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克莉斯磨蹭着靠向墙壁,疼痛发热的身体让每一寸移动都像在烧红的铁板上行走。只说了两个字,因伤口的黏液粘连在一起的嘴唇已经被撕破,血水重新流出来,渗进嘴里,又咸又凉。
“嘘,别说话。你——噢,不,我亲爱的人,放心好了,你会没事的,他们会放了你,我保证。”伊莎贝拉弯腰将烛台放在石头地板上,急切地跪上石床。她伸出手,探向克莉斯,颤抖的手指如同铁矛般让克莉斯惨叫。嘴唇破得更厉害,更多的血涌出来,双子塔给她用来包裹身体的亚麻连身裙没有袖子,克莉斯除了将两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挡在脸前面,不知该如何掩饰,一张嘴除了流血,只会无能地颤抖。
别看我!她哀求,心中多么希望这个具有明显柏莱人特征的,残破的,肮脏的,没用的家伙立刻消失在伊莎贝拉眼前。这不是我。她祈祷,这个我和行走在阳光下的那个克莉斯·沐恩一点关系都没有!
“天呐,帝国人都对你做了什么!你是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你为帝国人的战争流过血,到头来,除了遍体鳞伤,他们还给了你什么?”伊莎贝拉颤抖的手爱抚过克莉斯小腿仅存的一小片完整皮肤。它的左边,烧伤留下的扭曲红瘢尚未消退,右侧,被剥除皮肤的伤口仍渗出血珠。“我可怜的人,我心上的人,你早该听我的。”她低下头,俯身吹拂克莉斯流血的小腿。风的感觉让克莉斯觉得冷。她收拢膝盖,竭力适应蜡烛带来的光明,想要瞧清楚光晕中伊莎贝拉熟悉而甜美的面容。然而努力只让她头晕脑胀,她气馁地垂下脑袋,喃喃自语:“早该听你的?”
搞不好又是梦魔捉弄人的把戏。唉,早知如此,当初不如留在红死谷地下,起码梦魇的滋味比真实世界的好受。克莉斯放弃抵抗,阖上眼皮。不,那样的话,不是让贝拉和我死在一起了吗?对她太不公平,她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将来……即便痛苦万分,也会咬牙忍受她的领主丈夫,不论那个被她称作“我的骑士”的克莉斯·沐恩是否健全地行走在大陆上。
对不起。你说你想倾听我,想听我的踌躇,我的苦恼,我的欢乐,我表面默许,却隐瞒我最大的秘密。就算现在想要相信你,可我……看我瘫在这个粪坑一样的地方,除了扮演一桶会冒废气的烂鱼臭虾,还能做些什么?我还能给你什么?克莉斯心中苦笑,僵硬的脸完全不能配合她。她呻吟着扬起脸,从眼睑的细缝中端详她的贝拉的模样。她梳理整齐的发顶一团暖褐,让人想起冬天铜壶里滚动的香浓肉桂。伊莎贝拉注意到克莉斯的目光,小心翼翼靠近,光洁的皮肤在鹅黄烛光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你是诸神赐给我的光明,克莉斯盯着她的光芒想。正如索菲所说,那时的我太愚蠢,不懂得珍惜。克莉斯叹息,喉咙里咕嘟嘟地冒出一串血泡。
“别叹气,叹气会让幸福溜走的。”贝拉凑上来,跪坐在克莉斯面前。我们离别太久。克莉斯端详模糊的视野中伊莎贝拉挺直的朦胧轮廓。如今你坐起来像个武士了,你所憧憬的,小说里书写的,可以挥动钢剑,击退强敌,保护弱小无辜之人的正义骑士。可惜我不能再陪伴你左右,可惜那些日子里,我没能在你身边。
“我们还有机会。我向大人物求情,他们愿意伸出援手,只要你答应配合。”贝拉虚握住克莉斯的手,掌中的薄茧蹭到克莉斯的伤口,令她木然的脸有心无力的抽动。
“配合?”克莉斯木讷重复。她的声音像是憋在臭鱼桶里,闷闷地散发出一股子腥臭味。
“没错,配合,暂时的顺从,为了往后的日子,牺牲一次。老天,瞧他们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连句话都说不出清楚。”贝拉抬手抹去泪水。“听他们的,给他们想要的,我就能救你出去。我们离开这肮脏的地方,远走高飞,只有你和我,就像以前一样。”
就像以前一样……配合?克莉斯垂下头,思考令她昏沉的头脑搅成一团浆糊。帝国人还要什么?先是我的继承权,然后是我的职位,我的荣誉,现在就连我的身份也被他们夺走,我已经是他们后院割掉就会长出来的杂草,他们还要向我索取什么?
