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容我为诸位展示,现代秘法与古代纹章的美妙结晶。”跳跃的火光熏黄诺拉学士的脸。浑圆的洞窟与初见时已大不相同。日夜劳作的人们为黑石洞壁钉上固定火把的铁环,操劳的学士无疑对照明要求甚高,芦苇扎成的火把每支都比伊莎贝拉的小臂粗,黑烟卷须一般上升,融入漆黑的岩壁里。

沼泽璀璨的星河并未出现在头顶上方。原本裂开的山体不知被诺拉学士用什么法子封闭了起来,沥青样的天花板让伊莎贝拉感到窒息。她飞快地移走视线,挽住克莉斯的胳膊,倚在她肩头。

那一夜的触感永远留在了身体里,还有第二天清晨的,以及那之后的黄昏与深夜。好些事情变得很不一样,克莉斯看过来的目光,她们之间的感觉,以及自己心里的声音,全都改变了。在数不清的幻想中,她一直很害怕,每当梦境中的她试着讲出来,人们的视线总像钢锥一样,将她穿透。事实上,与克莉斯扣着手,漫步在空堡被沼泽水汽濡湿的城墙上的时候,守夜的卫兵见到她们,只是压低帽檐打了个招呼,接着便抱着他的十字弓,继续瑟缩在晨雾里。

梵妮在早餐长桌上讲了个露骨的笑话,只为了看她羞赧的样子。克莉斯握住她膝盖上的手,直言不讳。“您要是压力太大,我劝您换个方式取乐,新晋领主大人。我远没看上去那么冷静,尤其在旁人戏弄我的心上人的时候。”天呐,她当着一桌子人的面都说了些什么!当时伊莎贝拉只觉得两颊比盘子里的煎培根还热,然而如今想起来,胸中却盛满了蜜酒。

夜晚傍着克莉斯修长的身体入眠的时候,那感觉更是无法言喻。伊莎贝拉没有搂抱的习惯,但躺在克莉斯身边,她成了个冻僵的旅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转向她,汲取她的体温,手臂甚至因此酸痛。那是多么甜蜜的疼痛。伴随克莉斯均匀的呼吸声入睡的夜里,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汩汩地长了出来。难以名状的暖和柔软的东西撑起皮肤与灵魂间空荡的部分,缩在亚麻被下,只要扣住克莉斯的手,立刻就有精灵的翅膀将身体包裹。短短几日,心房已被飞舞的彩蝶填满,它们难以控制,时常拍打翅膀飞出来。

明知道蠢得要命,伊莎贝拉还是双手环紧克莉斯的胳膊,贴住她被露水濡湿的亚麻衬衣。你们就看去吧。诺拉学士的眼里除了秘法根本什么也瞧不见;那位凶神恶煞的柏莱神官跟她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除了族群口口相传的神话,什么也不关心。梵妮将要留在沼泽里,和她的子民在一起,剩下的就只有梅伊,反正卡雷那家伙,横竖都有的说。

伊莎贝拉瞥向卡雷,狮卫古板的方脸因纹章光芒的映照而呆滞。橙黄的微光在他脸上跳动,这家伙不知多久没睡,肿胀的眼袋黑得如同抹灰。异样的感觉掀起的旋风席卷洞穴,漆黑的岩石中,弯弯绕绕的繁复铭文亮了又灭,诺拉学士神情狂热,鲁鲁尔双手紧攥狼牙棒,指骨间的阴影犹如结痂的刀痕。她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低沉的嗡鸣让伊莎贝拉疑心有蟾蜍埋伏在黝黑的石块之间。

正在她疑惑之际,鲁鲁尔“喝”地举起武器,将生满尖刺的那一头对准伊莎贝拉,盲人般的眼睛鼓起,狠狠瞪着她。克莉斯的手掌覆盖上伊莎贝拉的。“别担心,贝拉。”她低声安慰。伊莎贝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紧扣住克莉斯的胳膊,将她的袖管捏得一团糟。“狭门是安全的,有了弓和剑,它就不至于狂性大发。而诺拉和鲁鲁尔,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她眼下所做,不过是仪式的一部分,正是凭借她的帮助,我才能在无名山王座前与索菲娅遭遇。”

伊莎贝拉想要申辩,她的恐惧不由自主,甚至不是她心思的产物。然而她张不开口,有什么东西远远摄住了喉咙,让她发不出声音。迟疑的瞬间,一直跟在鲁鲁尔身边的柏莱女孩跑过来,她把手伸进袖子里,犹豫片刻,最终拿出来一只纸鹤。“鹤是好运的象征,保佑旅人平安归来。”伊莎贝拉俯身看下去,那是一只由沙色彩纸叠成的鹤。叠纸的人花了些心思,花斑拉动鹤尾,纸鹤的翅膀便翩然扇动起来。

