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克莉斯矮身钻入石壁洞口,平台短促,她踢飞一粒石子,数十米的高度让她过了一个呼吸才听到石子落地的声音。暗红的光幕降下,覆盖菱形洞口,回身望去,倾倒的石柱尽头,鲁鲁尔战斗的身影只是麻雀大的黑点。洞口下方的石柱牢笼里,半尸兵化的柏莱人双手紧握着栏杆,面孔贴紧栅栏,浑浊的眼球奋力转向克莉斯的方向,恐怖的视线让人无法忽视。克莉斯毫不畏惧,平静地瞅了他几眼。他瞧不见,并且再也听不见洞内的声响。洞口的纹章和诺拉在死谷地下用过的十分相似,不过即便是西蒙大学士亲至,也不可能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遥控纹章。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是你的巢穴,还是见鬼的古遗迹?克莉斯转向山洞内。石山被人用剑劈开。整齐的切口从洞顶直贯下来,长夜一样的深黑伤痕将洞壁一分为二,地面横贯广场的剑创足有巴掌宽,边缘爬满青苔。黑树带刺的幼苗挤在石山曲折的裂隙之间,天光自洞口倾泻而下,将它幼嫩的叶片照得猩红。椅背高耸的石座就在幼苗正后方,距离克莉斯不过百码。骸骨将军端坐其上,头盔上铸有一对瘦长的山羊角,头盔面具后深黑的裂隙让人疑心那后面根本空无一物。碎裂的黑缎披风斜搭在将军肩膀上,越过臂甲垂向地面。他的披风跟铠甲一般无二,全都漆黑如夜,像是黑石座椅投下的扭曲长影。将军右手边,惨白的骨旗悚然矗立。山风拉扯旗杆两侧的骨头,肋骨与尺骨相互碰撞,脆响不断。旗杆顶部,硕大的头颅眉心生有眼洞,那黑窟窿直勾勾地望着克莉斯,让她想起侵扰过无数次,自童年起便反复发作的噩梦。

哼,小小伎俩,不入流的武士才会使用。克莉斯跃下石台,顺势拔出巨剑。钢铁之声彷如一记铿锵的喝问。她得到些许勇气,收敛心神,质问骸骨将军:“你是早已设下埋伏,还是打算做个武士,来场堂堂正正的决斗?很不幸,对于你,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没有差别。”

岩壁间回荡着克莉斯的声音,她言语挑衅,视线谨慎地扫过广场,尤其石座灰黑的影子。那地方又远又暗,也是敌人最有可能的藏身处。将军猜到她的心思,抖动肩膀笑起来。女子清脆的笑声透过骸骨将军面罩前方细长的裂缝,让克莉斯寒毛直竖。

我在做梦吗?克莉斯的心神与握剑的手一同颤抖。将军一定瞧见了,克莉斯很清楚,她看似柔弱,心思却如最好的武士一般,锐利机敏。她的手指纤长优美,无论拨弄琴弦,还是舞剑骑马,都是一把好手。克莉斯用力眨眼,好想叫她的名字,肋骨却疼得像又挨了一刀,心里怕得只想转身逃走,哪有胆量确认是否真的是她。

你疯了吗,克莉斯·沐恩?她是个死去的人,她的头颅由先皇亲手……可既然死去的柏莱人可以,凭什么蒙塔人就不可以?不,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决战在即,你却疯狂幻想敌人的容貌?她披着谁的皮囊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一张死皮,一具腐朽的枯骨而已。真的那个她,早就焚毁在战火里,就连名字都快被世人遗忘。

克莉斯咬牙迈出一步,只是抬起腿,就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不管那具黑黢黢的盔甲里装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她的确敏锐,远胜遭遇过的所有魔怪。

“我忘不掉。”骸骨将军叹息,声音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温柔。她举起乌黑的铁指,捧住硕大的羊角头盔。克莉斯别过脸,不敢再看。