你明白的。你听得到它的声音,每一次,都是它将你唤醒,让你接受新一天的凌迟。克莉斯眼皮颤抖。不……那是族人的……绝不能让他们……
“快走!”她猛地抓住伊莎贝拉的手,伤口的痛楚瞬间穿透了她。克莉斯头晕眼花,努力撑开眼皮,辨认囚室大门的方向。外面太黑,不知正值午夜,还是牢笼就修建在地下。印象中双子塔的地下建筑群没有牢房的位置,但她毕竟不是学会高层,谁知道那些帝国脑袋背地里鼓捣了什么东西。
“你快走。”克莉斯急切地在石床上挪动。鲜血随激惹的心情涌上脑袋,模糊的视线被冲刷,眼皮间的狭窄视线逐渐清晰。她看到双子塔象牙色的石壁,墙壁上脱落的铁环,门口木架子上凌乱堆放的绷带,药剂,滚到陋室中央的瓦罐,以及熟悉的,令她安心的紫罗兰眼睛。
至少你还没有放弃我,至少还有你,至少全世界还有一个人没有因我血管里那一半的柏莱血唾弃我。克莉斯定下心神。她抚摸伊莎贝拉手背,像个握着孙女的垂死老妇。“你快走,离开地下,避开水井,地牢,酒窖,一切和地下连通的地方……”
“你——”
“我,不……”喉咙里翻滚的血泡引起剧烈咳嗽。腥咸的液体溅上伊莎贝拉的白棉长裙,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按住克莉斯抽搐的肩膀,将她搂进怀里。“我绝不抛下你,我发过誓。听话,只要你说出那该死的巨剑的下落,我们就能得到解脱。我可以照顾你,我很会照顾人,不论你的头发是黑是白,我永远在你身边,海神为我作证!”
“我不——”我不是说谎,克莉斯想说,然而挤出开头的两个字,已让她耗尽了气力。她窝在伊莎贝拉怀里,她带来地面世界的味道,潮湿的海风,塞满了巨大乔木,灌木,草茎,花蕾的温暖森林,裸露在外的泥土的腥味,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身上,都将注定离柏莱人克莉斯远去。
“你总是如此固执。”伊莎贝拉推起她,紫色的眼里噙满泪水。“你从来不够爱我。我是不够美丽,不够有权势,不够吸引你,可是我也有心,我也有感觉,我的血也会冷!请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着的真的是我吗?”
不是你还能有谁?你还在生索菲娅的气?她……过去的人,过去的故事……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如果我勇敢一点,如果我早一点认清自己……克莉斯·沐恩,没用的家伙,手脚健全的时候你尚且没用,何况现在和以后。哈,以后?泡在烈酒里的一团烂肉,专供历届钻研秘法的学生瞻仰的以后?