“谢谢,很美。”伊莎贝拉微笑。白鹤未曾到访她的故乡,第一次认识这种动物,还是在她那不可告人的帝国女骑士小说里。相信对于柏莱女孩,彩纸叠成的礼物同样可贵。“我没有朋友,除了不受光明王祝福而生的人,没人愿意做我的朋友。”伊莎贝拉记得花斑曾倔强地别开脸——就在初次相逢,前往绿影庄园的途中——只为了掩饰眼中的落寞与哀伤。

“你现在有朋友了。好好珍藏她给你的礼物,别让她伤心。我不害怕,我得到了倾尽所有,也要保护我的人。”伊莎贝拉伏下身,推回女孩展开的手掌,让它们重新握起。女孩腼腆微笑,克莉斯的手臂环绕过来,将伊莎贝拉揽向自己,这是伊莎贝拉在那处充满水腥气与芦苇燃烧的焦糊味的洞窟里最后的记忆。再次夺回视野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侧躺着,脸颊被石砖硌得生疼。砖石地面上,灰尘四起,沉重的皮靴声从脑后传来,金属狰狞的叫喊让她心惊肉跳,她试图爬起来,找到她的弓,但身体不听使唤。她像袋吸饱雨水的棉花,笨重而无力地卧在地板上。

“放下武器,克莉斯·沐恩。只要你不妨碍公务,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让你苟活几天。当然了,绑架奥维利亚使节的罪行,得由公主殿下——甚至陛下亲自定夺。”有个女人高声说。她的声音有些耳熟,但耳鸣挤占了大部分思维空间,伊莎贝拉想不起来。罪行?她说了克莉斯的名字……死……是谁在哭……还是尖叫声?

伊莎贝拉用力眨眼,尘土迷了她的眼睛,让她泪流不止。铁指伸向她的胳膊,将她粗鲁提起。世界突然掉了个儿,她来不及呼痛,先看到双手持剑的克莉斯。苍穹雪亮的锋刃红斑点点,克莉斯的胸腹间全是刺眼的红色,鲜血流过她的宽边皮带,沿着裤腿躺下。她的脚边,黝黑的钢甲堆积在那里,红色的液体漫过钢块间漆黑的缝隙,将石砖涂抹得猩红刺目。

“快跑。保护鲁鲁尔,立刻离开。”克莉斯后退半步。抽泣从她背后传来,而后是重物拖拽,以及女人的呻吟声。伊莎贝拉这才发现地板一片狼藉,四处都是黑红的脚印,帝国人与柏莱人的血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克莉斯·沐恩,我劝你把脑子拎出来,吹吹冷风清醒清醒。作为授勋骑士,前任特别尉队长官,你居然公然妨碍尉队执行公务,违抗皇帝陛下的旨意——”

“去吧,跟着科博德,他知道怎么走,帮你躲开庄园里的乌鸦和狮子。”

“大胆!”女人乌黑的身影扑向克莉斯。阳光顺着斜梯射入地下室,女人黑披风上的金剑晃得伊莎贝拉睁不开眼。钢剑在混乱的黑暗中撞响,剑刃相互摩擦,刺耳的声响撕扯耳膜。

“住手——”伊莎贝拉大喊,“我不准你伤害她!谁都不行!包括你,你,你们所有人!”擒住伊莎贝拉的家伙以收紧的铁指回应她。疼痛让伊莎贝拉大口吸气,与克莉斯缠斗的女人仓促退回,杂乱的脚步声暴露她的败绩。那是自然,她不可能是克莉斯的对手,倘若克莉斯愿意参加武技大会,桂冠必将属于她。

“站住!你敢再踏出一步!”女人用力拉扯伊莎贝拉的马尾。伊莎贝拉被迫仰起头,她望着水渍弥漫的天花板,拼命抑制眼底的热流,不让它们脱离控制。

发发慈悲,让我动起来吧。我能骑马,我能射箭!我闯荡过颤抖沼,射杀八匹尸鬼,终结骸骨将军邪恶的生命。我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里,好不容易能够牵住她的手,为什么此时此刻,我还跟昨天一模一样!

她的手指纠结在一起,横溢的泪水让她无地自容。我要我的弓,我想去救我的女人。我不要再像母鸡一样被人抓在手里,不论是乌鸦,狮子,还是假意温情的盖伦侍卫长,都不可以!

