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均已远去,刀和箭,盔甲和磨房,诗集,画布,药剂室里染发膏刺鼻的气味与昼夜的界限一起,沉到地平线以下。克莉斯不确定自己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秘密没有被他们发现,还有哪处皮肤没有被他们切开。
他们全都知道了,他们终于还是知道了。
正如母亲所担心的,骑士的名誉,曾受奥罗拉殿下赏识的殊荣,乃至大学士养女的身份,全都脆弱堪比蝴蝶的翅膀。
“一旦让他们知道你是谁,捏造的帝国人身份立刻会被视作严重的挑衅和最无法容忍的羞辱。”
母亲亲自传授的第一幅药剂就是染发膏。她考核过她十三次,一次比一次严格,确保每一个步骤执行起来都完美无缺。“让你的肌肉也记下来,就像走路,游泳,骑马,用剑一样。用不着思考肩膀应该怎样旋转,手臂要如何用力,剑是你伸长的手臂,挥洒自如。”迄今为止,药剂制造仍然是门高深的学问,就连成功拿到勋章的学士,也未必人人精通。面对克莉斯的质疑和气馁,母亲又解释说:“你的一生会很长,长到足够遭遇脆弱时刻,我的孩子。到那时,你的头脑里装满了浆糊,配置药剂的手却不能停下。你要懂得植物萃取的技巧,熟谙所有替代的法门,能够用触手可及的材料制出它来。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你得藏住它们,你必须掩盖它们,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
事实上,克莉斯见识自己满头白发的模样,还是从自己血水的倒影中。
“整件事都他妈的让我觉得恶心。”卡里乌斯将军蹲下来,他喘起来像头猪,闻起来也像。近四百磅的壮猪一把揪住住她的头发。耳畔的伤口被他掀开,克莉斯觉得耳朵掉了,又或者是脸上的其他什么东西。她以为自己已经对疼痛麻木,结果还是大叫出来,声音哑得不像是自己的。那是当然的,他们往喉咙里塞过火炭,也曾将铁矛头捅进她的腹腔。她死过一次,一次,又一次,但又一次次绝望地复生。她被捣碎的肉块重新黏合在一起,浸泡在痛苦中,成为鸦楼所有酷刑的最佳试验品。
“告诉你,老子不信秃头的鬼话,月亮的事儿跟你没关系,但是嘛——”他转而捏住克莉斯的下巴,掏出匕首。那是光。克莉斯盯着刀尖上跳动的亮橙光芒,昏沉地想。黑牢深埋地下,没有窗户,深入地下的地牢入口也在三层之上。他们先是点燃火盆,刑讯四天五夜,让她无法入睡,从那之后,光明只和刑具一起到来。
我受够了,克莉斯黯然。谁让我常年行骗,诸神终究背弃了我。死是宽恕,是黑牢死囚的最后指望,而属于我的那份早已被夺走。新长出的如果是脑子会怎么样?关于地面的记忆,帝国人的家徽,出入双子塔的长袍子,怀中呢喃的情人,所有的印记都装在里头不是吗?被捆成香肠的克莉斯挪动屁股,凑近黑牢中唯一的光。卡里乌斯将军发现了她的意图。他摆动残废的腿靠向她,手里的刀刃划出优美的弧线。脖子很快变得又热又湿,血喷得到处都是。卡里乌斯收拢五指,苍白的短发坠落眼前,克莉斯愣了一瞬,随后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头发。苍白的,属于猪人,属于背叛者的毛发。
“看着我!废物!”狭窄的单人牢笼快被老将军的大嗓门震塌。作为曾经的同袍,他们为她准备了单人牢房,表达对她意志力的尊敬。没有灯光,没有声音,缺乏活人的喘息和发霉的面包,就连鸦楼地下除之不尽的老鼠也懒得光顾。克莉斯心生遗憾,将死之际,与她相伴的只是个无能又愤怒的老头子。
“你想死?你想死?你骗取奥罗拉殿下的信任,混入我们之中,把老子当成白痴耍,最后还想一死了之?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他旋转匕首,刺破克莉斯的皮肤和肌肉。那点疼痛要不了克莉斯的命,她颤抖眼皮,下巴用力,抵住卡里乌斯的刀刃。老瘸子嘿嘿冷笑,拔出匕首一巴掌将克莉斯抽翻在地。克莉斯像根僵硬的木头一样摔倒,肿胀不能动弹的腿碰倒地牢里的尿桶。
木桶应声倾倒,秽物漫过她赤裸的脚踝。她扯动嘴唇,兔子一样挣扎,把脏桶踢向老将军。老人哈哈大笑,引发一连串咳嗽。“妈的倒挺有种,老头子是爱发火,但不是不分场合。出了这该死的鸟地方,可怜的汤玛斯就要迎接我的口水跟脏话,兴许屁股还得挨上两脚,不过在这儿嘛——嘿嘿,想利用老子的坏脾气解脱,你还早了三百年——”他粗厚的手掌拍上克莉斯的脸,让她觉得自己根本没长脸皮。