“我要努力忘记你,可我越是用力,你越是活蹦乱跳。我的血液冷却凝结,我的头颅干瘪枯朽,即便如此,即便到了今日,你依然在那里。你是我的灯塔,是我的烈日,是我脉搏中滚动的热流,你是我的生命之光。我无法与你分离,与你别离就是我的死期,即便我的身体不得不离你远去,我的灵魂依然停留原地。”

克莉斯听见铁盔落在石质扶手上的声音。你不能看,站在你面前的是即将与你对决的敌人,如此明显的圈套,你也打算上钩吗?克莉斯质问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与那双紫罗兰的眼睛四目相对。她看上去与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不同,只是皮肤略微苍白,或许只是盔甲太黑的缘故。

“你还跟以前一样。”索菲娅微笑,左颊的酒窝散发出醉人的神采,从前克莉斯很爱亲吻那个地方。该死,本以为早已忘却,那些感觉却偏偏选择此时苏醒。“省点力气吧,亲爱的人。相信我,你越是试图忘记,它们便黏得越紧。倒不如顺其自然……”她抬起手腕,解开铁手套的搭扣,累赘的铁叶铿锵落地,露出她白皙,修长,美丽的手。“我听说他们把你塞进乌鸦的队伍。那种肮脏的活计,根本不适合你。你的心质地柔软,又像兔子一样敏感。我走之后的这些年,还有谁会知道你的这个地方……”

索菲亚抬起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便站在面前。她的手贴上克莉斯胸前的皮背心,牛皮太薄,她的皮肤热比火炭,与心脏紧贴在一起。索菲亚微微一笑,仰面望向克莉斯,她的眼睛还跟以前一样,盛满所有诗行与乐曲的美景。

“它跟你一样,不擅长说谎。”索菲亚温柔摩挲克莉斯胸前。“它是那么寂寞,每一次跳动,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响。没有人为它在那里,我走之后,再也无人离它那么近,安静地听闻它。告诉我,你是怎么感觉的?别管我们的身份,地位,生死,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别理会,告诉我你的感觉,你是怎么感觉我的?那些感受深埋在你的心里,它们从未离去,只是过于胆怯,无法离开阴暗之地。”

索菲娅执起克莉斯的手,克莉斯的手指抽搐般地弹动几下,并未反抗。她原本以为,她的手会像死人的一样,又硬又凉,接触起来却和印象中无异。她的脸庞也和从前一样。克莉斯看到自己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明白自己正凝视着她,就像她们从未分离。

“我生来就是一个被放弃的人,从未有人像你一样,走到这么近的地方,与我相互依靠。从前我都不知道,有人把我记在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直到我遇见了你。你还记得,那一晚我们在智慧的井泉旁相遇,你说了什么吗?”索菲亚环住克莉斯的腰,侧过脸,自然而然地贴在她的胸口上。她的头颅,脖颈,脆弱的面庞全都暴露在克莉斯面前,只要举起剑,一个心跳的工夫,所有的威胁都将宣告解除。

“索菲娅……”克莉斯的声音和呼吸都在颤抖。她伸出手掌,覆盖在死去的情人头顶,那地方暖融融的。她一度以为自己全都忘了,有人曾倾心相随,而一向冷静的自己,竟然想要越过许多时光,看到她老去的模样。“索菲娅。”她再度呼唤她的名字,唾液苦涩,难以下咽。“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是一个人来见你,我情愿让你再刺我一刀。你离去之后,我过得好辛苦,常常想到放弃。”

“你真是个傻瓜。今日与以往不同。”索菲娅抬起头,克莉斯拇指旁边,她紫罗兰的双眼闪闪发光。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眼底,让她看起来像航海故事里,只消看上一眼,便会教船员痴迷,进而投海的雾中魔女。老天,她可真美。克莉斯克制不住地想,极少有人像她一样,能将灵魂的漂亮展现在脸上。她灵魂隽秀的魔女笑着道:“我们可以在一起。我遣散了无关紧要的人,你瞧,我都准备好了。”索菲娅摸向克莉斯双手。“你可以跟我一起,我们共享王座,你同我一起,享受无限的黄昏与黎明。”

“无限的黄昏与黎明?”