她奋力甩头,企图挣脱控制。剧痛像要把她的头皮掀开,控制她的乌鸦索性将她抱住,她猛踹对方,长靴与钢铁护胫的碰撞让她的脚疼到失去知觉。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失声惊叫,只听苍穹叮当落地,扯住她头发的女人鬣狗般狞笑。

“你应该知道,你早该知道的。你不是学士的跟班吗,怎么就没沾染他们非凡的智慧?跟这身盔甲作对是没好下场的,那些被拖进鸦楼的家伙,还没给你足够的教训?!”她扯着嗓子吼,快要将头皮扯下的力量倏地卸去。伊莎贝拉垂下涕泪纵横,狼狈不堪的脸,望向她举手投降的爱人。

“不——不,不,不,这不公平!拿起你的剑!我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快捡起苍穹,趁现在!你是我的骑士,你说过你会保护我,你答应过……”

“骑士之剑不必握在手中。”看嘴型,克莉斯似乎说了这样的话。她那位有着野兽样的柠檬绿眼睛的副官——曾经的副官——米娜·格林,用脚将卧在地上的苍穹踢到一旁。“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她套着乌黑钢指的拳头甩向克莉斯,克莉斯被她揍得半跪在地,鲜红的血液顺着破损的嘴角淌下,看得伊莎贝拉心惊肉跳。“你也一样!违背和平条约,擅自逃离洛德赛,就是犯下了叛国重罪!你知道当年追捕索菲娅·伯明翰的时候,陛下宣判了她几重罪行吗?哦——说起来,那家伙两腿间的味道,你也很喜欢得很,不是吗?”

米娜转过头来,伊莎贝拉发誓那是她在帝国人脸上看到过的最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家伙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是条喂不饱的饿狗?异国公主嘛,马背上,浴室里,溪边的榕树底下,这家伙吃得别提多开心了。”

“闭嘴,别胡说。”克莉斯的反驳召来铁靴有力的一击,伊莎贝拉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惊惧让她忍不住尖叫。克莉斯被米娜踢翻,她捂嘴支起身子,鲜血从她手指间笔直地垂落,脖颈与亚麻衬衫如若涂漆。

“也许我不该宰了你。留你自由行动,下次要抓叛国的家伙,直接去你床上找就得了,多么轻松惬意。”

“呸!趁人之危的孬种,有本事把剑还给她,堂堂正正地较量!”伊莎贝拉吼叫,米娜哈哈笑,黑的头盔衬着白的牙齿,看得伊莎贝拉只想捡起地上的苍穹,捣烂她碍眼的脸。“老娘现在是追捕嫌犯,不是比武过家家。其实你得庆幸,小娘们儿,她的罪足够重,让我不能当场处决她。不过——”米娜转动眼珠,瞥向克莉斯的眼神轻蔑至极。“放心好了,被扔进鸦楼死牢,跟死是同一件事情。小乳鸽,你要立刻开始为你的心上人祈祷,希望诸神快些终结她的痛苦。相信我,在瘸腿老头的烙铁与钢锥之间煎熬的日子,比浸在冥河水里还难捱。”

伊莎贝拉拼命甩头,试图把“烙铁”,“钢锥”之类的字眼抛出头脑。“你快跑!你为什么不逃,你可以跑的呀!”她尖叫。克莉斯摇头,她在苦笑,咧开的嘴令更多血水喷涌而出。她的下巴像是撞翻了漆桶,血流顺着手臂滑到手肘,染红白石地砖。

“那样不会有好结果,我看得到……即将发生的……对她来说,我的诱惑太大。有我殿后,鲁鲁尔她们才能逃走。否则的话,大家都要死,尤其是你。我不能眼看着你……”

大家?对,我们还有诺拉!只要诺拉学士愿意帮忙……她为什么不在?她不是应该全力保护鲁鲁尔的安全吗?伊莎贝拉环顾地下室,沼泽之旅恍如梦境,层叠杂乱的脚印中,学士与柏莱人的几无二致。梅根也不知去了哪里,还是她也遭到牵连,被乌鸦率先锁进了囚车?

“呸!”米娜狠狠啐了一口,白色的痰液击中克莉斯眉心。“你的很多地方都令人讨厌,最让我厌烦的,就是这股死到临头还要演高尚的虚伪劲儿!”说完她提起剑柄,将克莉斯的脸当做浆果桶,用力捣烂。伊莎贝拉拼命挣扎,背后的乌鸦不得不接受同僚的帮助,合力将她制住。她清楚乌鸦们的铁爪子扎进了肉里,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她看到好多血,好多血,它们泉水一样喷涌,溅湿米娜中尉的钢铁护胫,流进地砖间的细缝,就那么一直流,一直流。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终于完结,掌声送给我寄几!

接下来休息几天,五一期间恢复更新

皮埃斯:殿下说这个主角她也可以当一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