臂却无力垂落,他拖着这威力巨大的武器前行,与其说是袭击,不如说是打算奔向死亡——再一次。他的面容……柏莱人的肌肉大抵都长在了身体上,马奇就跟活着的时候一样,面庞缺乏表情,只有他的眼睛……凹陷眼眶中那对乌黑的眼睛挣扎着要活过来,他的左脸僵死,右脸神经质地抽搐,眼球艰难地转向克莉斯的巨剑,其中的光点忽明忽暗。
“我动手了。”她不知将这话说给谁听,也许只是为了从自己的嗓音中汲取些许勇气。克莉斯挺剑出击,马奇木偶人一样抬起胳膊,挥锤的方式像个摆弄大人武器的愚蠢男孩。他的嘴诡异而扭曲地大张着,最后一只黑蚊爬出他的口腔,扇动翅膀离开嘴唇。马奇痛苦地嘶吼,长夜似的瞳孔里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克莉斯迎着战锤舞出的劲风,将苍穹刺向马奇的身体。巨剑先是穿透了皮甲——主人所曾穿戴过的最好护甲——而后剑柄上传来肌肉与骨骼触感。克莉斯听见剑尖从马奇后背捅出来的声音,幸好他的身体已经不剩多少血,它们中的大多数早就从额头那可怖的伤口里跑光了。
马奇的脖颈与他的身体一样僵硬,他猛地垂下头,犹如断线的木偶,扑向克莉斯肩膀。克莉斯握住他肩头,稍稍拉开距离。马奇的眼珠拼命转向她。他嘴唇颤抖,已死的面庞满是亡灵的僵硬与衰败,只有一双枯叶样的眼睛,真诚灼热。他热切地端详她,眼里闪烁着克莉斯读不懂的光芒,克莉斯喉头哽咽,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理应安抚这个可怜又忠勇的男人。
“我记得你。”克莉斯转向马奇耳畔,轻声说。“我记得你是个勇敢,正直,忠诚的战士。在老松湖的时候,你证明了你的武技;蜜泉的底下,存亡之际,你选择忠于你的朋友。”克莉斯捏紧马奇冰凉的肩膀,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不过短短数月,北方清冷的松海竟似矗立在若干年前记忆的彼岸。
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为何事情会变成这副模样。我本可以……
马奇的战锤铿锵落地。他粗糙的大手抓向克莉斯胳膊,嘴唇开合,模糊的字眼从腥臭的口中一个一个艰难滑落。“后,去,去,等,等你。心,你的心……”
他攥紧克莉斯,扬起脖子力图说得更完整些。挣扎耗尽了他最后一分力气,克莉斯拖住马奇软倒的身体,看进他火光渐熄的眼底。“您是位伟大的战士,足以进入柏莱人荣誉的殿堂。您一定会的。”马奇的身体越来越沉,他嘴角抽动,似乎想要做出笑容,然而时间忽然如冰晶般凝固。马奇的微笑僵在脸上,嘴角半翘不翘,手掌垂落下去,宽阔的肩膀靠进克莉斯怀里。鲁鲁尔赶上来,以柏莱人的仪式,为他头顶画上光明王的六芒图腾。
“您做得对。马奇来自光明王座下六神将之一的巴雅一族,作为神将后裔,他们的族长却在跨越风暴海的南征中退缩。您知道,世事总是这么不公平,明明是某个糊涂蛋犯下的错,却总教无辜的人背负罪恶和屈辱。您做得对,您做得对。”
克莉斯极少听闻鲁鲁尔用敬语,更少听见她哽咽。她是要安慰她的,只是被倾倒的石柱蛮横阻止。冲出石牢的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头狂怒的野兽。来人将粗壮的身体挤出半开的牢笼,缺乏武器的他索性转身扭住石栏,手足并用,想将栏杆从石柱上硬掰下来。他脊背拱起,肌肉粗壮如牛,洒落的阳光将他背上骇人的刀伤照得鲜红,生前令他受伤的黑铁箭头尚且嵌在肉里,反射出金属耀眼的光芒。
“他不可能马上做到。你们快走,我上去看看。”克莉斯嘱咐鲁鲁尔。鲁鲁尔嗤笑。“自己要做英雄,叫别人做胆小鬼,学士大人果然算得精细。”
“鲁鲁尔的意思是,我们会帮您抵挡。巴沙活着的时候脑子就不好,死了只会更笨。”女孩钻出来,像模像样地举剑过顶,站在大人身前。从她头顶望过去,拱起背的巴沙发出野猪样的哼哧声。他的头顶,落进无名山内部的光柱似乎越来越粗壮,倾斜的石柱尽头,豁然洞开的菱形洞口幽深狭窄。风的尾巴扫过石山裂隙,听起来仿佛幽怨老妇,正和着琴弦轻声哀泣。女孩转过头来,金色的阳光落在她仰望的脸上,她紫罗兰的眼睛看上去充满希望,鼻梁上的几粒雀斑让克莉斯想起安妮,那个勇敢,坚定,总是心怀希望的少女。
如果非去不可,那么为什么不挺起胸膛,主动面对呢?难道没有什么在背后推搡,就不会前进吗?克莉斯转向石柱尽头深邃的喉咙,缓缓捏紧握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