“该死——”剧痛让她破口大骂,舌尖不知何时被自己咬破。克莉斯仰起脖子,将血水吐向卡里乌斯的老脸,然而虚弱让她的希望软绵绵地挂在卡里乌斯的皮凉鞋扣带上,老家伙动了动脚趾,黑红的指缝间不知凝结了谁的血块。
我是罪有应得。她盯着老头肥胖脏污的脚趾头,沮丧地想。卡里乌斯的污言秽语听上去像是梦里朦胧而遥远的战鼓声。他一把将她拎起,用铁指绞断她的手指,用她熟悉的一切手法折磨她,同时确保她不至于丧命。不会轻易结束的,克莉斯心知肚明。我也曾经好几次,走进这个地方,帮助他,帮助帝国好大喜功的年轻皇帝折磨无辜的人。他们的血染红我的手,我却禁止自己去思考,去感受。帝国人的长矛伸向族人的时候,我像只乌龟一样紧紧缩在壳里,没能为他们说上一句话。我从没为他们站出来,在红死谷,在柏莱街,在帝国大道每次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我都假装是个高贵的,高效的,将鲜血当做荣耀的帝国刽子手。我假装他们的屈辱不是我的屈辱,我一生都在逃避,从我自己身边逃开,逃避我的血统,我的种族,我的宿命,逃开我爱的人,假装不会动情,假装我没有脆弱之处。
在被麻绳捆起来之前,克莉斯率先被懊悔挟持。她被塞进麻袋,一开始她以为他们要将她沉进伟河里,假装她是又一个无端失去行踪的洛德赛小贵族,刺眼的光亮和冰冷的空气告诉她事情远没那么简单。拜托,事到如今,你那些天真的想法怎么还苟延残喘?身陷鸦楼十年来最大丑闻的卡里乌斯不会放过你,就算他懒得插手,学会也不会放过这具绝佳的活体。
秘法的伟大在于她乐于承认自己的无知,因而能够轻易地从旧有的错误中挣脱出来。克莉斯有些分辨不出,这句话究竟是母亲教给她的,还是从西蒙大学士那里听来的。
西蒙大学士。瞥见他蜷缩的残疾外耳时,克莉斯打算叫他的名字。但她说不出话来。学士们举着帝国钢打造的,专为切割人体设计的小刀,划开她的喉咙,小心翼翼挑断她的声带,然后是她的手脚筋。就在他们围坐一旁,捧着纸笔,观察她如何复原的时候,西蒙大学士推门走了进来。实验室钉有钢条的厚重木门惊得整间屋子都跳了起来,克莉斯也不例外。她觉得自己用尽了全力,然而耸然一惊的只有她的意识。西蒙大学士,母亲一直以来的密友,教我秘法,给我支持,看着我长大的可敬长辈,求求你,行行好,发发慈悲吧……
克莉斯用力向上看,她能看到西蒙大学士雪白的长胡须,但她拼尽全力,也无法伸长手指,碰到他垂在手术台旁生满褐斑的手。大学士的脸撇向一旁,只有残废畸形,正中生有一个怪异耳洞的耳朵盯着克莉斯瞧。克莉斯与那扭曲的小眼对视,忽而意识到自己像条试验台上的鲫鱼,苍白赤裸,浑身涂满烈酒,开膛破肚,瞪着灰白的死鱼眼,死死盯着操刀的学士。
难怪他背对着我,难怪他不想看我。噢,母亲,如果世上真有灵魂存在,如果您在看着这一切。
克莉斯屈辱地蜷起腿,或者说,她想要这么做,好遮挡自己令人羞耻的身体。但她被反复切开又缝合的身体无法配合,只有膝盖下的肌肉虚弱地颤抖着。
如果这是惩罚,她残破的脑袋昏沉而费力地思考,如果这是惩罚,为我折磨或杀死的无辜之人,那就让我领受好了。总有还清欠债的一天,我不是将军,公主,皇帝,一声令下,就能教千万人因我而死。那些被处死的蒙塔人,倚在柏莱街的泥柱子旁学习行走的幼童……噢,诸神呐——克莉斯绝望地闭上眼,她的泪腺已被摧毁,干涸的眼眶挤不出一滴液体。
也许是克莉斯为他们所做的忏悔和祈祷终于打动了诸神,就在她认定这是她永无止尽的酷刑,无法醒来的噩梦时,铁门打开了。泄进囚室的烛光好像一只生了橙黄毛绒的小狗,轻舔着她的额头。是谁?她努力掀开肿胀的,尚能感光的那只眼,瞥向烛光接近的方向。是谁来看望我这个被帝国遗弃的罪人?但愿是刽子手,用他甜美的利刃,为只剩痛苦的身躯画上休止符,她满足地琢磨。
“克莉斯——”女子的声音将她从日夜不分的昏沉中唤醒,她悚然一惊,本能地坐起,手肘缺损的软骨令她惨叫软倒。仓惶之中她碰倒了石床旁的瓦罐——直到那时她才发现身边还有那么个玩意儿——浸泡在脓血里的纱布和棉球顺着罐口滚出,克莉斯忽然间意识到囚室的味道有多么糟糕,自己的身体是多么糟糕,不仅难闻,更加难以直视。
“你——”她试着发出声音,声音喑哑得吓了自己一跳。该死的,不,不该是她,怎么偏偏是她?让我做她心里勇武的骑士,英勇赴死不好吗?克莉斯沮丧地想。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透过缺失的门牙,碰到结痂的嘴皮。她下意识捂住脸,旋即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从手指到脚尖,同样地肮脏,扭曲,恶臭难闻,正如她自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