怀里的索菲娅颔首,模样像个纯真的少女。

“无限的黄昏与黎明,无限多的日子,都用来屠戮无辜之人,令江河染血,这样的日子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能成为你的意义吗!”索菲娅急切反驳,几乎叫喊起来。“你说过,你亲口说过,我是诸神为你铸造的钥匙,你的城门,只有我才能打开,如今这些,都毫无意义了对不对?什么狗屁钥匙!你的厅堂绝非为我而设,别人大喇喇地踢开门,你照样点燃炉火,备下面包热汤,倾情款待。”

“索菲娅,冷静。不是你想的那样。”克莉斯握住她的胳膊。索菲娅将她推开,步步后退,脸上的惊惶让克莉斯想起分别的那个夜晚。“不……”她伸出手想要挽留,胸口又是一阵抽痛。

索菲娅避开她的触碰,退到两步开外。她攥紧拳头,望向克莉斯,娇小的头颅暴露在笨重的盔甲外,看上去愚蠢又畸形。畸形的美人瘪起嘴,下巴颤抖,似乎快哭了,最后却做出个悲惨的笑容。“我告诉过你多少次,我最亲爱的人。爱是自私之物,而你,你总想把世间万物,都装进你的正义里面去!”

她张嘴尖啸,陡然高飞。声波化作利箭,刺向克莉斯双耳。克莉斯痛苦地蹲下来,捂住耳朵,却见两道白光飞一般地掠过。噪音撕裂耳膜的痛楚让克莉斯视线模糊,她奋力向上望去,震惊得无法言语。索菲娅原本该是手腕的地方红光暴涨,血,烧伤的瘢痕,或是成群的火蚁沿着她的小臂缠绕蠕动。她那双弹琴的手脱离身体,飞快地拨动看不见的琴弦,刺耳的弦乐取代她的尖叫,依然难听得令人绝望。

她是故意的,倘若我的五官不是如此敏锐……克莉斯将舌尖伸到门齿之间,想要借助疼痛获得挣脱的力量,然而嘴唇开启,苦涩的胆汁率先喷了出来。她弓起背,大呕特呕,苍穹雪亮的剑身上溅满污物。她生来要强,从不在人前示弱,但索菲娅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她的叹息从半空中传来,黑的盔甲沐浴在渐渐明媚的阳光里,居然有几分暖意。“我走之后,你可曾让人瞧见你这幅模样?”她疯狂舞动的双手停下来,与手腕分离的两只白手借助无形的翅膀,滑向克莉斯,动作丝绸般流畅。她的皮肤跟先前不同,也成了丝绸,滑腻冰凉。克莉斯感到索菲娅微凉的手在抚摸她的后颈,而后缓缓握住她的脖子。

“你总爱逞能,拒绝我之前,你首先拒绝的是自己。‘不’是个人人厌弃的字眼。”

“那么你呢?”克莉斯单膝跪地,望着生有苔藓的黑石地面上,自己黄绿的呕吐物。“你大费周章,与我单独会面,就是为了弹首难听的曲子,让我吐一地,然后再嘲笑我?真要杀我,你早就得手了。在洞口,在石柱前,在你数次将我引来的时候。你想要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要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呆子!”索菲娅倏地欺近,克莉斯要的就是这几个呼吸的喘息。她奋力挺起巨剑,冲向索菲娅。索菲娅挥臂格挡,苍穹的剑身撞上厚实的臂甲,火星飞溅,冲击的余威将索菲娅推得接连后退。克莉斯挥剑出击,心中庆幸苍穹不能破坏索菲娅的盔甲,挥剑的手也不敢停下。

别停下,只求你别停下。她挥剑劈砍,索菲娅侧身避开,飞翔的左手拖着乌黑的尾巴,向主人飞去。克莉斯再斩一剑,苍穹蓝光闪烁的剑身切断白手的黑尾,照亮索菲娅苍白的面庞。出击,再出击。挥剑的胳膊垂下又抬起,她不断将索菲娅逼退,身着黑盔甲的琴师似乎缺乏像样的攻击方式,被她从洒满阳光的天井中央逼到石座后的阴影里,又从崖壁前倒退回来。黑钢甲与雪亮的钢剑之间火花不断,克莉斯密不透风的攻势除了在厚板甲上留下长短不一的灰白伤痕,毫无建树。