被伊莎贝拉拎起来的时候,克莉斯觉得自己像团被暴雨打湿的霉棉花。她猛烈地摇晃她,引发新一轮的咳嗽。猩红的血点落在她白净的脸上,正好在她那双美丽的紫眼旁边。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她怒吼。克莉斯依言努力,沾满血污的眼皮眨起来是如此费力。她眯起眼,首先看清的,是伊莎贝拉白色手臂上暴起的黑血管,然后是勒紧长裙的宽边皮带,以及悬挂在皮带上,配有皮革握把的匕首。
“看着我——”伊莎贝拉哭泣。
我在看,亲爱的。克莉斯残破的眉毛因痛苦而抖动。你看起来为何如此陌生?她迟钝的头脑反复琢磨。记忆中温和的紫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活像她是只剩残垣断壁的黑岩堡。克莉斯疼痛发热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与她对视,被剥除衣物,捆绑在手术台上的羞耻感突如其来,摄住了她。
“别……请不要……”她身体挣扎,视线却无法从伊莎贝拉的凝视中挣脱出来。她的瞳孔好大,里面一点光也没有,为什么我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向深处探究?更多的幻觉接踵而至,克莉斯看到梦里的那些东西,看到他们脚踩同类肩膀,蚂蚁一样从山洞,矿坑和深井中涌出。绿的森林,蓝的湖泊,绿色的沼泽与白色的沙漠中爬满了这些污迹一样的东西。她看到尚不及实验桌高的自己,抱着膝盖守在一大堆皮软管和玻璃瓶之间,黑色的药液接连滴入瓶口。母亲站在身后,她拧动金属旋钮,调亮秘法灯光,深邃的眼中忧虑满溢。她看到苍穹,它斜倚床头,守护夜色中的自己。绿影庄园卧房的摆设如今看来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月光透过玻璃高窗,照在隆起的被面上,是她喜欢的沉静深蓝。被子下的她婴儿般蜷缩着,高烧令她幼小的身躯不住颤抖。
突然之间,苍穹发现了什么,与遭遇尸鬼时一样,震颤起来。嗡鸣塞满卧室,试图将克莉斯叫醒。被子里的克莉斯背对巨剑,她浑然不知,只是用力裹紧自己,牙齿因为寒冷格格相击。毫无征兆地,苍穹瘦长的剑身铮地弹出剑鞘,钢铁雪亮的光芒逼退月色。月光潮水般退却,被面上伸向孩子的细长黑手赫然显露出来。那手的影子凝滞片刻,转而袭向苍穹,伸长尖爪抓向它半露的剑身。
住手——克莉斯与幻境中的苍穹一同猛振。她从钳制中挣脱出来,眼前的伊莎贝拉陷在癫狂与茫然的矛盾状态中。克莉斯试着唤她的名字,换来的却是可怖的狞笑。
“你的心里没有我,不论我为你付出多少,你的视线从未放在我的肩头!”她松开克莉斯,脑袋执拗地后仰。克莉斯听到伊莎贝拉脖颈的噼啪声,她的嘴长得不可思议地大,能够塞下她自己的拳头,瘦削的脖子上喉管似乎要拱破皮肤,令人不安地蠕动着。
“贝拉,贝拉……”被推向墙壁的克莉斯呼唤她,颤抖的声音被出鞘的匕首割断。刀尖与下一次呼吸一起被吸进肺里。帝国钢在身体内旋转,造成的苦楚比这些日子加起来的还要多。
“瞧瞧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身负荣誉和爵位的帝国人?现如今,除了我,还有谁愿意搭理你?哈,早知屈辱奉迎只能换来拒绝,一开始,我就该答应他。”
伊莎贝拉猛地旋转手臂,身体的阀门被她拧开,热气和血流喷薄而出,洪水一般卷走克莉斯的意志。她听见自己尖叫的声音,听起来像头垂死的猪。身体轻盈起来,石牢看上去仿如模糊的梦境,烛火虚弱跳动,伊莎贝拉手握匕首,她的手臂,胸口,腰腹全都红如彩釉。行凶的人僵在原地,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呼吸。那漆黑的瞳孔仿佛永不退却的长夜,正寸寸扩大,吞吃掉她眼球其他的部分。