克莉斯气喘吁吁,索菲娅笑了,她连笑声也那么婉转动听,就像从前一样。

“你让我想起很多事,亲爱的人。”她抬臂挡住苍穹的横扫,“你总是喘得厉害,我忧心累坏了你,你说你只是情难自已。喏,你看,我都记得,绝不是什么虚假的皮囊,对吧?”她挑起左边眉峰,嫣然一笑,调皮又妩媚。

“够了。”克莉斯用剑将她逼开,作为一个穿戴铁靴的人,索菲娅的动作快得出奇。她钻过剑下空档,贴向克莉斯,手足并用,缠在她身上。“你总想变强,那意味着你始终不够强。强硬并非坚强,你可以伪装,却终究没办法得到它。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乔装只会让人显蠢?”索菲娅微凉的鼻息吹在克莉斯脖颈上。

一派胡言!克莉斯不想听,不愿看,也不能相信她。她咬牙抓住她的长发,将苍穹架到她颈侧。“告诉我狭门在哪儿,我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剑身倒映出索菲娅雪一样的肤色,她毫不畏惧,反而环住克莉斯的腰。“狭门?呵呵,没错,应该让我们的观众好好瞧瞧,克莉斯·沐恩大人只是公事公办,她冷酷,决绝,高效,从不对敌人手下留情。”她的微笑让克莉斯心虚到了极点,她的视线愚蠢至极,从敌人身上移开,望向她所指的崖壁。

诸神作证,克莉斯从未想过石壁上的裂缝与其他隧道相连。她望见伊莎贝拉,角弓纹章的光芒将她笼罩。金芒微微颤抖,她看上去像只愤怒的萤火虫,随时将要冲出裂隙。

不能继续耽搁下去,谁知道那莽撞的奥维利亚小姐会做出什么事来。“老实说,我跟她完全不熟。让她抓到你与旧情人幽会,她会怎么样,拉满弓把你射成刺猬?”索菲娅在克莉斯耳旁低语。克莉斯怨忿地瞪视她,惹得她咯咯直笑。

“好吧。”她倏地放开克莉斯,朗声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所谓的狭门不过下等人求得的一张通行令而已,像您这样的大人物,一旦命运之剑完全苏醒,根本用不着那低级的玩意儿。瞧您一头雾水的样子,想必地之纹章与天之纹章的觉醒没费什么工夫。”说着她打个响指,袖口喷出一大团黑云,那东西快得难以分辨,嗖地飞向伊莎贝拉。克莉斯猛地转过头,索菲娅微微躬身,笑容暧昧。“你心疼了?我劝你收敛一点儿,这样下去,我可是要吃醋的。”她挑眉,云团化作藤蔓,缠住伊莎贝拉,将她扔进天井。伊莎贝拉狼狈落地,跌落的疼痛呼叫在天井中显得尤为大声。克莉斯想要过去,索菲娅微曲膝盖,眨眼间平移数码,拦住克莉斯的去路。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她背起手,在克莉斯与伊莎贝拉之间缓缓踱步。铁靴的脚步声铿锵入耳,风穿梭在裂隙之间,冥鬼般嘤嘤低泣。“心之纹章完成之时,命运之剑方才宣告完成。猜猜看,伟大向导的心,究竟在谁的手中?”她眨眨眼,露出个俏皮的笑容。克莉斯瞥向她身后的伊莎贝拉,阳光落在她脸上,神情难以分辨,但以伊莎贝拉的个性,眼下的她着实安静得可怕。索菲娅看透克莉斯的心思,咯咯轻笑。她平展双臂,无形的大手倏地将她托起。她悬浮半空,面朝克莉斯,居高临下。

“要夺回你的心,就凭本事来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